金桂飄香

鐘彥沁

一

桂花一世，形雖甚微，綻芳露華，芳香九里。

二

我的家鄉種滿了桂花樹，滿村滿店都飄散著桂花的清香。桂花樹的樹干細細瘦瘦的，整個看起來像一支筆頭朝上的毛筆。筆桿的表壁深淺不同、紋路不一，上面雕滿了她經歷狂風暴雨后徒留的戰栗，以及對流年過往的追尋與嘆息。

桂花樹的葉子雖然玲瓏，卻擁擁簇簇地盛滿了整個校園，經風一撥弄，就發出細細軟軟的輕笑聲。遠遠看去，她像是一位耳垂綴著翠綠珠子的清雅少女，伶伶俐俐地傍著天空，淺笑著與流云打招呼。

桂花樹還未開花時，滿樹都綴盈著軟燦燦的綠珠子，乍一聞，似乎什么氣味也沒有，得湊近了，細細地嗅，才能覺察出那細細淺淺的清香。初聞，只覺少而寡淡，再過一會兒，便只覺身體內外的每一寸角落，都被清新的香味軟軟地包裹住，這是桂花樹對每一位有緣相遇的人給予的溫暖懷抱。

等到金秋的涼風抱著滿滿當當的稻米和蔬果，躥跳著把外套長褲從人們大大小小的衣柜里頭翻出來的時候，桂花樹就迎來了她一年一度盛大的花季。花季的到來經常是在夜里一陣酷爽的秋雨匆匆地灑過后，陣陣濃郁撲鼻的桂香就迫不及待地從千千萬萬枝細小而怒綻的桂花蕊里拱出來，激動難耐地穿過家家戶戶的門窗，搖搖擺擺地飛進人們每一個香甜的夢里，化作那夢中天境里片片盛開、芳香馥郁的金桂花海。

待到雞鳴日曉，人們揣著桂花飄香的夢三三兩兩地推開家門的時候，卻又好像走進了另外一個夢境：滿枝滿樹的、金燦燦的桂花大把大把地開著，給一排又一排的桂花樹質樸的面容打扮上了一層厚厚的、閃閃的金色亮片。穿上了華美禮服的桂花樹卻不顯半點兒驕縱，仿佛還是那個喜歡偷偷穿上媽媽裙子的小姑娘，愛美又怕羞，被風兒逗弄急了，也只肯輕輕搖一搖婀娜的身姿，從眼底露出惹人憐愛的羞澀。

許是這華麗的禮裙上鍍的金片有些太滿了，那身架子嬌瘦的桂花姑娘在涼涼的秋意下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那裙子就嘩啦啦地一陣顫動，抖出一陣零零散散的香雨，落在每一條大街小巷上，為這蕓蕓眾生、熙熙攘攘的世間，覆上了一層松松軟軟的金黃絨毛，似乎這天地間的萬般灰白，都被她染上和暖欣悅的金黃，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三

每當天際與地面都被校園里搖曳的金色連成一片時，就連亭子邊上的檐角，都徜徉在桂花的懷抱里了。

在那些飄香的金黃紛紛揚揚地漫天灑落時，一襲奶黃的裙擺悄悄地融入那金桂的歡喜當中，軟軟地垂在裙上的發絲也在吹拂起的晚風中揚起輕柔的弧度。

“老師好！”

孩子們的一聲問好，讓她從漫天的夢境里回過神來，慢慢地轉過了身。

直到現在，孩子們也忘不掉，在金桂飄香的校園里，第一次遇見她的情景。

也許是因為她第一次被稱作老師吧，玲瓏白嫩的耳根透出微微的粉紅，清亮有神的一雙明眸溢出幾分羞色，在夕陽的拂照下，竟透出幾縷金黃的光彩來。

她看著那些沖著她興奮招手的孩子們一個個伸著肉乎乎的胳膊，或搖著鋪滿桂花的輪椅，或拐著舊舊的木拐杖，穿過鋪滿天際的桂花雨，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抱攬著她時，她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她的心被一些軟軟的東西輕輕地裹住了，讓她幾欲流淚，讓她愿意為這一個又一個可愛的生命傾盡所有，而不求那所有泛濫于世俗的所謂意義。

在那個金桂飄香的季節里，在那些把自己肢體的一部分交給了天使保管的孩子們的課堂上，多了一位暫代任教的年輕教師。她踏著金色的花毯子，帶著她所有的青春與夢想，翻開同樣飄著桂香的這些孩子們的金色童年。

小孩子們都說，這個新來的老師姐姐好厲害呀！明明身材那樣嬌小，卻能徒手攬起全班六十本又厚又重的練習冊，上面還能再擱一本寫滿筆記的教案和一臺沉甸甸的電腦；明明平日里都是輕軟溫柔的聲音，卻會在班級斬獲校運會接力賽跑冠軍時，咧嘴笑得比誰都響；明明是第一次遇見她，卻好像已在千百次丹桂飄香里，在無盡的夢醒回環時分里，與她相遇相知，笑看種種不公與悲痛，一起分享生命的歡悅與欣喜。

然而，孩子們不知道的是，在那金桂飄香的季節里，她在孩子們的擁抱里拼命地垂下頭，不是因為太多的羞怯，而是眼角的淚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每一個飄進軟軟桂花蕊的深夜里，都有她在辦公桌下學著如何協助他們平衡身體的身影；每一次看見他們望著窗外跑道艷羨的眼神時，他們的老師姐姐聲音就不再那樣輕柔，而是滿載著酸澀沉重的低泣。只有那些靜靜佇立著的桂花樹，把一分一毫都看得仔細，聽得明了。

不久之后，她委婉卻堅決地推辭了到市重點小學任教的邀請，繼續留在了那座盛滿了桂花清香的小小校園，也成為校道上一棵迎風立雨的金桂，在每一個秋風送爽的夜晚里，靜悄悄地吐綻著擁擁簇簇的金蕊，為那一個又一個金色的童年，送上縷縷不朽的清香。

轉眼，又是一年桂花盛放。

漫天柔柔的金絮，把天地都攏作一團金黃的芬芳，讓人恨不得整個撲進那毛茸茸的金色毯子的懷里，去享受那場優雅、盛大的凋謝與重生。

是的，那是一場凋謝，卻更是一場盛大的重生。

在那無盡花瓣沉睡的泥土上，在那明媚的陽光下，一定會有越來越多披著花衣的孩子們仰著笑臉，與那生她育她的大地一起，在淡淡的桂香中迎風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