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這團火原本健壯,尼克看著它慢慢消亡,像在看從點燃到燒旺的回放。燃燒的紅色,熄滅的灰色,在一塊塊木炭身上此消彼長,不斷變幻,好似生命與死亡在同一個人身上交替進行。
尼克用鐵棍搗碎一塊木炭,濺出的火星在黑夜中飄飄揚揚,像細弱的傘兵,伴著一股熱流,降落在喬伊斯的牛仔褲上。
“一點也不燙,”喬伊斯說,“連崩出的火星都冷透了。”
“栗子烤熟了么?”麥克斯蹲在一旁,撿起一根樹枝往火里比畫,像用一根筷子去撈湯里的蝦仁,孤獨且徒勞,“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肯定熟了,”尼克說,“等我把火熄滅了,弄好了給你們吃。”
“你確定沒烤煳么?”麥克斯問,“我已經聞到什么味兒了。”
尼克沒有回答麥克斯,搗碎下一塊木炭,火苗吃疼,噌一下躥起來,又立刻倒下了。這鐵棍很有分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再加上另一端在灼燒中吸收的熱量,如果把這個節點的自己移植到某個恐怖小說的封閉空間里,尼克相信,他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干掉她們倆。
“你們有時會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么?”尼克問。
“比如呢?”喬伊斯盯著顏色變換不定的木炭。
“比如我以前在波士頓,去那邊的天主教堂——”
“——原來你還信教?”麥克斯問。
“我不信,就是趕上周天進去坐坐,看臺上穿袍子的神父,看下面的信徒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管風琴,彌撒,還有香爐、唱詩班什么的,很有儀式感。可越有儀式感,我腦子里就越閃現出所有人赤身裸體的畫面——赤身裸體禱告,赤身裸體感謝上帝,赤身裸體唱贊美詩,而且畫面清晰,跟那些文藝復興的油畫兒似的——我是說所有人都赤身裸體,你懂么?”
“你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呀?”麥克斯笑著說,“怪不得上午在大都會博物館,你連畫兒都不看呢。”
“我倒是能從這些火里看出一張張人臉,”喬伊斯說,“它們都張著嘴,自己跟自己說話。”
“Thats a good one,”尼克的鐵棍在攪動火堆,空氣因涌起的熱流而膨脹變形,喬伊斯的臉也跟著飄忽不定,“thats a really good one.”
“你們看見了么?”麥克斯坐在副駕駛上問,“那是什么?”
尼克本來不想說話,但喬伊斯坐在后面一直刷手機,他只好回答:“那是一頭野鹿。”
“鹿?”麥克斯降下車窗,頭探出去看,“是被車撞了么?”
“當然是被車撞了。”
“真可憐。”
“你想下去看看?”尼克問,“我現在就停車?”
“那還是算了吧。”麥克斯關上了窗子。
車子沒停,直接拐進度假村的入口。距離那頭鹿最近的時候,據尼克估計,差不多有十四五米遠。它是什么時候被撞倒的?也許就是剛才那輛超速的皮卡。如果早一點開過來,擋在那輛皮卡之前,也許這生命還蹦蹦跳跳,繼續以一頭活著的野鹿的形式存在。
“這種林子里的野鹿,”尼克說,“一般在十月份發情,交配,妊娠期七個月——”
“所以呢?”麥克斯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剛才看到的可能是一頭母鹿,沒準就要生了。”
“不說這么血腥的行不行?”麥克斯說,“今天是我生日,好么?”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尼克也看了她一眼,“那就再祝你一遍生日快樂。”
“在美國不總能看到死鹿么?有什么稀奇的?”喬伊斯停下手機,“考駕照的手冊上寫得很明白,高速上看到鹿,千萬別停,不然會被后面的車追尾。”
追尾,尼克忍不住展開想象:他們這輛大馬力的越野式休旅車,狠狠追了一下剛才那輛皮卡的尾。
他們三個都是中國人,彼此用英文名稱呼。互加微信后,很快就把好友昵稱改成了英文名。用英文名也未必是什么入鄉隨俗,尼克心想,不過是在講自己母語的人面前自我保護罷了。
姐姐叫Joyce,喬伊斯,很常見的女名,有快樂的意思。可是她看起來快樂么?他倒更愿意從她這名字聯想到偉大的愛爾蘭人詹姆斯·喬伊斯。“嗨,”妹妹說,“我叫Max。”當他得知這名字來自好萊塢電影《瘋狂的麥克斯》之后,就對她徹底沒了興趣。
他叫尼克。“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麥克斯說。他笑了笑,不指望這個來紐約讀商務學位的小留讀過海明威那些以尼克·亞當斯為男主角的短篇小說。
疫情在東海岸蔓延開的那個春天,尼克所在的實驗室關閉了,然后是裁員:他失業了。他還收到移民局寄來的綠卡。這是一個充滿荒謬的國家,他想,冷酷無情地對你關上一扇門,又莫名其妙敞開另一扇門。不是沒想過回國,可他這個研究領域回國只能去一二線城市,房子怎么辦?他那點存款,連因疫情而價格飆升的機票都應付不來呢。更何況懷揣著綠卡回國找工作,總有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反諷。他剛過完第三個本命年,不認為自己還有體力承受太多反諷。
麥克斯過生日了,肆無忌憚的第二個本命年。喬伊斯呢?
喬伊斯給他看過她女兒的視頻:在北京讀國際學校,跟韓國教練學舞蹈,講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做出各種奇形怪狀、凸顯柔韌性的夸張動作。一個離開家庭遠渡重洋的母親,可他還是猜不出喬伊斯的年齡。他甚至不知道姐妹倆有誰做過整容。如果真是姐妹——就像她們說的那樣——長得也太不像了。從臉型到眉眼,任誰都看不出是親姐妹。
她們還是那種在疫情期間能在太平洋上飛來飛去的姐妹,機票還有酒店隔離什么的,根本擋不住。妹妹在過生日那天要逛博物館,要住度假村。姐姐則遞給他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三百美元現金,問他能不能開她們的車,陪她們一起出來玩。
他接過那信封,其實是紐約的銀行為慶祝中國農歷新年趕制的紅包,正面一個“福”字,背面是兩頭燙金的小老虎。“有那么點小可愛”是麥克斯給這信封下的評語。喬伊斯呢?他猜她跟他差不多,打心眼里厭惡這種商業式的諂媚。
黃昏,他們開進了度假村。這里實際上是一片森林,原本屬于州政府管轄的公園,被開發商收購了,擺上幾十處大大小小的度假屋,就成了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價格固然不菲,但仍需提前幾個星期預訂。
“網評太好了,”麥克斯說,“尤其是討那些紐約客的喜歡。”
的確,停在每一處度假屋前的車子,都掛著紐約的黃色牌照,底部標著黑體加粗的EMPIRE STATE①,讓尼克想起首都車牌照上那個大大的“京”字。而且為迎合這些紐約客的某一種古怪品味,所有度假屋都被改造成房車的樣式。
“好酷啊,”麥克斯說,“可惜這些房車開不了。”
“開不了的話,”尼克說,“就不能算是房車。”
“我出國到現在,去過兩次大峽谷和大瀑布,拉斯維加斯和好萊塢也玩兒過了,還差什么呢?嗯,還差阿拉斯加,好想去那里看熊,看極光,最好是租一輛房車,從東海岸到西海岸來一趟road trip,喂,你說如果不跑一趟road trip,怎么能算是來過美國呢?”
“你知道房車對美國人意味著啥么?”尼克微笑著對麥克斯說,“要么是退休了,趁著還能動彈,還沒老年癡呆,想出去轉轉,又住不起酒店,就開一輛房車。”
“然后呢?”
“然后就是無家可歸,買不起房子,租不起公寓,就在房車里吃喝拉撒睡,《無依之地》演的就是這些美國人,結果被拍成了治愈心靈的雞湯片兒。”
“跟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尼克停住車子,“我失業那會兒,眼看付不起房租,曾認真考慮過跟人合買一輛房車,你知道二手房車有多便宜么?”
“你就直說唄,我上哪兒知道?”
“你不知道也沒關系,”尼克說,“在一輛假得不能再假的房車上過夜,居然要五百美金,這種事我也不知道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么。”麥克斯搖搖頭,下車了。
“你就讓著她點兒不行么?”喬伊斯在后面伸懶腰。
“我知道,”尼克看著后視鏡,“今天她過生日。”
“你還是她哥哥呢。”
“對,”尼克回過頭,和喬伊斯一起笑,“我還認她當妹妹了呢。”
他們的房車門牌上寫著Beverly Hills 38①。所以從城里跑到假房車里過夜的紐約客們,又意淫自己成了好萊塢的明星?
“看過一部紀錄片,專門拍國內的那些豪華飯店,”尼克站在車前,向樹林的盡頭遠眺,霞光正濃縮成一條多彩的帶子,“其中有一家叫紅樓夢,可以點賈府的家宴,原著里茄鲞之類的菜名全都能點到,更絕的是還有金陵十二釵陪席,啥意思呢?就是林黛玉給你倒酒,賈元春給你伴唱。”
“開鎖密碼你記得么?”麥克斯問喬伊斯,“他們之前發我郵箱里了,手機信號不好,登不上郵箱。”
“我手機也上不了網,”喬伊斯說,“沒法上他們網站搜電話號。”
“好了,我不胡說八道了,”尼克說,“我去跑一趟管理處,希望他們還沒下班。”
失業這件事,尼克沒告訴家里。他說一切跟平常差不多,只是出行要戴上口罩而已。家里也就相信了。這算是在國外的好處吧,他想,如果在國內,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失業這么大的事?沒準還得假裝早出晚歸上班下班的樣子給人看呢。
因為有綠卡,尼克能申請聯邦政府的疫情影響補助金。前后打來兩筆款子,每筆都有上千塊美金。最艱難的兩個月,居然是山姆大叔幫他挺過了。
報紙上說疫情帶來群體性恐慌,許多人甚至退出了公共服務行業領域。他放下報紙,一眼瞥見USPS②的信封。綠卡就是裝在這信封里寄來的。為什么不試試USPS?他想,郵政局不也是公共服務行業么?既然很多人退出,就會空出大批的職缺。很快他接到面試電話,說可以先從非全日制的臨時工做起,薪水按每天的工作時長支付。
“會開車么?”電話另一端問尼克。
“會。”
“有不良的駕駛記錄么?”
“多不良才算不良?超速算么?”
“酒駕或者毒駕。”
“沒有。”
“疫情期間可曾有過心理問題?”
“沒有,”他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因為失業,心里肯定有焦慮。”
“我是指仇視社會之類的問題。”
“那絕對沒有,事實上我剛收到第二筆補助金,感謝還來不及呢。”
“下周過來填表吧。”
那張表是一份問卷,用來測試申請人的視力與心理健康。滿分,尼克被錄取了,開始每天給林肯大街上的住戶發送信件。五年后可轉成全日制的正式工,前提是沒有任何重大失誤。
“重大失誤是什么失誤?”尼克問。
“你想想這可是五年啊,”他的頂頭上司是一位臺灣大姐,叫南希,“五年其實很長的,可以發生很多事,車禍,離婚,癌癥,變性手術,沒準還會坐牢呢。再說這只是給USPS打一份工而已,又不是去華爾街當主管,許多人等不到五年就跳槽走了,明白么?”
五年的確漫長,尼克心想,五年前可曾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郵差?
冷藏箱里裝了羊排、牛排、豬里脊、石首魚、紅薯、土豆、蘑菇、竹筍、蘋果、草莓,都是麥克斯一樣樣準備的,可惜忘了帶冰塊。四月份的東海岸絕不算暖,在艾略特的詩歌里甚至很殘忍,而且買來才大半個白天,尼克不覺得那些肉就不能吃了,但麥克斯還是堅持扔掉。喬伊斯躺在下面的床鋪上,頭枕著雙臂,鞋也不脫,只是盯著上鋪床底的木板紋路。
“剩下這些也夠我們吃了。”麥克斯說。
“你確定么?”尼克問,“我們可是要待到明天的。”
“確定,背包里還有餅干面包花生醬。”
“你把肉都扔這兒了?”尼克指著衛生間里的黑色垃圾袋。
“不然呢?還能扔哪兒?”
“扔這兒倒沒什么,我就怕封不住,林子里的動物會被肉味兒招引過來。”
“這林子里不就是有鹿么?還能有啥?”
麥克斯鼓起嘴角,吹了一下額頭前的劉海,尼克注意到她這個習慣,難道這樣很有女性魅力?
“有狼,還有熊,”喬伊斯翻了一下身,背對著他們倆,“我來之前上網查了。”
“咱們又不開門,垃圾袋系兩個死結還不行么?”
“現在就系死,”尼克說,“再扔垃圾怎么辦?打開很麻煩的,而且未必能擋住肉味兒。”
“那怎么辦?”
麥克斯聽起來有點沮喪,盤腿坐在房車里鋪的地毯上。即使到這種時候,她也沒坐在喬伊斯身旁,怎么可能是姐妹?當然,尼克自己是獨生子女,親姐妹間到底該什么樣,他一無所知。至少他還知道自己一無所知。
“我再跑一趟管理處,多要幾個垃圾袋就是了。”
“外面黑透了,”麥克斯說,“你真要去么?”
“安全起見,”尼克說,“這點麻煩無所謂。”
“要是能搞到打獵執照,”喬伊斯繼續背對著他們,“就算學生簽證也能買槍了。”
“有道理,”尼克看著她被套頭衫包裹住的背部,隱約現出胸罩帶子的輪廓,肩膀略為寬闊,腿形筆直均勻,都是長期健身的產物,“有槍的話還怕狼和熊么?我也不用跑去要什么垃圾袋了。”
“你不還有軍刀么?”麥克斯說。
“軍刀?”喬伊斯翻身坐起來,笑著打開一聽罐裝的低碳蘇打水。
“我那把軍刀?”尼克也笑了,“問題是咱們三個誰能用它捅死一頭熊呢?”
麥克斯本來要烤棉花糖,就像美國人喜歡弄的篝火燒烤,用樹枝把棉花糖一塊一塊穿起來。
“烤完外邊松脆,里面軟軟乎乎的能拔出絲來,”麥克斯說,“吃起來黏黏的,會糊到嘴邊,像國內的地瓜掛漿,太有幸福感了。”
喬伊斯卻說糖分太高,不健康,在網上訂了一包生栗子,作為她對這次游玩的唯一貢獻。
“不如烤栗子吧,”尼克掏出瑞士軍刀,在栗子上劃十字花,“更有國內的感覺。”
“你這是在干嗎?”麥克斯問。
“殼兒不劃開的話,烤起來會爆。”
“你這把刀挺帥的,”麥克斯站在他身旁,吹了一下劉海,“十字花也劃得好看。”
“剛出國那會兒在亞馬遜上買的,那時候挺興瑞士軍刀還有Zippo火機什么的,買完都沒怎么用過。”
“為什么不用?”
“因為很少像今天這樣出來玩,”尼克說,“現在這些東西國內人都不玩兒了,不過刀刃好使倒是真的。”
“我試試?”
“好。”
麥克斯的左手如果完全伸開,大小也不會超過六七歲孩童的手。順著手腕往上都伸不直,卻總要試圖伸直,那別扭會讓人想到煺掉毛的雞翅。右手完全正常,一個健康的年輕女人的手,線條漂亮而又舒服。
“就是在殼兒上劃個十字形,對吧?”
麥克斯并不避諱自己的左手,指甲都涂成了紫色,跟右手一樣。每次看見那支孩童般大小、又被涂上成人顏色的左手,尼克就拿不準是該敬佩還是憐憫。
她的左手捏住栗子,右手握著軍刀。
“小心點,”尼克發現自己被尷尬填滿了,“刀很快的。”
“林子里有蚊子么?”喬伊斯打開房車的窗子,點上一支煙。
“四月份應該還沒有吧。”尼克說。
“沒有就好。”她對著黑夜長吐一口煙。
麥克斯到底割破了手。尼克在衛生間里找到簡易的急救藥箱,握住那支左手,用水沖洗傷口,再壓住棉球止血。
“疼么?”
“還好。”
她左腕上有一條疤痕,縫過不少針,像一條肉色的小蜈蚣,安靜地伏在皮膚上。做過手術,還是自殘?
傷口在中指尖上,紫色的指甲被瑞士軍刀削掉一半。他警告過她,可她下刀的動作還是那么快。或許也沒那么快,換成一支正常的手就不會傷到。她要么太希望它是一支正常的手,要么就是太恨它了。
“注意別沾水。”他幫她纏上創可貼。
“好。”她皺眉凝視那支中指,像是在照一面小小的鏡子。
連在管理處與比弗利山莊38號之間的,是一條林間小路。夜空蓋住了整個林子,尼克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通過路邊一處處度假屋和停放的各種車子,在腦海中勾勒這條小路的蜿蜒曲折。
比弗利山莊43號門前燃著一處篝火。手機發出的光被火光吞沒了,他拿不準是該往前還是往回走。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篝火后面站起一個男人。
“我從管理處那邊過來,”尼克揚了揚手里的垃圾袋,“有點迷路了。”
“你門牌號是多少?”火光后又站起一個女人。
“38號。”
“沿著路一直往下走,”那男人說,“看見分岔別拐就是了。”
“相信他沒錯,”女人晃著手里的酒瓶,“我們每年這時候都過來玩兒。”
“是誰過生日么?”尼克問。
“是周年紀念日,”女人仰脖對著酒瓶灌了一口,“我們就是在這兒認識的。”
“那不錯啊,祝你們玩得開心!”
尼克繼續往前走,那個男人從后面追過來了。是一個大胡子的黑人,穿著黑T恤,胸口印著三個白色字母:BLM①。
“把這個帶上,”那男人遞來一個棍狀物體,“這林子里有不少野物。”
“就是啊,”那女人也過來了,矮矮的個子,東亞人的面孔,也穿著BLM的黑T恤,“燒火的話也能用得上。”
“你們怎么辦?”尼克接過來了,是一根鐵棍,很沉,頗有男性的金屬質感,握在手里溫吞吞的,不知道是那黑人手掌的溫度,還是篝火留下的余熱。
“我們還有更厲害的家伙呢。”女人笑著摟住黑人的胳膊。
“你好,”黑人伸出手,“我叫麥克。”
“尼克。”
他不得不握住麥克的手,寬闊,厚實。出國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與男性握手。他的手長得太小了。唯一一次握喬伊斯的手,他就擔心自己的手還沒有她的大。
“我叫吉爾。”兩個男人的手還沒分開,女人的手就握上來了。
“很高興認識你們,晚安!”
“我們也很高興認識你,注意安全!”
尼克用鐵棍挑起垃圾袋,晃動著手機射出的光柱,大步走他的夜路。
三英里長的林肯大街上,尼克最喜歡給格蘭德公寓送信。別的住戶都是獨門獨院的房子,送信時如果碰見住戶,難免要客套幾句。單純的客套也就罷了,有人偏要拉他聊上幾句,聊他們養的狗,聊他們的棒球隊,聊他們討厭或支持的總統,聊他們散落四方的子女,聊他們喜歡吃的美式中餐館,聊他們疫情之前去中國的旅行,聊他們已經反復聊過的那些事。
“不光是那些白紙黑字的信,”南希卻認為這是當郵差的樂趣之一,“還有你,你也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尼克不是不想聽這些事,而是他還沒有認同美國郵差這個身份。他曾在微信上和家里開玩笑,說以后不如在這邊當個公務員吧。沒想到家里上網查了美國公務員的待遇,得出結論是還不錯,至少在穩定上跟國內差不多,完全可以試試。尼克聽了哭笑不得,在聽美國人講那些美國事的時候,就更心不在焉了。
格蘭德公寓就不一樣了。整棟樓是商務酒店式的全封閉管理,所有租戶的郵箱都集中在一樓后門的角落,墻面排滿了那些編著號碼的灰色金屬箱子,看著冷冰冰的,像殯儀館里的骨灰盒,只是沒人留下鮮花罷了。尼克不需要跟任何人寒暄,兩三個鐘頭就能完成數百封信件的派送。只有到十二月份,因為那些沒完沒了的圣誕賀卡與促銷廣告,工作才顯得繁重。但那也只是信件量的增加而已,他沒有義務和任何人說圣誕快樂。在認識喬伊斯的那個冬天,他穿著灰色的USPS棉服,戴著標準的KN95黑口罩,藍牙耳塞里放著竇唯夢囈式的哼唱,飛快地搬運成箱成箱的信件:他試著享受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美國郵差。
格蘭德公寓的英文名是Grand Apartment,字面意思是雄偉宏大。在這個紐約市附近的衛星小城,十二層高的樓盤也的確算雄偉宏大了。公寓樓頂端設有遮陽傘和燒烤架,如果坐上去吃烤肉,可以和帝國大廈遙遙相望。但這和尼克毫無關系。實際上公寓樓的電梯加了電子鎖,只有插進租戶的電子鑰匙,門才會打開。別看他每天來送信,卻從未穿著郵差制服去過二樓以上。好在樓里提供免費無線網絡,因為他是在線聽的竇唯,手機流量不但有限,還不便宜。
一月份的東海岸雨雪交疊。尼克在上千封信件里看到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漢語拼音Zhang,可以是張也可以是章。他確信整棟樓只有這么一個Zhang,單憑名字的拼音看不出是男是女。直到一個稀有的晴天,他發現公寓頂層一面窗子上倒貼著紅色的“福”字,便跟自己打賭Zhang是一個女人。一個獨居的中國男人怎么會有心情貼這種玩意兒?
他開始注意Zhang的信件。信用卡、品牌車行、化妝品、醫療保險、減肥套餐、春季入學招生,全是廣告,而且都是寄過來的,沒有一封是往外寄的。怎么樣才能知道更多呢?他倒是有Zhang的門牌號,可他不想穿著郵差制服上樓。“要小心保持邊界,”南希說,“特別是跟格蘭德公寓里的人打交道,你的上一任就被他們投訴過。”尼克知道這樓里住了不少亞裔女人,不過都戴著口罩,到底誰是這位Zhang呢?
“虎年快樂!”
他決定不再沉默,只要遇見口罩以外的部分看著東亞臉的女人,就用母語拜年。
她們有的匆匆而過,有的用英語問好,有的對他點了一下頭,直到有一天突然聽到“虎年同樂!”
那是從電梯里走出來的喬伊斯,穿著黑色健身裝,肩披白色浴巾,準備去一樓的健身房。
“你也是中國人?”尼克問。
“嗯,虎年早就過完了。”
喬伊斯的眼角在口罩上彎了一彎。應該是在對我笑吧,尼克心想。
尼克站在了河邊。開進度假村時,他就看見這條在地圖上被標為“赤色皇后”的河流。坐在車里,隔著疏密相間的樹叢,赤色皇后看起來很狹小,被四月里還未展開的枝葉割得支離破碎。沒想到臨近注視,它卻如此寬闊厚重。就像那一排加拿大野雁,如果只是浮在河面上,形態跟鴨鵝之類的家禽沒什么兩樣,只除了頭部是黑色的。可當它們展開雙翅,在高矮參差的樹梢間盤旋而起,以筆直而決絕的隊形飛向天邊那團暮光,它們身上的野性與自由才釋放出來。
黃昏與黑夜正在天空上爭戰,光線上的此消彼長,倒映在赤色皇后的身體上。麥克斯帶了她的單反和三腳架,在大都會博物館里,肯定像一個狙擊手,用她那只伸不開的左手,四處瞄準,四處獵殺。可面對赤色皇后,那個價格上千美元的鏡頭能捕捉到什么呢?
他投下一枚石子,赤色皇后的肌膚蕩起一片皺紋。一件一件往下脫衣服。開過來的時候,他說這里有條河,他要下去游泳。麥克斯說這個溫度怎么能游泳,太涼了。喬伊斯只是笑,不知道是贊許還是笑他不敢。他跟赤色皇后赤身相見了。每當直面自己的身體,都會好奇到底哪個才是自己:是這副與所有男性大同小異的軀體,還是在這軀體里不停涌動的意識?哪個又是赤色皇后呢?是流動的河水,還是谷歌地圖上的藍色細縫?
從大腿開始,他往身上涂抹河水。寒戰像電流,游走全身。上一次產生這感覺,還是因為胭脂胡同里那個醉醺醺的吻。那個吻來自一個導演,在影視圈里算是半成名的那種,緊緊抱住他,嘴唇比女人的還要柔軟。那已經是好幾年前了,當時尼克還在寫小說,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傾訴自己在美國的生活感受。剛開始發在一個論壇上,某段時間也吸引到一點關注,便試著投給一個征文活動,沒想到得了新人獎。雖然沒有獎金,也不保證后續出版,他還是借這由頭回了一趟國。沒跟家里說,直接去北京領的獎。不單是假期有限,更是因為家里一直反對他的寫作。
家里反對的理由也很實際:寫作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實際好處。
寒戰幫助身體適應河水的溫度。又做了四十個俯臥撐,帶著這些熱量,他開始進入赤色皇后的身體。是溫暖的,但感覺不到濕潤。只有干燥多過水分,才會感覺到濕潤,而他現在是被河水包裹住的。他放棄了游泳的念頭,只想以直立行走的靈長類的姿態逆流而上。一起得新人獎的還有一個女孩,曾在北歐留過學,回國后全職寫作,用簡潔明快的筆調書寫混沌灰暗的成人童話,許多場景就搭建在北歐的針葉林里。在頒獎過程中,在那些接受訪談遠多于創作的當紅作家面前,尼克和這女孩都顯得很僵硬。尼克注意到她,不只是因為她穿了一身登山裝,還有他和她都沒有試圖掩藏自己的僵硬。頒獎結束后,那位導演把他們請到了設在胭脂胡同的工作室。合同書,白酒,炭火的大串燒烤,“你們兩個人的作品,沒有一個字在寫孤獨,又沒有一個字不在寫孤獨,”導演挽起襯衫的袖口,解開領口的扣子,“它們完全可以出現在同一部電影里,就像哥本哈根的清晨與洛杉磯的深夜那樣并行不悖。”酒精和豪言壯語讓尼克和那女孩不再僵硬,她甚至脫掉土撥鼠牌的灰色登山衛衣,露出印著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頭像的T恤。喝到午夜才散場。尼克的軀體和意識被酒精徹底分裂掉了,無法推開那個導演,拒絕那柔軟的嘴唇。那個女孩也被吻了。尼克靠在胡同的墻邊,努力去想到底誰被吻的時間更長。“你是男的,我就不送你了。”導演送那女孩回去了。回哪兒?東城區的經濟型酒店還是在長城腳下的民宿?
他在赤色皇后體內越走越暖。要不是擔心跌倒,簡直想跑起來。在地上跑只是單純地跑,在河里逆流跑卻有一種近似于飛的錯覺。至少合同是簽了,他帶著宿醉的頭疼,登上回美國的飛機。沒多久就看到那個導演出事的新聞,地點就在胭脂胡同的工作室。他至今記得那工作室里有成排成排的DVD,有三臺大屏幕顯示器聯用的電腦,有能折疊成沙發的床,還有能沖淋浴的衛生間。他有那女孩的微信,給她留言,問她聽沒聽說導演出了事。“嗯。”她說。“那合同是不是就涼了?”他問。“不知道。”那女孩一直在努力寫,后來又得獎了。不是新人獎,也不是入圍獎,而是正兒八經的首獎。然后是出書,翻拍電影,上訪談,上播客,開公眾號。她朋友圈里的這些更新,完全可以連成一條河流。在尼克看來,她這條河與流淌在那些當紅作家身上的河沒有任何區別。至于他,早就寫不出任何能說服自己的文字了。“我使出做化療的勇氣與力量,”他在日志里自言自語,“也寫不出生活的真實與深刻。”后來聽說那個導演復出,他寫不出來。刪掉那女孩的微信,還是寫不出來。只要敲下第一行字,那個柔軟而醉醺醺的吻就會落在他的嘴唇上。他走不動了,干脆躺在赤色皇后的身上,順流而下,仰望著被黑夜完全侵占的天空。
“你真下河游泳了?”麥克斯問,“不冷么?好像臉都紫了。”
“游起來就不冷了,”尼克說,“其實一過下午,水里比地上還暖和。”
“去沖個澡吧,”喬伊斯遞給他一條浴巾,“小心別感冒。”
房車的衛生間里設有淋浴,三面圍著金屬板,一面由簾子與馬桶隔開。很逼仄,尼克勉強能轉動身體。熱水器的容量和功率肯定也不大,水流調不了冷熱,沖起來比在河邊還冷。腳下的水流居然是暗棕色,還以為是哪里生銹了,轉過身才發現是金屬板的角落里有一片血漬。已經干透了,水流沖上去也不會立刻消退。不知道是人還是什么動物出的血。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居然會出這種差錯?他猜麥克斯還不知道這塊暗紅色的隱秘。喬伊斯呢?也許已經知道了吧。他把水流調到最大,用腳蹭掉了那血漬。
“我用了不少熱水,”他從浴室里出來,按自己平時的習慣,浴巾纏在腰間,“你們得等一會兒才能洗了。”
“你看見衛生間里那個標志了么?”麥克斯問,“擺在馬桶上的那個?”
她指的是那塊人造石,仿大理石花紋之間刻著“Nature calls”,字面意思是曠野在呼喚。
“看見了,”尼克說,“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起有本美國小說,好像就叫這個名字。”
“那是《曠野的呼喚》,作者叫杰克·倫敦,讀過么?”
“沒讀過,但聽名字覺得——”
“——覺得挺浪漫?”
“嗯,有點吧,”麥克斯說,“感覺跟這房車還挺搭的。”
尼克笑了笑,坐在下面那張床上,用毛巾擦頭發。他本想告訴她,Nature calls類似于go to the john,都是上廁所的另一種說法而已。可是他看見她的左手正摩挲著人造石的表面,就忍住沒說。
喬伊斯盤腿坐在床的另一頭,擺弄著一塊生姜,問它看起來像什么。
“有點像是豬,”尼克說。
“你說豬就是豬嘍。”
喬伊斯把牙簽的一端插進豬的屁股,另一端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那頭生姜質地的豬開始飛旋起來。
“我來這邊是想讀個學位,”喬伊斯說。
可是讀哪所學校,讀什么專業,讀學士還是碩士,都沒告訴尼克。
當然,他也不方便多問。一個在工作時間和異性服務對象用非英語聊天的USPS郵差,不但相當惹眼,上面還有個主管南希:她已經不止一次說過“要小心保持邊界”了。
就算沒有這些限制,尼克也不覺得自己是那種刨根問底的家伙。把好奇心暴露給對方,遠不如藏在自己肚子里來得有趣。何況單從喬伊斯收到的信件,他就猜個差不多了。
“你好。”
“你好。”
他們又一次在公寓樓的停車場上相遇了,用漢語打招呼。
“我著急借幾本書,”喬伊斯說,“學校圖書館都關了。”
“也是,現在放春假嘛。”
“那怎么辦?”
“我帶你試試這邊的公共圖書館?”
過去還在寫作,常去這小城的圖書館,不但有自己熟悉的座位,還對那邊的現磨咖啡上癮。休息日的午后,他坐在自己的二手豐田花冠里等喬伊斯,已經在想象給她買上一杯拿鐵了。
“要不開我的車吧,”喬伊斯隔著車窗對尼克說,“剛買沒幾天,讓它熱熱身。”
尼克看了一眼那輛嶄新的越野式休旅車,心想那些寄給Zhang的品牌車行廣告奏效了。
喬伊斯還沒拿到美國的駕照,所以尼克來開車。他坐在休旅車的駕駛座上,高高在上,看著自己那輛花冠車頂上風干的鳥糞,心說我還有戲么?
“這里的現磨咖啡還不錯,要不要試試?”
只要付現金,每杯咖啡就會便宜半美金,圖書館這賣咖啡的規矩倒沒變,只是磨咖啡的人從過去尼克熟識的那位白胡子老人,換成現在穿鼻環、滿臉雀斑的女孩了。
“還不錯,”喬伊斯吸了一口咖啡,晃動著杯子里的冰塊。
尼克知道她這是在客氣。她也許根本就不喜歡喝咖啡。
他看著圖書館里擺放的一排排書架,位置還是那樣諳熟:Non-fictional,Fictional,Cover,Coetzee,Munro,一部部作品按作者姓氏首位字母排序,在他眼前依次劃過。
“知道這邊的書跟國內的書有啥不一樣么?”
喬伊斯搖頭,咖啡杯扔進了垃圾桶。里面還有液體,說不清是沒喝完還是冰化出來的。
“這邊的書都沒有腰封,”他拿起一本福克納,“而且排版比國內的密實多了。”
“哦,從來沒注意過這些。”
二樓DVD區附近,他過去寫小說常用的桌椅,被兩個有紋身的亞裔占了,都很年輕,看著像一對情侶。他不用等他們摘下口罩,不用聽他們的英文發音,單憑感覺就知道他們是亞裔。同樣,他們也能一眼看出來他和喬伊斯不是同類。那些看著像同類、又不是同類的,對彼此的存在往往過敏。
“這兩排都是international films,”他帶喬伊斯走進DVD區,“對他們美國人來說是外國電影,對咱們可就未必了。你看,這是賈樟柯的《站臺》。”
喬伊斯盯著《站臺》的英文海報。她那雙眼睛從側面看對尼克更有殺傷力,可惜她連賈樟柯是誰都不知道。
“這只是紐約城鄉結合部的一個小破圖書館,”尼克說,“就收全了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喏,還有畢贛的《路邊野餐》——估計是新進的——你就說吧,國內什么級別的圖書館能有這館藏?”
坐在辦理借閱窗口后面的,還是那個扎馬尾辮的馬克。
“嗨,馬克!”尼克打招呼,“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馬克接過他幫喬伊斯借的書,“你現在讀的書好像跟以前不一樣嘍。”
“這些書是給朋友借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喬伊斯,“我自己都好久不看什么書了。”
臨走,尼克問喬伊斯要不要辦個借閱證:“是免費的,而且不需要任何證件,只要出示一個印有你地址的正式信封就行。”
“什么叫正式信封?”
“就是銀行、保險公司、學校或政府給你寄的那種信,純廣告的不算。”
“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說。”
因為不愿想起自己過去的寫作,所以很久都不敢來這圖書館。尼克既愧疚,又后悔,真他媽不該帶喬伊斯來這兒。
“你怎么了?”她問,“不開心么?”
“沒不開心,就是突然想起自己過去還有個不大不小的夢想。”
“夢想?”
“也算不上夢想,”他坐在休旅車的駕駛座上,摘下口罩,“更像是幻想,幻想自己能在圖書館工作。”
“就像那個留長頭發的白人小哥一樣?”
“對,就像馬克那樣,能隨口說出每個人喜歡看什么書。”
“郵差也差不多吧?”喬伊斯也摘下口罩,“連我訂什么化妝品你都知道了吧?”
“你不訂這邊的化妝品,”尼克一本正經地說,“你只用國內帶過來的化妝品。”
她笑著捶了他一拳。他很開心,把該死的寫作和圖書館都忘在腦后。本以為接下來能一起吃個飯,喬伊斯卻說今天恐怕不行,“書都借來了,肯定要趕作業的。”
她所謂趕作業,是和同學一起寫論文。一邊寫,一邊聊,一邊吃吃喝喝。他只好送她回公寓樓下的停車場。一輛跑車里鉆出一個穿嘻哈褲的男孩,細長、瘦高,一看就是從國內來的。
“這是凱文,我同學,”喬伊斯又戴上口罩,“這是尼克,我朋友,今天幫我借的書。”
兩個年齡至少差一個本命年的男人對彼此點了點頭。那輛跑車很矮,矮到像一個碩大的玩具。這小子個頭這么高,到底是怎樣把自己折疊進去的?水泥地面上有一條徹底干透的蚯蚓,被尼克用鞋子蹍碎了。
“那我就先去忙啦,”喬伊斯說,“拜拜!”
“拜!”
尼克坐在自己的豐田花冠里,整個世界都矮下來了。矮得不由分說。
第二天,尼克穿著制服,坐在USPS郵車的駕駛座上。單論高度,其實和喬伊斯那輛休旅車差不多,只不過沒裝導航儀和倒車用的監控攝像頭罷了。
“外面有人說話,你們聽見了么?”
尼克躺的是上面的床鋪。床面與房車屋頂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以前讀大學時住的寢室上鋪。他弓起雙腿,兩只腳輪流蹬著屋頂,發出一聲聲悶響。
“聽見了,”麥克斯說,“好像是在吵架?”
兩個女人躺在下面的床鋪,腳對著頭,頭對著腳,像兩條互相追逐的魚。麥克斯說喬伊斯戴的耳塞有點漏音,所以提出來這么睡。穿綠色健身短褲的喬伊斯沒有異議,立刻調轉身體。
“外面還刮風下雨呢。”
“嗯,他們吵架聲也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麥克斯翻了個身,背靠著喬伊斯的小腿,臉枕著伸不開的左手,“這都出來玩兒了,有什么好吵的?想不明白。”
“你能聽出來他們吵些啥么?”
“能聽出來是一男一女,還有好多臟話。”
“男的叫麥克,”尼克說,“女的叫吉爾。”
“這你都聽出來了?”
“我出去要垃圾袋碰見他們了。咱們燒火用的那根鐵棍,就是他們給的。他們估計還有槍呢。”
房車里預備的睡毯很薄,麥克斯把暖風調到最大。尼克嫌熱,脫掉內衣內褲,身體呈大字形在黑暗中鋪開。
“有槍就不怕熊了,”麥克斯說,“啥都不怕。”
“我的意思是說,”尼克沒料到在這種時候身體會起反應,“吵著吵著沒準兒還能聽見槍響,給你一點心理準備。”
“謝謝你啊,”麥克斯也趁著黑暗吹自己的劉海,“我就當外面打雷好了。”
“你姐姐睡了么?”尼克的手開始動作了。
“她還在刷劇。”
喬伊斯的平板電腦正發出熒光。尼克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那團熒光的位置,以及熒光籠罩在她臉上的輪廓與色調。今晚他第一次看見她戴眼鏡。原來她近視,原來她一直戴隱形,原來她習慣在睡前壓腿,正壓側壓各五分鐘,揚起的手臂,擺動的頭發,伸縮的腰肢。幅度很大,但是起落輕柔,而且富有節奏,像水草在河里擺動。
“講個故事吧,”尼克閉上眼,感受自己手掌的力度和溫度。
“沒啥好講的,”麥克斯說,“我從小就不會講故事。”
“那就講講大都會,”尼克用手上的節奏去追尋喬伊斯,“你上午不是逛得很開心么?”
“開心是開心,但那些畫兒只是看在心里了,說不出來。”
“印象最深的是哪幅?”
“那可就不止一幅了。”在窗外的吵架聲與風雨聲之間,麥克斯感受到尼克在上方發出的節奏。
“比如呢?”
“比如那些畫人手的畫兒。”
尼克的手停下來了。
“可以問一下你的左手么?”
“不可以。”
“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被這支手給抓住了么?”
“什么意思?”
“就是這句話的意思。”
尼克拿起枕邊那瓶礦泉水,擰開,潤了潤掌心,換一只手繼續。
“那你呢?”麥克斯抬起腿,蹬了一腳上面的床鋪,“你的人生被啥給抓住了?”
“我的人生,”尼克的手在加速,“現在就被手給抓住了。”
“好吧。”
麥克斯不再說話,腳心貼著上面床鋪的木板,靜靜感受那越來越快的節奏。
“能幫我開一下燈么?”尼克結束了。
麥克斯下地,燈亮了,籠罩在喬伊斯臉上的那團光消失了。
“怎么了?”喬伊斯摘下一只耳塞。
“他要下來。”麥克斯躺回到床上。
“哦。”喬伊斯又戴上耳塞。
“你閉上眼,”尼克說。
“閉上了,”麥克斯看著尼克從上面伸下來的一條腿。
“讓你姐姐也閉上。”
“她還在刷劇,沒工夫看你。”
尼克從床鋪跳下來,一只腳踩在麥克斯的人字拖上。“魔鬼終結者。”麥克斯閉上眼,笑著吐了一下舌頭。
尼克回頭看一眼喬伊斯。她對他笑了笑,轉過身背對著他。
尼克關掉廚房臥室的燈,借著喬伊斯平板電腦發出的光,打開衛生間的燈,“Nature calls”的人造石赫然立于馬桶上。他擰開水龍頭,沾濕了浴巾,擦掉剛才那節奏在身上留的痕跡。
“你是在沖澡么?”麥克斯問。
“不是。”
“出來之前幫你把燈打開?”
“不用,”尼克皺眉看著垃圾桶里的衛生巾,不知道是誰的。
“那我先睡了?”
“晚安。”
尼克關掉衛生間的燈,走到床鋪前,“喂,麥克斯?”
“怎么了?”
“別睜眼,”尼克拿起她的左手,放在那塊人造石上。
“這是啥?”
“這是曠野在呼喚。”
尼克張開腿,身體直接掠上床鋪。麥克斯撫摸著石頭上的仿大理石花紋,想象大都會里的那些畫兒,那些畫著人手的畫兒,每一支手都開成了一朵花。
在停車場,在公寓管理處辦公室的前臺,在一樓后門排滿信箱的角落,穿著郵差制服的尼克總能遇見那種比他高出一頭的中國男孩。他們是喬伊斯的同學,等她下來,再和她一起上去,攤開各自的筆記本電腦,寫論文,趕作業,也許還伴著國內的什么流行歌。寫完了呢?尼克看了一下時間,他們會一起吃飯么?是喬伊斯打電話訂餐,還是親自下廚?會不會喝酒?喝什么酒?喝酒時聊些什么?會不會以避免酒駕為理由留下過夜?這些永遠是未知的。他不但沒進過喬伊斯的房間,連晚七點以后那些中國男孩的車開沒開走都不知道,因為七點前必須完成格蘭德公寓樓的信件派送。生活在這個時代,沒人知道大家會不會越來越好,他對著那個戴墨鏡的中國男孩點了一下頭,但大家肯定越長越高,肉眼可見的越長越高。
“我約了明天去DMV①考駕照,”喬伊斯接過尼克遞過來的信件,“現場,路考。”
“我陪你去。”
這種事怎么不找你那些同學呢?他想,是因為路考的時間與上課沖突?如果真是這樣,那說明你和他們的關系也沒怎么樣。
“好呀,考完請你吃飯。”
DMV服務窗口后那些公務員的臉,即使都戴上口罩,每一張拉得還是比窗口前排的隊更長。喬伊斯在北京開過好幾年車,應付這種小鎮級別的路考不在話下,順利拿到了駕照,請尼克去吃回轉壽司。
“所以這算是自助么?”他拆開方便筷子,看著傳送帶上五顏六色的盤盤碟碟。
“每個顏色的盤子里都是一種壽司,挑你想吃的就是了,”她說,“跟正兒八經的壽司店沒法比,但至少還算新鮮。”
“無所謂了,”他意識到這是疫情時代自己第一次出來吃飯,“我這人嘴糙,吃不出有啥差別。”
“我也就是喜歡他們家的日式冰淇淋,”她用水果牙簽挑起一塊火龍果,“不像美國人的冰淇淋那么甜。”
“我有點羨慕你,”他試了一口赤貝壽司,山葵泥的辛辣,從舌尖麻到鼻子。
“羨慕我?”她的牙簽伸過來,戳了戳他盤子里的壽司,作為回應,等候被吞噬命運的赤貝蠕動了一下身體。
“羨慕你駕照拿得這么簡單輕松,”他夾起那赤貝,放進盛芥末的小碟,先是劇烈扭動,然后蜷縮成一團,“我考駕照那會兒沒有車,沒有車就沒法練,沒法練怎么搞定路考?跟《城堡》一模一樣。”
“城堡是啥?”
“卡夫卡寫的一本小說,沒寫完人就死了,也挺卡夫卡的。”
她挑起那個倒霉的赤貝,像吃火龍果那樣吃掉了。
“而且我還是個男的,”他喝了一口紅豆湯,“如果是個女的,會有男的過來帶你練車筆試路考,恨不得步驟越多越好,可我是男的,一個中國男的,根本沒人屌。”
“相信我,”她笑了,“有很多人屌也挺麻煩的。”
“最后我找了一個國內的哥們兒,用他的車,花錢請他帶我練,每次五十美元,然后呢,我考了四次才過。再加上后來買的二手車,一學期的助學金全干進去了。”
“那今天這頓壽司你可要加油了,至少得吃過五十美元。”
“沒錯,”他呷了一口清酒,“就是這個意思。”
喬伊斯的信箱里,最近一直有加州寄來的信。他上網搜了,是一個華人開的房地產公司。開始以為是廣告,直到有一天信封換成那種需要收件人簽名的特快掛號信,才明白她可能是那種在加州擁有房產的人。再一次登錄那公司網站,發現它下面的房產都是位于舊金山和圣地亞哥的別墅,都明晃晃標了價,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夸張的數字。
倒是互加了微信,“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隱私?神秘感?還是變相的屏蔽?
“期末考完了,”她在微信里說,“想回國。”
“現在不是落地就隔離么?”他回復,“而且據說機票很難搞。”
“機票找中介就好,隔離倒的確不太方便。”
他搜了中介的票價,和他在USPS當臨時工的薪酬相比,荒謬大過絕望。他已經四年沒回過家了。
“許多中介都不靠譜,小心點吧。”
“中介都是為了求財,多試兩個就好,機票不應該有問題。”
有問題的是誰送喬伊斯去五十英里開外的紐瓦克國際機場。她再一次請他幫忙。為什么不打車?為什么不找那些國內來的小子?他難免忿忿不平,他們都買中介機票飛回去過暑假了。還是嫌只送一趟機場不吃飯不喝酒不過夜太不劃算?
“這是你拿到駕照后買的車么?”她上了他那輛二手花冠。
“當然不是,”他用手機導航,“那輛早就灰飛煙滅了。”
“美國這陽光太猛。”她戴上墨鏡。
“空氣質量好嘛,太陽自然弱不了。”
“你不怕曬么?”
“我坐車里有什么好曬的?”
“你一直開著車窗,簡直就是在勾引紫外線。再說你這側擋用的還是單層玻璃,沒貼隔熱膜,就算關上了,也擋不住那種穿透力強的紫外線。”
“側擋?勾引?”他笑著看她一眼,“你平時沒少看小廣告呀。”
“我看啥廣告你不都知道了么?”她摘下墨鏡,包里拿出防曬霜,給自己和他的額頭臉頰眼角各點上一塊,“記住了,重點就是這幾個部位,不然會曬出斑的。”
“抹上一層白白的,跟僵尸似的,怎么見人?”
“這是韓國的防曬霜,特意挑的肉色,”她笑著抹勻自己,臉轉過來對著他,“能看出來么?”
他忍不住吻她。比起嘴唇上的感覺,反倒是她的氣味讓他念念不忘。究竟來自什么化妝品,還是一無所知。
“好好開車!”她推開他,卻握著他的手,一直握到機場。
他一個人往回開時,收到她的微信語音,“你臉上還有好幾個肉點點呢。”
他看了一眼后視鏡,她點上去的防曬霜還在,肉色,無味,看著像安安靜靜的瘤子。
“一路平安,”他用語音回復,“北京落地告訴我一聲。”
至少隔離兩個星期,他估算著,再加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會熬夜和她聊很多視頻么?
她的信箱很快就堆滿了,微信里問她怎么辦,沒有回復。格蘭德的公寓租金一直在付,她的休旅車也一直停在車庫里,問要不要幫忙照看一下,也沒有回復,永遠是“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事實上就算她回復了,他也進不去她的房間,打不著她的車子,因為她根本沒留給他鑰匙。
她那些堆積下來的信件被轉到USPS的儲藏室。他問南希該怎么辦。
“按規矩辦就好了,”南希說,“沒過期的先堆在那里,過期的就處理掉。”
處理掉之前,他給那些信件拍照,微信發過去,沒有回復。等再見到喬伊斯,身邊已經多出一個麥克斯了。
借著手機發出的光,他看到它的眼睛還睜著。摸它的頭,沒有反應,沒有氣息,甚至沒有流血。也許血都流在了體內。脖頸彎曲的角度令人頭皮發麻。麥克斯想烤鮮肉,好,就給你割一塊新鮮的、泡在血里的肉。手機的光在它身上晃來晃去。應該是一頭母鹿。他帶了廚刀和瑞士軍刀,該怎么剝皮?網上肯定有相關視頻,教你如何肢解一頭母鹿。可惜沒有Wi-Fi信號。平時的牛羊肉,都說腱子肉最好吃,而且遠離內臟,何況子宮里可能還有一頭小鹿。納博科夫怎么寫來著?清晨,我和我的小鹿進行了一場溫柔而激烈的晨練?
瑞士軍刀太短,穿不透皮毛。只能上廚刀。戴上乳膠手套,不停顫抖,像作案現場。一只手照亮,一只手割肉?真應該把麥克斯叫過來,讓她目睹整個過程。刀尖刺了進去,它的腿抖了一下。沒死透?還是觸碰到神經引起的條件反射?右手已經沾上血了,手機和刀到底怎么拿?算了,去他媽的,廚刀亂戳一通,刀背在它脖頸的皮毛上蹭掉血痕,封進了保鮮袋。保鮮袋是麥克斯準備的,她還真以為他能給她割下兩斤鹿肉呢。他坐在離它幾步遠的草地上,想象鮮血正一寸寸向自己逼近。喬伊斯在就好了,他看著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光,這種時候就應該跟她要一支煙抽。
“這是我妹妹,”她給他介紹麥克斯,“我老公想讓她來讀個學位,以后好幫公司做事。”
認識快一年了,尼克第一次聽喬伊斯提起老公。
“這是尼克,給咱們這樓送信,人很好,也是不錯的朋友。”
又是一月份的東海岸,暴雪突降。“你好。”麥克斯伸出左手,戴著UGG的鹿皮手套,口罩以外的部分跟喬伊斯的南轅北轍。
“你好。”他感覺到那只手出奇的小。
喬伊斯說麥克斯很喜歡打網球,提議三個人一起去玩玩。
“這么冷的天打網球?”
“我在網上約的,”麥克斯眨著眼睛,“你們這邊有室內球館,而且不止一家。”
比賽時女人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每揮一拍就發出一聲呻吟,沒有體育,只有娛樂,不就是隨便打兩下球么,他沒想到居然還有室內,更沒想到還有教練。
“咱們今天進行無球訓練,”教練是個西班牙裔,T恤和短褲露出來的肢體不但粗壯,而且多毛,“先從姿勢和步法開始。”
自稱是姐妹的兩個中國女人,穿著那種讓尼克厭惡的小短裙,收腹,提臀,前弓,跟著這個戴棒球帽的家伙的口號,半蹲馬步,手上的球拍來回移動,從他的角度看像三只動作僵硬的螃蟹。更古怪的是球館里的暖風與外面的冰雪之間,涌動著莫名其妙的色情意味。
“無球是要磨煉你的身體和反應速度,”為了矯正喬伊斯的姿勢,教練幾乎從后面抱住她,四條腿疊成黑白兩種顏色,“包括肌肉的核心力量,敏捷性還有爆發力,相信我,你的肌肉是有記憶的,把這些基本功打好,它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尼克看來,這球館無非是拉上幾張球網的大倉庫,其中一面墻上畫了七八個一人多高的條形格子,中間標著一個十字架,看來是做有球練習用的。尼克走過去,兜里掏出一個網球,揮拍向那十字架打過去。
“嘿,朋友!”教練喊住了他,“對不起,我們這兒只允許使用館里的球。”
尼克放下球拍。那球拍是他撿的,舊得脫了線,不知道被什么人遺棄在他住的公寓洗衣房角落。
“過來一起練啊!”麥克斯向他揮手。
“不了,我肩膀有點難受。”
他坐在喬伊斯的休旅車里,打開暖風,用手機讀小說。也許是電子書的緣故,那些曾激蕩他的文字,已然失掉了魔力。車窗外的球館燈火通明,失望,沮喪,甚至有一絲惱怒,他決心不再讓自己陷入這種局面。
可很快他就對自己食言了。依然是三人行,依然是喬伊斯發出的邀請,依然是按鐘點和教程付費的教練,只是網球館換成了健身房。
教練是一個白人,以前打過橄欖球,身軀龐大到能裝下他們三個人。倒是很職業,刻意避免與女士的身體接觸。誰知道呢?也許尼克不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說話聲調格外輕柔,從那樣一副寬闊的胸腔里傳出來,很詭異,好像身軀里藏著另外一個什么人。
“嗨,”教練主動問尼克,“你平時也練吧?”
“就是隨便做幾下俯臥撐,”他說,“怎么了?”
“可以冒昧問一下你的年齡么?”教練似乎對他格外感興趣,“不回答也完全可以理解。”
他干巴巴地說出那個數字。對著滑輪組努力的麥克斯回頭看他,喬伊斯依舊仰臥在瑜伽墊上,伴著埃里克·克萊普頓《爬行動物》(注:英國音樂人埃里克·克萊普頓的第十四張個人錄音室專輯)的節奏,專心做她的啞鈴飛鳥。
“令人欽佩,”白人教練伸出臂膀抱了他一下,“我的意思是,就你的年齡來說,真是了不起。”
“謝謝。”
他跪在喬伊斯身旁的地板上,脫掉T恤,握緊雙拳,俯下身子,大開大合做起了俯臥撐。
“謝謝你們讓我上車!”
“怎么了?”尼克看了一眼后視鏡里的吉爾,她只穿一條睡袍,和喬伊斯坐在后座,“你和麥克都好吧?”
“他一直在騙我!”吉爾雙手握住睡袍的V字領口,胸口劇烈起伏,連胸罩都沒穿?“我翻了他的手機,那個黑渣兒一直在騙我!”
“她叫吉爾,”他對副駕駛上的麥克斯說,“我們昨晚認識的。”
“你沒事吧?”麥克斯轉過身問。
“他把我推倒了,”吉爾指著自己的膝蓋,“這里摔壞了。”
吉爾的普通話很標準,聽不出是國內哪里人。
“誰把你推倒了?”麥克斯問。
“是麥克,”尼克說,“昨晚跟吉爾在一起的黑人。”
“昨晚還過周年紀念日呢!這個黑渣居然挑這一天騙我!”
“后面是誰的車?”喬伊斯問。
“后面不是麥克的車,”吉爾回頭看了一眼,“車鑰匙被我扔了。”
“需要報警么?”麥克斯問。
“咱們誰都不認識,”喬伊斯對麥克斯說,“不要亂管人家的事。”
“先不用報警,”吉爾說,“讓我上車就已經很謝謝你們了。”
“你有手機么?”麥克斯問,“你家在哪兒?你這樣太危險了!”
“鄧婉婷!”喬伊斯低聲呵斥。
鄧婉婷?尼克看了一眼后視鏡的喬伊斯,還親姐妹?你的姓不是Zhang么?
“讓我安靜一會兒,”吉爾把頭埋進胸口,捂著臉,“讓我好好想一想,到底該怎么辦。”
喬伊斯掏出一支煙,給吉爾點上。尼克降下了車窗。
“到底該怎么辦,”灌進來的風向后扯著吉爾的頭發,“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看見那個了么?”尼克問麥克斯。
“什么?”
“那頭鹿,”尼克說,“路邊撞死的那頭鹿。”
血漬在晨光下好像一層飛毯,托著它在他們面前快速劃過。
罐裝的火腿肉,切成薄片的凍牛羊肉,黑白雙色的毛肚,狀如生殖器的鮮貝,狀如睪丸的包餡魚丸,連海帶生菜金針菇紅薯粉,都是麥克斯在網上訂的。
“你不會不知道這個App吧?”麥克斯問尼克,“紐約的華人都用它訂吃的,東西很全的,還有國內的醬板鴨和叫花雞呢。”
“無所謂,”他說,“我對吃的沒有剛性需求。”
除夕夜,又是喬伊斯牽頭,叫尼克過來吃火鍋。“你和我妹妹應該多交流交流,”她說,“要不你當她哥哥吧?”
“為什么?”麥克斯問。
“他有綠卡了,你將來也要留在這邊,不是剛剛好?”
“都什么年代了,”麥克斯甩了一下左手,“還哥哥妹妹的,這么老土。”
尼克第一次登堂入室,當然要穿便裝。最近南希炒掉了一個臨時工,因為那人跟客戶要電話,被投訴了。對她們來說只是找人吃頓年夜飯,玩一玩哥哥妹妹之類的把戲,于他卻要賭上在這個國家的飯碗。依舊欣然赴約,還帶了一瓶紅酒。
“紅酒和火鍋不搭吧?”麥克斯說。
“我們家沒有開瓶器。”喬伊斯說。
“有錘子么?”他問,“砸開瓶口不就得了。”
“得了吧,”麥克斯用左手碰了他一下,“大過年的不吉利。”
她上網搜了一個法子,墻上墊條毛巾,瓶底一下下往上敲,瓶塞一點點往外拱。
“你喝酒還怎么開車回去?”喬伊斯問。
“打車,”他先給自己倒上一杯,“或者走回去。”
結果他和麥克斯喝了很多,一瓶紅酒根本擋不住,喬伊斯只好開車出去再買。
“你喝多了有什么反應?”麥克斯吹起額前的劉海。
“會哭。”
“你也沒哭呀?”
“那就是還沒喝多。”
“我喝多了就想唱歌,”她把電視電腦連上藍牙麥克風,“所以他們不讓我喝酒,因為他們怕聽我唱歌。”
“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那些喜歡管我的人唄。”
“讓他們去死好了。”
“對,去死好了。”
她唱黃家駒的《情人》,他倒在地板上哭。
“是人是墻是寒冬,藏在眼內——”她也坐在地板上,左手撫摩著他花白的頭發,“有日有夜有幻想,無法等待——”
“你們都唱上了?”喬伊斯帶著啤酒和威士忌回來,還有從超市買的食用冰。
“冰箱里不是有冰么?”麥克斯停下來問。
“冰箱里那冰跟吃的串味兒,而且一沾酒就裂。”
尼克還在地板上哭。“他怎么了?”喬伊斯脫下羊絨大衣。
“還能怎么的?”麥克斯遞給他紙巾,“過年想家了唄。”
“想家了?那就給他看看咱家唄。”
喬伊斯刷開自己的平板電腦:她在北京讀國際學校的女兒,她在香港國際機場讀紙書的丈夫。
“這是我老公,”喬伊斯對尼克說,“白頭發比你還多。”
“他讀的書也不比你少,”麥克斯從自己臥室里拿來一本書,“這是他讓我讀的。”
尼克從地板上坐起來,接過那本茨威格的《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扉頁上有人手書題道“與婷婷共勉之”。
“字寫得不錯,”他把書還給麥克斯,“書也值得一讀,只不過作者自殺了。”
“自殺?”
“作者是個猶太人,生于奧地利,經歷過‘一戰,”他接過喬伊斯遞過來的酒,晃動著杯子里的冰塊,“‘二戰時候跑到巴西自殺了。”
“為什么要自殺?”
“讀完他的書你就知道了。”
“那我更不會碰它了,”麥克斯重新點開卡拉OK的程序,“每天就應該開開心心的,干嗎要死要活?”
“你倆繼續玩兒,我和家里視頻。”喬伊斯拿了平板電腦,關上自己臥室的門。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麥克斯的酒勁兒也上來了,嫌客廳熱,打開窗子,原來這個東海岸的除夕夜不下雪,只有綿綿細雨。
“我回去了,”尼克從地板上站起來。
麥克斯要給他叫車,堅持不用。徒步走了幾英里的夜路,等坐到電腦前跟家里視頻,頭發濕了,酒也醒了。
窗簾這一夜也不曾拉攏。透過那條窄縫,他發現沉沉的云落到地面,壓迫著林子里的草叢樹木。下這么大的霧,他小心翼翼爬下床鋪,就當是植物們的喘息吧。穿上牛仔褲和夾克,一股揮散不去的煙熏味,那是昨夜的篝火。衛生間到床鋪之間的部分算作廚房,洗碗池里堆滿了用過的餐具,還好都是一次性的。果皮,方便面袋,酸奶盒,礦泉水瓶,煙盒,泡沫飯盒,一樣一樣收進垃圾袋。這些被丟棄的跟那些未拆開的信封一樣,都具有敘事屬性。他盡量不出響動,看一眼還沒醒的她們,能從麥克斯的睡姿猜出她做了什么夢么?
推開房車的門,霧氣往肺里涌,冰冷,滯重,胸腔里像塞進了一塊濕海綿。大步走在霧里,并不覺得這是一場霧。就像走在這樹林里,也不覺得它是樹林。它是一場雜亂無章的夢:黝黑粗糙的樹皮,成片成片黏在一起的褐色落葉,血管經脈一般逆著重力向上植入的樹枝,被雨澆透能踩出水泡的泥路,掛滿水珠的比弗利山莊38號金屬門牌,不堪忍受雨水窒息從泥里鉆出來的蚯蚓。那些掛著紐約黃色牌照的車子,有的開走了,有的還停在那兒,丈夫,妻子,孩子,老人,戀人,狗,魚竿,拉鎖沒系緊的雙肩背包,封口塑料袋里的三明治,一次性紙杯里的黑咖啡。把這樣一個清晨從皇后區、曼哈頓或布魯克林搬到這片林子里,搬到這場晨霧中,人們的生活會有半點不同么?
“Morning!”穿睡袍的吉爾,赤腳站在她和麥克燒過的火堆旁。
“Morning,”他停下來,想象這亞洲女人在泥地上留下的腳印,“You guys had fun last night?(你們昨晚玩得開心么?)”
“Fucking awful.(媽的別提了。)”吉爾把手機扔進死掉的火堆。
他回到比弗利山莊38號門前,在越野休旅車的輪胎上蹭帆布鞋底沾的泥。夾克吸了不少霧水,緊貼著他的肌膚。房車旁立著一張野餐用的方形木桌,桌面嵌著塊金屬牌子:“嚴防森林火災,避免打擾野生動物和您的鄰居,違者罰款100美元。”他撿起那根鐵棍,蹲下去,撥弄著他們昨夜燒過的火堆,已經被雨澆成一團漆黑的泥了。爆開的栗子,烤焦的香蕉和洋蔥,包裹在錫箔紙里的土豆和紅薯,紛紛現出本相,和他說早安。
“早啊!”麥克斯推開房車的門,牙刷在嘴里來回進出,像是在拉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
“早。”
“干嗎呢?”
“咱們烤的東西,”他站起來,鐵棍倒插在火堆上,“好像被小動物吃了不少。”
“除了下雨,我什么也沒聽見。”
“咱們抓緊走吧,路過紐約會堵車的。”
“嗯。”
“她起來了么?”
“還沒呢,”麥克斯停住牙刷,“她已經醒了,就是不想起來。”
“為什么?”
“她說她做了一個再也不想做的夢。”
責任編輯 李嘉平
①帝國之州。
①比弗利山莊38號,好萊塢明星和洛杉磯富豪們聚居處。
②美國郵政局。
①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很重要,黑人平權運動口號。
①Department of Vehicles,美國地方車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