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胡三忘不了那座名叫煙城的小城。那一次,他是出差到那里去購買樹苗。煙城并不是時時刻刻被煙籠罩,煙的到來是有時間段的,一般來說總是在每天傍晚七點左右,天快黑時。煙一來,小城里的所有建筑物就改變了形狀,它們先是微微地扭動著,然后就漸漸消失了。煙慢慢變濃,終于什么都看不見了。雖然待的時間只有兩天多,胡三也觀察到,人們說話的聲音在煙霧中有很大的變化,那就是聲音變得很小,帶一種私密和懷舊的意味,并且大部分人的嗓音都有點嘶啞,他們對自己嗓音的這種變化還似乎感到欣喜。
煙城沒有飛機場,只有一個火車站。胡三是晚上九點到達的,那時到處都是煙,什么都看不見,可說是寸步難行。胡三雖然早就聽說過這種情況,但也有點猝不及防。幸虧站里的過道旁有一排鐵椅子,他連忙摸索著坐了下來。他看不見其他人是如何出站的。正當他坐在那里焦急地東張西望時,一雙大手伸過來,提了他的箱子就要走。“喂,喂!請問你貴姓?”胡三大聲說,一邊死死壓住箱子。
這時那人湊近他,在他耳邊柔聲說道:
“多么美好的造型啊,我是說箱子。我是出租車司機,來接您的。”胡三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一只手仍然扣著箱子的拉桿,因為他看不見,要讓司機領著他走。兩人一會兒就到了停車場。司機幫他放好箱子,他在后座坐下來了。對于胡三來說,車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見,但司機將車子開得很快。胡三很快就感覺到車子是在一些小巷子里拐來拐去,但司機一次都沒有鳴喇叭,這讓他大大地吃驚了。是因為他眼力好,車技高,還是這些小巷里根本就沒有行人?
“您是第一次來煙城吧?以后多來幾次就習慣了。來的次數越多,眼力就越好。我們開出租的,就連一只老鼠從路邊跑過都看得清清楚楚。”司機說著就輕輕地笑起來,“我們要去的賓館在市中心。我們的市中心全是一些蛛網般的小巷。”
胡三剛要開口說點什么,車子猛地一下停了。
司機幫他推著箱子,他緊緊地跟在后面。
他倆進到了門庭里面。他聽到司機在說,這個旅館里的防煙裝置,是專為外地人安裝的。“我們本地人對煙霧是很歡迎的。”
前臺的小姐聽到司機的話,便低下頭去偷著笑。
胡三掏出證件準備登記,但那位小姐說不用登記,玫瑰賓館沒有登記的程序。她將房門鑰匙往他手里一塞,就帶他上二樓。“明天早上下來吃飯,一日三餐都可以在這里吃。我們這里是家庭式賓館,一家人經營的。”小姐很有力氣,提著箱子上樓毫不吃力,胡三跟在后面感到不好意思了。
房里所有的燈都開著,天花板很高,空間很大。最重要的是,一絲煙都沒有,因為窗戶上裝著透明的防煙罩呢。胡三松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來。
小姐用同司機同樣輕柔的聲音對他說:
“胡先生,我姓早,電話123,有事就叫我。好好休息吧。”
她那苗條的身影像貓兒一樣消失了。胡三將門關上,反鎖了。這是他的習慣。
胡三坐下來喝茶,喝完茶,便走到窗前去張望。雖然什么都沒看見,卻也感覺到了市中心的寂靜。這種寂靜很特別,他雖聽不到任何聲音,卻感到有千軍萬馬正往這邊趕來,旅館隨時都有淪陷的危險似的。后來他就從窗戶旁走開了,因為壓力太大。
他喝了一盒牛奶,吃了桌上的一盤餃子,就去衛生間洗澡。
洗完澡出來,胡三從箱子里拿出相冊來翻看。那里面全是一只黃貓的照片。黃貓的眼睛特別有神,像是能一眼洞悉人的靈魂的那種。它其實是一只野貓,因為它老是跳到胡三家的窗臺上來討東西吃,胡三就決定給它拍照了。這貓很怪,一點也不怕相機,高傲地立在那里任他從各種角度拍它。日積月累,就有了這本厚厚的相冊。胡三不論去哪里都帶著相冊,一來緩解壓力,二來他可以沉浸在黃貓的(不是他的)高深境界之中。但此刻不知哪里出了問題,那些相片中的黃貓一律變得表情呆板了,好像全都成了一張照片的復制品一樣,任他橫看豎看,也不是以前那些表情了。胡三悶悶地收好相冊,決定上床睡覺,明天一早還得去苗圃,聽說比較遠。
胡三醒來時天已大亮了。他吃驚地跳起來奔向衛生間。
胡亂洗了把臉,用梳子梳了幾下頭發,看了鏡中那張中年人的臉一眼,他便匆忙更衣。這時他忽然記起了從家中帶來的透明眼罩,于是從箱子找出眼罩放進公文包里。
樓下的餐廳里除了這家人家的三個人,還有兩位顧客和一個保安同胡三一塊吃飯。
“胡先生要在煙城開始新的一天了。”早小姐說,“他一定會非常順利。”
胡三謝過了早小姐,就低頭吃早餐了。后來大家都沒說話,似乎都在認真地吃。
胡三先于大家吃完,往餐廳大門走去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就把他嚇壞了,因為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在怒視著他。他連忙快走,走到前臺那里,拿起電話叫出租車。等出租車時,餐廳里的那些人出來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像面具一樣。他們都進入了前臺側面的一個過道。
又是那同一位出租車司機來接胡三,這一次他沒忘記戴上眼罩。
“戴那玩意干嗎?現在沒有煙霧。”司機說。
胡三不好意思地取下眼罩,記起了時間段的事。現在他可以心情放松地看車窗外面的風景了。然而并沒有什么東西給他看——那些小巷都很凄涼,兩旁是稀稀拉拉的低矮舊房子,一個人影都見不到。司機告訴胡三說,這些人并不住在市中心的家中,他們總是待在郊區,因為他們的工作也在郊區——種玉米和紅薯。他們工作完后就到小酒館去吃飯喝酒,那之后再去玉米地里躺著,在煙霧中聊天,聊著聊著便入睡了。此地氣候溫暖,不用蓋被子,睡在地里聞著煙的香味,真是說不出的愜意!
“照你這樣說,煙城是個空城,只有郊區才是真正的城區。真湊巧,我們正好是去郊區的苗圃。”胡三有點高興,因為馬上要看到煙城人的生活實景了。
“話雖這樣說,但最有意思的地方還是市中心。”
“市中心?市中心不是沒人嗎?會發生什么呢?”
“你昨天夜里不是領略過了嗎?種種的事情都會發生。”司機笑著說。
胡三覺得司機在賣關子,就生氣地沉默了。他閉上眼回憶昨夜的事,回想起了那種奇特的寂靜,還有千軍萬馬壓過來的危險感覺。后來他就翻看了黃貓的相冊,發現那些照片全變了樣。那兩件事之間有什么聯系?是否是一種要發生大事的兆頭?唉,想不清,也懶得想了。當胡三再睜開眼時,外面的風景已經改變了。
他們已經來到了郊區,但郊區并沒有玉米地,也沒有紅薯地。有幾名老農模樣的人拄著鋤頭站在遠處,他們卻不是在挖地。他們周圍是大片的荒野,雜草叢生,他們站在那里抽煙和發呆。可為什么拄著鋤頭?真神秘。
“苗圃還有多遠啊?”胡三問。
“就在附近。我估計那家人等得不耐煩了。”
“等我?為什么?我并沒說今天一定去啊。”
“因為他們很無聊!”司機似乎在責備他,“荒野里的生活是乏味的。每個人都希望換換口味,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司機卻沒有很快停車。他繞著荒野往前開。開了一段時間,胡三覺得車子已兜了一個圈。胡三先前看見的那幾名老農還是拄著鋤頭站在原地。
“我們快到了吧?”胡三終于忍不住發問了。
“這就是苗圃嗎?”他又問。
“當然是。讓我停在路邊。”
真奇怪,胡三一下車,立刻看見了稻草屋頂的農家屋。這家人正坐在屋前的坪里喝茶,顯得十分悠閑的樣子。
“這是老胡,你們的顧客。”司機對他們說。
“歡迎老胡,我們等您好久了。”男主人說。
胡三注意到那年輕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兒子和女兒。他們立刻就溜走了,只剩下兩位老人。他們請胡三坐下來喝茶。
司機告辭了,說明天再來接胡三。胡三嚇了一跳,立刻追問:
“為什么明天才來接?我沒打算在這里住啊。”
“你們瞧,老胡多么拘謹,太拘謹了啊!”司機對老人們嘿嘿地笑著說。
“不,不是……”胡三窘迫地分辯說。
司機趁機跑掉了。他發動車子,一眨眼就不見蹤影了。
“您是我們的貴客啊,盡管隨便吧。”老婦人安慰胡三道。
“這茶怎么樣?”她又說。
“茶?好茶!我喜歡。”胡三說。
“這就對了。”夫婦倆齊聲說。
兩位老人交換了一個會意的表情,顯得激動起來了。胡三也激動起來了,他預感到也許某件反常的事要發生了。然而傳來了悠揚的笛子聲。胡三覺得這音樂同這荒野一點都不相稱,那種喜悅,那種活潑,都將人帶到富饒的農村景色里。
“您真的是來買樹苗的嗎?”老頭嚴肅地板起臉問胡三。
“當然是真的。我不是寄了合同給你們嗎?”
“合同——”老頭翻眼想了想,“對,是有合同,是我兒子簽的字。不過我們的苗圃并不栽培樹苗。我們什么都不栽培,您聽說過這種苗圃嗎?”
胡三的臉漲得通紅。老太在一旁為他添茶,口里說著安慰他的話。胡三在心里迅速地做出了決定:既然買不到樹苗,又不能馬上離開,那么就入鄉隨俗吧。
喝完茶,老頭說要帶胡三去參觀一下苗圃。“不能讓貴客白跑一趟。”他說。
胡三跟隨老頭出發,兩人都戴著老太拿來的草帽,因為老頭說煙城的太陽毒性很大,不戴草帽就會頭暈。
他們繞荒地走了很久,胡三覺得這條路就是他在出租車上經過的同一條路。舉目四顧,根本就看不到苗圃的影子。這塊荒地好像占據了方圓十幾里。走路很無聊,但胡三不敢抱怨,他可不想得罪老頭,因為夜里還得睡在他家呢。只好悶頭行路。
老頭忽然就高興起來了,用力拍了幾下巴掌。胡三立刻看見了他先前見過的那三位老農,他們仍然拄著鋤頭站在荒野里,只是已不再抽煙了。
“苗圃,苗圃到了啊!”老頭說,“我姓翁,您叫我老翁吧。”
老翁領著胡三,一路踏著亂草往那三個人走去。
他們靠近時,那三個人就歡呼起來。
“哈,老翁來了!還帶了一個學徒來!真是熱心腸的老頭啊!”
翁老頭告訴那三個人說,胡三是來煙城買橙子樹苗的。可惜他自己的苗圃已經荒廢好多年了,沒法滿足客戶的要求。
那三位老人都顯出關注的表情在側耳細聽。
“橙子樹苗,太好了,我的苗圃里有!”一位老人叫起來,“不過現在還不能賣,我家兒子不會同意。要等煙霧下來才可以,那時我帶客人偷偷去苗圃里挖。”
胡三有點為難,他說他還沒與這位老人簽合同,再說他也沒帶現款。
“老胡啊,”翁老頭拍著胡三的肩頭說,“不要管那些繁文縟節了。我們這里是煙城,煙霧一下來,就什么問題全解決了。他們三位在這里等了一上午,就是等您這位貴客!”
原來這些人是在等他!等他來買樹苗?為什么?看來老翁早就同他們說了樹苗的事啊,要不他們怎么會站在路邊等?
跟隨四個人去有苗圃的那一家時,胡三不斷地在心里警告自己:“入鄉隨俗,入鄉隨俗……”
一到那家其他三人就告辭了,就連老翁也走掉了,他將胡三轉讓給了這位叫老為的老頭。胡三注意到老為顯得很感激的樣子,大概這是他生活中的樂趣吧。
老為的家不如老翁的家氣派,房子矮多了,還有點破敗,屋前的土坪也很小,坪里栽著一棵蘋果樹苗,好像快死了。但老為興致勃勃地請胡三進屋用餐,因為已經是吃飯的時候了。于是兩人進了黑黑的堂屋,在一張很大的餐桌邊坐下來。
老為的妻子是駝背,一會兒她就將飯菜端上了桌。
胡三已經很餓了,也不用他們勸就大口吃了起來。飯菜很可口,反正也看不清,好像是一盤羊肉、一盤豬大腸,他只管低頭猛吃。
“老胡見過煙霧了嗎?”女人問他。
因為口里塞滿了菜,他就連連點頭。
女人高興地笑了,指著胡三對她丈夫說:“真是個好樣的!”
吃完飯老兩口又請胡三喝茶。他們說此地都是這樣消磨時間的,因為白天里沒有煙霧的刺激,大家有點松懈,要靠喝茶來提精神。再說喝茶也是種享受,他們很喜歡享受,這也是煙城人的特點。
于是胡三又開始喝茶。一杯茶喝下去,他的精神并沒有被提起來,反而覺得暈暈乎乎的,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迷糊中聽見駝背老婦人在拍他的背,說些贊揚他的話,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三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房間的床上,他躺的小床的對面還有一張床,上面也躺了一個人,他猜測是這家的兒子。
“您好。”胡三招呼他說。
“您好。”他轉向胡三,“我是小桔。您是來度假的嗎?”
“是啊。外面下煙霧了嗎?”
“下了。現在是最濃的時候,您快出去看吧,到處都是美景。”
胡三從公文包里拿出透明眼罩戴上,走到堂屋里。他的樣子把兩位老人嚇了一跳,他們說他像一個強盜。胡三聽了有幾分得意。
他跟著老為到了外面,老為湊在他耳邊說,他們這就去苗圃。
因為戴了眼罩,眼睛就不疼了。可是胡三覺得自己像盲人一樣,他只能厚著臉皮抓住老為的手臂不放。他聽到黑地里有些小孩在譏笑他說:“這個人,看這個人……”
他們走了一段路之后,老為突然問胡三:
“您究竟來這里干什么?”
胡三說是來買樹苗,有合同為證。
“這您已經說過了。不過那是個謊言,對吧?我們這里沒有苗圃,也沒有人賣樹苗,那不是我們的工作。您應該覺察到了吧,老胡?”
“不,我還沒有覺察到。請問您是干什么工作的?”胡三問。
“我的工作就是讓您領略煙的魅力。我們煙城人都是從事這種工作的。”
“那位老翁也是嗎?還有出租車司機?”
“全都是,我們站在野地里等您,一直等到老翁將您交給我。您覺得這煙如何?”
“美極了。”胡三脫口而出。
他透過眼罩慢慢地辨認出了一些人影在他前方游動。他們的腳步都不踩在地上,而是離地有一點距離。胡三羨慕這些騰空的人,他看到老為也在煙霧中騰空了,只有他自己還踩在地上走,并發出刺耳的腳步聲,好像他在拖著腳行走一樣。他暗想,原來煙城人是這樣得天獨厚的啊。他們的身姿多么靈活,擺動的幅度多么大,這與在地上行走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他記起剛下火車時,他并沒有看到這一幕,因為那時什么也看不見。看來他是在慢慢地變化啊,會不會于短短的幾天里變成煙城人?
胡三仍在死死地抓住老為的袖子,他感覺得到他的浮動,而他自己的雙腳則一直在擦響著地面。這令他感到沮喪,他在心里詛咒自己。
“過了這個路口就是南園。”老為興致勃勃地說,“到了南園,您可得緊緊抓住我。在那種地方,每個人都有可能飛走。萬一我飛走了,您不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嗎?”
胡三聽他這樣一說就緊張起來,他問老為走丟了的話有沒有危險?
“危險倒沒有,但您就白來了一趟。”他說這句話的口氣有種嘲弄,胡三聽了很不舒服。
一會兒老為就說他們已經到了南園。胡三以為會遇見許多人,可是沒有,只有他倆在一個空曠的地方跑動,兜圈子。老為的腳步也不再離地了,他就同胡三一塊慢跑,口里還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胡三很快就跑累了,站在那里喘粗氣。因為吸進了太多的煙,他猛烈地咳起來。
老為一點也不累,他看起來訓練有素。他甚至用力呼吸,將煙霧吸進肺部。當他跑了一個圈,經過胡三面前時,他就大聲說道:
“真是痛快淋漓啊,難道您不覺得嗎?”
跑了好幾個圈之后,老為終于停下來了。他對胡三說,他今天終于滿足了多年來的一個愿望,就是向外地人展示煙城的美。
胡三停止了咳嗽,抬眼看向前方正在滾動的白煙,發現那一團煙當中至少有七八個人也在跑步,他們的腳步都落在地上,整齊而均勻。當他們經過胡三和老為身邊時,胡三湊近去打量這些人,結果發現他們的表情都顯得很陶醉。
“你們以什么主糧為生?”胡三想出了這個問題。
“玉米和紅薯。”老為平淡地說,“煙城的土很肥,這些莊稼用不著照料。”
老為問胡三想不想回家,每天這個時候他總在外面走,一直走到下半夜才回去。因為外面的景色太美了。胡三說他也有同感,他愿陪著老為,他現在也感覺到了吸進肺里的這些煙令他通體舒展、振奮。
胡三的話顯然令老為很歡喜。他開始湊近胡三,用很小的、嘶啞的聲音說話了。那就像情侶之間的低語。一開始胡三還有點不習慣,后來就聽順耳了。
“瞧左邊那個花園,那就是南園,是我們的青年時代開發的一個苗圃,從前里面有多種樹木,我們靠賣樹苗為生。南園是被我們集體遺棄的一個苗圃……我,老翁,還有很多人,我們都羞于談這件事。南園里的樹苗消失了……可這塊地還在這里,我已經指給您看了。您要挨近去看看嗎?太好了,您跟我走吧。”
胡三仍然緊緊地抓住老為的衣袖,他們一塊朝那邊走去。
他們一路上又遇見了一些人,胡三聽到他們柔和低沉的說話聲,他們應該離得很近,但因為煙霧,胡三看不見他們。
這時有一件事發生了。就在那團煙霧最濃之處,胡三的雙腳踏空了。
“該死!”胡三聽見老為在旁邊詛咒。
他倆一塊落下去了。胡三壓在老為身上,他覺得自己將老人壓壞了。可是當他掙扎著要脫離開老為時,老為卻緊緊地抓住他不放。
“小兄弟,我可是鋼筋鐵骨,壓不壞的。”他湊在他耳邊耳語道。
胡三干脆懶得掙扎了,就躺在老人身上。老為還在對他耳語道:“這就對了啊。”
“這是什么地方?”胡三問。
“噓,小聲點。我不是告訴您了嗎?”
“南園?”
“對啊。從前的苗圃,現在的公墓。我們運氣好,一來就掉下來了。我爺爺就在我身下,他抱怨我剛才撞了他的背。”老為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好像睡著了。
胡三終于掙脫了老為。他覺得老人一定很累了,要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有兩個人在旁邊交談,似乎是嫵媚的女人,聲音時斷時續,像在哼歌一樣。
其中一位忽然停了下來,驚恐地小聲說:“這里有陌生人?”
胡三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那兩位走開了。胡三明白了,他在這里不能亂走,會干擾別人。他得老老實實地待著,等老為醒來。
他耳邊傳來老母雞夢囈的聲音。不,不是,是老為。
胡三湊近去,就聽見他在含糊地說:
“這些煙啊,真讓人享受啊,老胡吸到了嗎?”
“我吸到了……”胡三對著他的耳邊柔聲回答。他對自己的聲音感到驚異。“我一直以為,”他又說,“煙霧是要躲避的東西。瞧我多么無知!現在我也躺下了,就在您的旁邊,您覺得怎么樣?”
“您不要管我。您將您的腿縮回去一點吧,它妨礙了我的思考。”
雖然沒人看見,胡三還是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他為什么這么幼稚?如果他不來煙城,他是感覺不到自己性格中的幼稚的。這時他聽到那兩位女人又過來了。
“他加入我們當中來了。”其中一位用欣慰的口氣說。
“可是這個人的臉太難看了。居然戴了眼罩,像外星人一樣。但愿老為對他有好的影響。”
她們說著話就走過去了。胡三想,老為在思考什么問題?當他躺在這位老人旁邊時,他就感到了老人思考的那種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種進不去又出不來的感覺,將那種意境稱之為“南園”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可南園又是什么?他想知道。
老為忽然坐了起來,聲音也響亮了。
“它來接我們了,美麗的小信使。”
“誰?”
“南園。它也叫南園,我家的小黃狗。您瞧它多溫柔。”
那只狗在胡三的手背上舔了又舔,果然是一只多情的狗。
他倆站起來準備回家了。胡三又挽住老為的臂彎,他感到十分愜意。
胡三問老為他能否取下眼罩,因為本地人不喜歡他戴這個東西。老為讓他試試。于是胡三一把摘下眼罩。本來他以為自己的雙眼會受不了,但一點事都沒有,只是仍然看不見,所以仍要挽著老為。而老為,也十分樂意讓他挽著。此時胡三在心里想,這煙城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回到家里時煙霧已散,老為告訴胡三現在已是上午九點,問他是否要休息。胡三說自己精神抖擻,根本就不需要休息。他想趕回旅館去,因為他還想在回去之前好好地欣賞一下市中心的市容。
“有必要,有必要!”駝背女主人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
吃過早飯后,老為就說他要送胡三一程。再說出租車司機還在睡覺,他愿意同胡三到外面走一走。
外面陽光燦爛,胡三感到眼前的風景完全變了樣。路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地里睡著一些男人和女人,和煦的陽光透過玉米葉撒在他們身上,他們全都睡得很沉。
胡三問老為昨天那片荒野怎么不見了,老為說這就是那片荒野,煙霧是可以讓風景變形的。胡三聽了感慨萬分,忍不住表白說,自己愿做一個煙城人。
“好嘛好嘛。”老為說,似乎有幾分在敷衍胡三。
后來老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對胡三說,夜里他帶他去南園時,忘記在他們到達的地方做一個標記了。“要知道每次抵達的處所都不同。”他憂心忡忡。胡三就建議他趕回去補一個標記,他們只不過離開三個小時,他應該還記得那個地方。
老為聽他這樣說,拔腿就往回趕。
于是胡三一個人站在路邊了。他在等出租車來接他。
“喂,你!你不是昨天那人嗎?”有人在玉米地里對他吼叫。
這名男子穿著粗布短衣短褲,顯得很結實。
“您好!我是昨天來購買樹苗的顧客。”胡三恭恭敬敬地對他說。
“購買樹苗,我的天!哈哈哈……”他狂笑起來。
他在玉米地里竄來竄去的,一會兒就不見了。
胡三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他,難道這里面有什么陰謀?可他好好的,也并沒有被騙走什么東西啊。相反,他還學到不少知識呢。雖然他學到的是哪方面的知識暫時還不清楚,還要好好思考。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回頭一看,司機已經將車停好了。胡三連忙上車。
“昨夜很忙吧?”司機問。
“唉,一言難盡啊。”
“所有來這里的客人全這樣說。您以后還來嗎?”
“我?我還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您多想想吧,這可是個復雜的問題。”
他又回到了玫瑰賓館。坐在前臺織毛衣的早小姐看見他來了又捂著嘴笑。
“我的樣子很蠢吧?”他對早小姐說。
“當然不!”她肯定地說,“我倒是覺得您會愛上我們煙城。”
“早小姐說得對,我已經愛上了煙城。”
房里的透明窗罩已經收起來了,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很遠很遠,毫無遮擋。他辨認了一會兒,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家鄉。那些熟悉的三層半矮樓,每一家都有一個炮樓般的瞭望臺。胡三從未見過第二個像他家鄉的城市。他不明白他的眼力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好了。他一棟樓一棟樓地看過去,卻沒看到自家的那棟,他有點失望。
早小姐在門外高聲叫他下去吃飯。他連忙洗了把臉,匆匆下樓了。
連他一塊共有七個人吃飯,大家都在好奇地打量他。胡三想,他臉上有什么東西好看?未免小題大做了吧。早小姐坐到他旁邊來了,她悄聲說:
“我看出來了,您要將煙城玉米地里的老鄉帶到您的家鄉去,對吧?在那邊,在漫長的冬夜里,您需要陪伴。”
“您真是旅客的知心人。”胡三也悄聲回應她。
“我媽也這樣評價我。”
吃完飯不久胡三就動身回家了。沒有人送他,可是他感到賓館一家人,還有那保安,都在盯著他的后背。
火車開出了好遠,胡三還一直躺在臥鋪上同早小姐進行那種想象中的對話。
“請您說說對我們煙城的具體印象。”早小姐說。
“這種事真不好說。我愛它,愿意一直同它玩游戲。”
“哈,您是個有趣的人。我們賓館的房間會總是為您留著。”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