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瓣花 著/時代文藝出版社
2023.8/39.80 元
五瓣花
原名唐晶晶。作家,獨立教師,資深媒體人,“五瓣花兒童文學營”“親愛的生活自由寫作營”創始人。已出版《離地一厘米的飛翔》《婆媳的美好關系》等作品。
本書是作者對生活的觀察和記錄,書寫庸常生活與詩意瞬間之間無數次的折返,關注中國初代獨生子女現狀。書中從父母的老去引申到更廣義的從電影、戲劇、書籍中看到的他人的人生,為那些上有老下有小、夾心餅干一樣的讀者們帶去一些光亮,讓他們看到這世上其實誰的人生都不容易,但總可以憑著一些光源讓日子過得不那么狼狽,讓日子還可以有那么一點幽默、信心和詩意。
爸爸走丟了
從沒想過我會在微信朋友圈發出尋人啟事,尋的是我父親。
那天下午五點,我問媽媽:“在朋友圈發消息嗎?找爸爸。”
“發吧。”
明知道不會有多大的希望,我還是決定把這個消息發出去,萬一呢。
那天下著雨,爸爸在下午兩點左右登上了去楊家坪的公交車,媽媽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到吃飯的時間就回來,可是他沒有。就在那天,他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一天,我永遠記得,是2017 年3 月13 日,春天還沒有真正來到,大家都穿著厚厚的棉襖,春雨綿綿,卻并不喜人。
家里只有我一個女兒,對于找人我實在沒有經驗,一時慌了神的我只能讓更多人知道,以期獲得更多的幫助。
我和媽媽分頭在小區找,在附近的公交車站找。媽媽打著傘站在公交車站邊,每輛車駛進停車港后她都認真地辨識每個下車的人,以確認爸爸在不在其間。雨順著傘檐往下滴,滴濕了她半邊后背,可這個時候的她無暇自顧,只是焦急地等待著那個她想等的人回家。
然而,一輛車過去了,兩輛車過去了,三十五輛車過去了,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媽媽心里的淚大概和那天的雨一樣,下得沒完沒了,她站在那里等了三個小時,卻沒有等到她想等的那個人。天黑了,路燈亮了起來,地上濕濕的,泛起光暈,我遠遠地看著那個撐著傘站在寂寞的站點前的孤獨老婦人。那年她六十六歲,像當年等待我回家一樣翹首期盼,她期盼有一輛車能載著她等的那個人回來。她滿眼期待地看著一輛車進站,上前,退后,再看著車開走,失望地低下頭。又來了一輛,她急急上前,再退后,然后看著車開走。我站在街對面看著她,像看一幕啞劇,直到天越來越黑,拉下了幕布。
對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來說,這個時候朋友就是兄弟姐妹,蓄積起來的愛與力量讓我無比勇敢。我和好友竹子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去區醫院急診科,看有沒有可能是發生了意外,沒有;去爸爸以前的單位附近找,他去楊家坪的話一般會去單位,還是沒有;去十年前就搬離的老家找,也沒有。每一條街道我們都不想放過,每一條小巷都要從頭走到尾,每一處拐彎,每一處墻角,任何他可能去的地方我們都一寸寸地找,可是哪里都沒有他的蹤影。
先生開車出去找,兄弟伙們也兵分幾路開車找,這一夜一直下著很大的雨,這本該貴如油的春雨竟下得如此輕賤,看起來永不停歇。我沒有打傘,我要和爸爸一樣淋著雨,我走在雨中,只想和他共擔這一片下雨天。

夜里十二點再去派出所,警察幫我們找爸爸上車時的錄像,前進、倒退,翻了很久,終于在畫面里看到了爸爸和媽媽。爸爸打著一把透明的小傘,有些歪歪斜斜的,傘骨把似乎斷了,媽媽執意讓他換把好傘,爸爸固執地不肯換,甩開媽媽的手上了車,媽媽在公交車站站了好一會兒才往回走。由于下雨,看不清那輛車的車牌,錄像里多次看到那輛車在各個站臺前停停走走,上人、下人,可就是看不清車牌,也看不清爸爸有沒有在中途下車。
錄像追蹤到兩個區的交界處便沒有了,在轉彎處仔細放大,還是看不清車牌,那天的雨實在是太大了,把一切都模糊了。
爸爸登上的的確是開往楊家坪的公交車,可是他在哪里下車,會到哪里去,我們依然全然不知。在看監控錄像的過程中,媽媽幾次打電話來問我,電話里她幾乎哭了:“回家了吧,你爸走哪去了呀,該回來了吧,這么冷的天。”媽媽心疼我這個四十二歲的孩子,也心疼那個七十七歲的孩子。我無法給媽媽解釋更多,就連安慰的話也很難說出口,心亂如麻的我在這個時候自顧不暇。
深夜一點多的派出所,值班警官們依然忙忙碌碌,他們正在解決兩起糾紛案。警官們對我和藹無比,仔細地詢問事情的經過,問父親的樣貌衣著、幾時出走、隨身還攜帶著什么東西。警察認真地做筆錄,準備按失蹤人口上報,做DNA 檢測備案。
一個年輕的警官給我扎針取血樣,在我手上輕輕扎了一個小點兒,只能擠出少少的血。我怕血樣不夠,跟警官說:“再扎一次,扎深點兒吧。”他說:“不用啦,那樣你會很疼的。”我心存感激地望向他,他遞給我一枚止血的棉球。
夜里兩點了,還是沒有消息,我們只能回家。料峭春寒,一直下著雨,媽媽還在小區門口的保安亭等著我和竹子,她一直在等我這個尋找父親到半夜的孩子回家。我裹著羽絨服,頭發濕濕地貼在臉上,面色難看。媽媽堅強地給了我一個笑臉,而我知道她肯定背著我流了很多眼淚。
這一夜,我和先生還有朋友們在外面奔波,媽媽獨自在家等待消息,我知道她一定六神無主,默默流淚,上初一的兒子在我們的小家做作業,也是一樣擔心。可我沒有分身之術,我第一次體會到作為獨生子女人到中年時的難。而我不知道的是,這難僅僅是開始,等著我面對的還在后面,風起云涌般一波接著一波。
凌晨三點,我和媽媽裹衣而眠,似乎隨時準備起身迎接爸爸。爸爸萬一回來了,敲門時我要馬上給他開門。
媽媽一夜輾轉,那夜的雨聲特別大,猶如老天的嘆息,聲聲入耳。我和媽媽并肩躺在床上,像我小時候一樣,她的每一次轉身,每一次給我拉被角,幫我掖緊臂膀旁的被子,我都知道。那時的我依偎在媽媽身旁,卻沒有小時候的無憂無慮,一夜近乎無眠,睜眼到天亮。
天終于亮了,又可以找爸爸了,這似乎是一天中收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還沒起身,我便和媽媽商量去公交車隊問問看,看有沒有司機對爸爸有印象。雖然知道這是無用的辦法,可是不試試,總像是沒有拼盡全力,哪怕只有一絲渺茫的希望都不能錯過。
媽媽一早起來先去開門,似乎和爸爸有感應似的。她剛一開門,我就聽到媽媽一聲驚呼:“榮,你一晚上走哪兒去了呀?快進來!女兒,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腳從臥室沖到門口,也急切地問他:“爸爸,你一整晚去了哪里?”我牽著爸爸的手,呆呆地看著爸爸,爸爸真的回來了。他木木的,什么也沒說。我摸著他濕透的棉襖,撫摸他滿是胡須的臉,爸爸就在我的面前,傻傻的,什么也說不出來。
爸爸昨天隨身帶的傘不見了,他身上寫有我們電話號碼和家庭地址的牌子不見了,身上的一些現金也不見了,他身無分文地回來了。不知道他這一夜都去了哪里,都經歷了些什么,然而失去了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爸爸回來了。
一個走失的老人離我那么近,他是我的父親,是我深愛的父親,我的身上流著他的血液。我時常和朋友們說,父親一生對事業和生活的激情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無法直視一個如此精明,一生從未停止學習,前一年還在電腦上分析股票,還會夜夜讀報看書學習,看《羊皮卷》的老人,在衰老面前潰不成軍的現實。
而我謹記著我的身體里流著和父親相關的血液,我有和父親一樣的激情,對家人的愛與保護義不容辭,我們父女倆的責任心相同。以前爸爸是家里的主心骨,現在換成了我,我為之感到榮光,中年以后,我越來越像爸爸。
媽媽趕緊為爸爸洗澡、換衣服,給他熬了姜湯,安撫他睡覺。爸爸很累,睡了整整一上午。
等他睡醒,我再次問他去了哪里,他依然記不清,只是說有車送他回來的,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好幾個人,他們在開會。爸爸說他的腿關節痛,恐怕是走了好長好長的路才回家的吧。他說不清楚任何一個地名,一會兒石橋鋪,一會兒鋼花,斷斷續續,模模糊糊,這里,那里,這個,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