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亮刀

劉龍飛

（一）

云縣氣候潮熱，山多林密，因此五毒泛濫。縣令號召百姓養雞驅殺五毒，雞多了，百姓就自發組織斗雞，玩得不亦樂乎，但達官貴人都說自家房高墻厚，五毒不侵不必養雞，更把斗雞當作不入流的雜耍。

話說縣西有一人叫張向清，自幼習武，為人仗義。年過半百孤身一人，身邊有一只活了十多年的雄雞陪伴，全身紅羽，雞蹬子足有三寸，頗有靈性。張向清練武時，它時常在旁邊觀看，好似懂了張向清的武功，與別的雄雞爭斗時騰空跳躍，把兩只雞蹬子耍得虎虎生風，直往對手要害處戳砍，如同武藝高超的紅甲將軍舞了兩把白亮亮的尖刀，所以得了個“紅將軍”的綽號。

這年春節，原本最看不上斗雞的本縣大財主、舉人沈思德一反常態，出資舉辦了斗雞大賽。張向清帶紅將軍參賽，一路勢如破竹，一日后，將與另一只綽號“黑霸王”的黑羽雄雞爭奪頭名，獎金有十兩白銀，而兩只雄雞身上，各有數百人押注。

上午，張向清正在自家院中拿著五谷喂紅將軍，院外突然有人敲門。

張向清打開院門，卻見外面停了一頂轎子，轎前站著一位中年員外，器宇不凡，衣著華貴，正是沈思德。他身后還跟有一人，捧著一只銀箱。

張向清見是沈思德親自來訪，趕緊打躬行禮道：“沈員外來訪，令舍下蓬蓽生輝，請進。”

沈思德笑著還禮，一行人進了院子，張向清請沈思德進客廳，對方卻搖搖頭，指著紅將軍笑道：“張兄，小弟是為紅將軍而來?！?/p>

張向清頗為好奇，問道：“沈員外有事，就請直說吧?！?/p>

沈思德點點頭，讓下人打開銀箱，露出白花花的銀子，又向張向清長鞠一躬，這才說道：“張兄，小弟愿出一百兩銀子買下紅將軍，還請您不要拒絕！”

張向清看都沒看銀子，只是問沈思德道：“沈員外，贏下雞王也不過得賞銀十兩，卻不知您為何要花一百兩銀子買紅將軍？”

沈思德長嘆一聲，道：“小弟家眷近日頻遭五毒傷害，別人無關緊要，唯有膝下兩歲小兒受了五毒驚嚇，夜夜啼哭。我買了幾只雄雞驅五毒，但小兒仍啼哭不停，找來僧道看過，都說是五毒靈邪不散，需找來最雄壯的公雞驅祟，所以才辦了雞王大賽。小弟留心參賽的雄雞中，唯紅將軍最是出色，所以還望張兄割愛。至于與黑霸王的對決，直接棄權也就是了?！?/p>

張向清搖搖頭，誠懇地回道：“沈員外，紅將軍陪我已有十多年，實在難以割舍，不管多少銀子，也不會出手。還請收回銀兩，另尋別家問問吧?！?/p>

張向清以為話說到底，沈思德會知難而退，不料沈思德毫不氣餒，繼續追問道：“那小弟只租借三日如何？報酬仍是一百兩銀子，可不要再拒絕了?！?/p>

張向清心中仍不愿意，心中靈機一動有了主意，回道：“沈員外，借是可以的，但明日兩雞對決，已有數百人投注，不去參賽，就算主動認輸，那押紅將軍贏的賭徒豈能罷休？所以，紅將軍還是要去參賽，待贏下雞王之名后更加了幾分威儀，再借給員外豈不是兩全其美？”

沈思德聽得連連點頭，豎起大拇指贊道：“張兄此言有理，那小弟就把銀子放下，明日親自主持雞王大賽，等紅將軍獲勝，再迎去舍下。”

沈思德不待張向清再說話，命下人放下銀箱，就急匆匆地出了院門，揚長而去。

（二）

張向清望著他們的背影，又望了望低頭吃五谷的紅將軍，不禁百感交集，喃喃自語道：“紅將軍與我相伴多年，雖然只是借出三日，我也不愿意?？墒窃捯呀浾f出去了，又要如何收回呢？”

紅將軍仿佛看出了張向清的心思，也不再吃食，圍著張向清轉起圈來，顯得很是焦慮。

張向清看著紅將軍如此表現，突然大笑起來：“有主意了。如果明日兩雞對決時，由黑霸王贏下雞王，那沈思德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找黑霸王了。不然，黑霸王的主人孫錢和眾人也不愿意啊?！?/p>

張向清想到此，立即去酒坊里買來幾斤酒糟，等第二天早上，把酒糟摻在喂紅將軍的谷物里，讓紅將軍吃了個飽，一邊喂一邊笑道：“雞王咱們不爭了，銀子到時候也退了，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邊就夠了?！?/p>

紅將軍吃了一頓酒糟五谷飯，與黑霸王拼斗時果然乏力，但讓張向清沒料到的是黑霸王更加乏力，兩只腳上的雞蹬子一一掉落，紅將軍輕松得勝。

張向清心中難受，主持兩雞對決的沈思德卻招呼眾人給紅將軍掛上雞王的招牌，又拿過十兩銀子塞給張向清，恭維道：“張兄果然一語中的，小弟這就迎請紅將軍到舍下驅祟，并讓書童貼身照顧，三日后一定送還?！?/p>

張向清沒話可說，只得回了家，但寢食難安，總感覺身邊缺少點東西，于是盼著三日后紅將軍安全回家。

只過了兩天，張向清就覺得心里實在難受，正要上街散心，沈家的下人卻來敲門了，見面就說沈思德請他過去。

張向清一進沈家院子，就見沈思德跑了過來，滿臉頹然，于是趕緊問道：“沈兄，您家出了什么惡事了嗎？”

沈思德連連嘆息，說道：“張兄，小弟對不起您啊。紅將軍驅祟頗有成效，全家歡喜，怎料今日清晨，紅將軍不幸跌入水井溺亡，書童為救也跳去井中，一并去了。尸首都打撈上來，停在后院空房里了。”

張向清如遭雷擊，讓沈思德領著到了后院，果然見空房里停著一人一雞兩具尸首。

張向清不禁默然，沈思德卻抹起眼淚，對張向清說道：“張兄，都是我的過錯，我愿再賠償您白銀五十兩，并為紅將軍和書童買棺材、墳地，明日為紅將軍和書童下葬，還請不要拒絕啊。”

張向清嘆了口氣，回道：“多謝沈員外?？吹侥鷮t將軍真是一片真心，我無以為報，只是這銀子不能收?！?/p>

沈思德道：“張兄，還請收下，因為小弟還有不情之請。想留下紅將軍的兩只雞蹬子，聽說此物有驅邪之能，正好留給小兒做護身符，也能長治久安?！?/p>

張向清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也經常屠雞殺狗，就由我親自取下，帶回家中炮制，明日在墳上相贈吧。”

于是張向清接過尖刀，剁下兩只雞爪，拿了銀子，回去了。

沈思德招呼人，收拾靈堂，去請僧道。

消息傳出，來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都說沈思德重情重義，實在是難得的善人。

（三）

轉天，沈思德安排紅將軍與書童一起下葬，張向清也來到墳上?？磧勺鶋灦殉尚?，墳前的燒紙只剩下余焰，就走到沈思德面前，從懷中取出兩只雞蹬子，如同兩把銀亮的尖刀，沈思德不由得喜出望外，得意忘形連叫：“好寶貝，好寶貝?。　?/p>

張向清突然大笑，把兩只雞蹬子扔進火堆，頓時騰起一團火焰，兩只雞蹬子化為焦炭，張向清昂然說道：“沈思德，我家紅將軍一身傲骨，縱然死了，筋骨也絕不能被你的臟手玷污！”

沈思德雙眼冒火，氣得大叫：“來人啊，綁了送官！”

下人一擁而上，綁了張向清，張向清也不反抗，被沈思德親自押送到了縣衙。

在縣衙大堂上，沈思德告張向清毀壞他的財物雞蹬子，張向清卻說出一番話，眾人皆驚。

原來昨日，張向清從沈家出來時，心里也當真了，雖然心疼紅將軍，但也能自我開脫?；丶液缶烷_始炮制兩只雞蹬子，一直忙到了入夜才停下手，卻又想到紅將軍生前，不禁流起淚來。

突然院外有人敲門，張向清打開院門，一人閃了進來，立即關上院門，隨即跪在地上，顫聲說道：“張大哥救我！”

張向清定睛一看，原來是黑霸王的主人孫錢，不禁好奇，詢問孫錢是怎么回事？

孫錢先抽了自己幾個耳光，才講起一段秘密。原來兩雞對決前夜，沈思德來找孫錢，送上五十兩銀子，讓他給黑霸王灌了烈酒，還把兩只雞蹬子根部鋸開大半，只為紅將軍明日能獲勝。

孫錢問起緣由，沈思德說道：“我求官多年不得，不知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最后才發覺是不能投其所好。我打聽到吏部尚書最喜稀奇文玩，曾有人送上一對兩寸長的雞蹬子，就得了官。又聽說紅將軍生了一對三寸長的雞蹬子，如果能弄到手獻給吏部尚書，定能助我一步登天。”

孫錢以為沈思德會輕易得手，也就沒當回事，可剛才聽說紅將軍和書童都死了，不禁心中打鼓，想起堂弟孫木在沈思德府里做事，于是偷偷去找了，詢問紅將軍和書童的死因。孫木告訴他，都是沈思德親手推下井的。

孫錢不禁感慨沈思德心狠手辣，又害怕他會殺自己滅口，趕緊來找張向清坦白，尋求對策。

張向清聽完，指著沈家方向大罵道：“我把紅將軍當作知己，沈思德卻把它當作升官發財的工具，為得到它不惜殺人害命，必須嚴懲！”

張向清本想立即要孫錢找上孫木，跟自己一起去縣衙告狀，但看到兩只雞蹬子還在面前，如果去告狀，一定會成為證據充公，卻不知道后來，又會淪為哪個達官貴人的玩物，不禁心塞，于是囑咐孫錢躲在自己家。第二天，親手將兩只雞蹬子焚毀在墳前，絕了別人的念想。

張向清說完，把沈思德兩次送的銀兩全都退回?？h令聽完張向清的講述，又叫來孫錢、孫木詢問，所說與他一般無二。

縣令拍案而起，罵道：“沈思德，你身為舉人，為求官不擇手段，竟敢殺人害命，與五毒有何區別？本官要奏請朝廷將你剝奪功名，依律嚴懲。張向清有情有義，仗義執言，本官也要上奏朝廷，給予嘉獎。至于雞蹬子被毀，雞蹬子本就一文不值，實在是被別有用心之人鼓吹謀利，才有了所謂價值，不足立案。”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