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每一次出門上街,都是一次檢閱
他坐在敞篷車里,像一個微小的王
敞篷車有四個輪子,愛是一臺發動機
司機是他的仆人,也是他的父母
塵世初涉,萬物都是新的
透明如他清澈的眼睛,他還不會說話
卻在不停地向世界問好,用胖嘟嘟的小手
跟世界打招呼,作為新的一員,他從人群中走過
人群沒有注意到他,卻已代表人類和地球
將他接納,偶爾也會有一對新婚夫婦停下來
用兩雙慈愛和期盼的眼光,向他行注目禮
他報以疑惑的回望,有時,帶著天使般的微笑
在車來人往的熙攘中,安然地睡著了
為什么要養鶴?
這是一個問題。不一定要有答案
但你得在心底,問一遍自己
圈一圈物理的鶴舍
喂一些物理的餌食,這是一種方式
開一泓靈魂的湖泊
放只鶴進去,單腿獨立,這是一種方式
長空萬里,鶴唳響徹云霄
你心中,是不是突然有只鶴?
昨夜下了一場雨,空山和鳥鳴
就像洗過一樣,緊挨著鄉村水泥公路
并排四座墳,其中兩座立了碑
一座七塊碑石,一座一塊碑石
另兩座什么也沒有,更沒刻一個字
只是一堆亂石,此時清明剛過
刻碑的兩座墳墓,仍掛著新獻的紙幡
擺滿了祭品,焚后的香燭
另兩座什么也沒有,只有鳶尾花
開滿了整個墳墓
它的觸角,肯定是世間最敏感的天線
此刻,正和外星溝通信息
嬰兒般的肉體,比一顆心,還要柔軟
令鋼鐵,也不忍砸下,不敢堅硬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聞嗅
試探,緩慢地蠕動
仿佛宇宙,也要替它停止運轉
但它也有硬硬的外殼,拖著它
像拖著沉重的命運,分不清
哪部分是肉身,哪部分是靈魂
這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我和一只蝸牛相遇
構成一個重大事件,庭院,一下子
寬闊幾許,星空也因為一只蝸牛,成為
一座更加寬闊的庭院
微風吹過一根草莖,有輕微的戰栗
烏鴉一生的飛行,似乎都在努力地
想要飛出一只烏鴉,但事實上
它甚至沒有飛出過哪怕一只烏鴉的陰影
烏鴉飛不出烏鴉,飛不出
一只烏鴉的宿命,就像我
終其一生,也沒有逃出
自己的身份和姓名
踩在鐵皮房子的,是馬靴
男性,43碼以上,足以組成一支部隊
不免讓人想起北鎮撫司、皇家衛隊、六扇門
踩在香樟樹葉的,是皮鞋
數量和性別不詳,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現代
而去往泥土的
草鞋無疑
芭蕉葉上走過了書生
他急于進京趕考,路在芭蕉葉上打滑
石板街上,青苔高了一寸
那雙繡花鞋,遲遲沒來
同一套房子,我們住了很多年,
同一頓飯,我們吃了很多年,
同一個地址和戶口簿,我們使用了很多年……
仿佛永遠都是同樣的早晨和黃昏:
我們離開房間,又一再重臨,
早回的人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待,
晚歸者把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來人道我庭院荒蕪,雜草叢生
我沒有告訴他:我的日子
就是種草養露水
它們跟我一樣,都是植物中的平民
樸素的外表下面
養有一顆晶瑩的心
它已經上路了,像我一樣,天快黑盡
依然行色匆忙,一路奔走
腳下踩著廣袤的大地。遠方對它來說
就是食物之所在
和嗅覺能夠抵達的距離。當然
這也不妨礙它閑暇之余,站在石頭和草葉上
抬起頭,仰望宇宙和星空?,F在
它就要繞過一小泓清水的大海,翻過一小塊
石頭的高峰
穿過一小片泥土的沙漠
往它從未到達過的遠方去。它探頭探腦
兩只觸角像接通宇宙的兩支天線
當它抱起一粒比它身體還大千萬倍的谷粒
就像我抱著比我沉重無數倍的命運。就算
我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一腳踩死它
就像踩死一只螞蟻,它也毫不在意
就算,我靜靜站在那里
作哲人狀,作崇高狀
向它致以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莊嚴敬禮
它也毫不在意。我這只龐然大物對它來說
動與不動,都不在它眼里,動與不動
都只不過是其永遠不知究竟有多大的另一座
山峰
另一堆土坷垃而已。而它依然會為了一粒食物
不斷前行,并將身上背負的夜色,漸漸清除
干凈
直到完全融合到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