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的詩 [組詩]

楊文

自習室

我用一個小時追隨一只候鳥的飛翔

天空陰沉，空氣潮濕

樓群里即將亮起萬家燈火

它們離我很遠

一如男朋友、車子、房貸

奶瓶和尿不濕

假如我現在不奔跑起來

我將永遠無法觸及這些事物

我手邊只有一些零散的詩句

手機、水壺、復習資料，還有免洗手液

它們和此刻的天空都離我很近

女孩子的頭發飄散著香氣

黃棕色的

于是書山題海幻化為花田

但旁邊的奶茶杯里還有黑芝麻糊，放在哪里好呢

香蕉熟了，但是很貴，未來的我也許買不起

光線從窗外而來，朦朧地包裹著

那些香蕉、背影、情侶、文學史和女孩子的頭發

而我在暗處

光線籠罩下的世界似乎與我無關

好像我并不是一個大四學生

不需要考研或找工作

不需要擁有未來，像個人類那樣過完一生：

讀書，考試，工作，結婚，生子，再供孩子讀書

好讓孩子能夠

讀書，考試，工作，結婚，生子，再供孩子讀書

在一只候鳥眼里，一切都是那樣幼稚可笑

居然沒有一扇自習室的窗戶

也沒有一個人的生命會擁有一粒種子的橢圓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身處這樣一方空間

面前一堆復習資料，這太像夢

而現實中的我僅僅是樓下那株垂柳

由于白天看到很多為未來拼搏的學生

在夜晚憧憬著鳥類的飛翔

買一雙男童皮鞋

我決定買一雙男童皮鞋

因為我努力了四年

也沒能用一雙成年女人的皮鞋

搭配一身正裝

我的雙腳沒有抗拒長大，卻始終在抗拒成年

為了教育好它們，我用了三分之二的青春時光

我二十一歲，我不是馴獸師

卻調教著世上最不羈的動物

并且失敗了

三只云雀，一只領頭，兩只跟從

兩只腿上拴線，還有一只身在樊籠

它們受制于我身軀的沉重而不斷掙扎

試圖回到天空，或赤裸裸地奔向遠方

于是我跌跌撞撞，身不由己

我的胸腔里總有鳥類撞擊的聲音

它啄食我的內臟和血肉，在它離開之前

我永無寧日

我不是馴獸師，我做不到馴服

因此我要穿上一個小男孩的鞋子

這樣我就可以變小，可以奔跑

可以翻著小丑的跟頭遠離人群

到叢林中做回一頭呼嘯的猛獸

冬 至

一棟樓向另一棟樓投下陰影

夜晚就要來了

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投下陰影

冬天已經來了

今天太陽不在這里

赤道上，光亮和陰影永遠一樣多

兩極其實也是如此

但在中間的過渡地帶，一切都還含糊

地球上的夜晚總會過去

星際空間碩大的陰影里，無數個白晝在燃燒

一顆恒星難免對自己的行星照顧不周

只要行星沒有怨言，宇宙的一切照常運轉

要知道在另一個宇宙中，蘋果也許沒有砸中牛頓的頭

卻徑直落進他的胃里

他打了一個飽嗝，剔著牙走了

他的仆人把剩下的蘋果收集起來，并伐下一些蘋果樹枝投進壁爐

所以今天晚上，牛頓的房間很香，他的冬天很暖

火焰給了他智慧和靈感

于是他照常工作

農夫照常種蘋果，并且打老婆

蘋果沒有怨言，大地和人類也沒有

三 地

今夜，我們一家三口睡在三座不同的城市

帶著各自的過往與前程

一輩子零敲碎打成這一個夜晚

八小時的睡眠

但月亮在天上醒著，據說它的主人是盤古

對于天機起伏處

某些不老實的人類，他老人家永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們卻必須雙目圓睜

要不就哈欠連天

我們一家三口

合力將走過的路途踩碎后，在三個不同的站點躺下

枕頭里是這一個瞬間、下一個瞬間和很多很多個別的瞬間

耳畔是音樂或聒噪

身上是厚薄不一的被子

無 題

我就這樣

悄悄、悄悄、悄悄、悄悄地走向你

越來越近，你沒有回頭

你窗口的燈亮了

一整夜，我都看著它

跳動，搖曳

看你的身影映在壁上

你花園里雛菊和百合開了

花蕊金黃，太陽一樣

一個午后，你坐在花叢邊品茶

你的發辮柔順而潤澤

你雙頰明朗溫柔

你握著夏日里的一朵玫瑰

立在窗口沉思

你是一路從雪的國度走來

向著熱帶的海洋

你鶉衣百結，滿身瘡痂

你赤著腳

獨自立在花田中央，深呼吸

而這個時刻，我走向你

我看著你的背影

那么幸福，而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