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萱
(上海音樂學院 上海 200031)
談及湖南,人們總是會最先想到“辣”字?!袄薄鄙鷦拥馗爬撕先说娘嬍沉晳T以及性格特點。筆者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不論是在語言、文化還是在情感等方面,都對家鄉的“辣”深有感觸。從音樂層面來看,其也飽含著地方風味,不同的地理環境會形成不同的音樂特征,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音樂同樣孕育在這一方水土中,湖南音樂所具有的特點正體現出湖南的地方特色。湖南地處長江中游南部,因湘江流貫南北而得“湘”之稱。本文選擇將湖南民歌中的審美特征“辣”作為研究切入點,除了個人情感因素之外,同時還受到曹婷寫作的《湖南民歌中“辣”的音樂特色》一文的啟發。與之不同的是,本文將主要從湘語出發探討方言對湖南民歌的面貌所產生的影響。
關于湖南方言,《現代漢語方言概論》中的湘語部分提到,湖南境內的湘語區可以分為三片,分別是長益片、婁邵片、辰溆片[1]。本文所選定的研究范圍長益片分布在湘江、資江的中下游,包括長沙、株洲、湘潭、寧鄉、望城、湘陰、汨羅、岳陽等地區。之所以只將長益片選為研究范圍,是由于筆者認為,不同的方言片區,其“辣”的表現會有所不同,而同一片區內的特征會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趨同的樣貌。同樣的,考慮到方言的調值問題,本文的研究將主要聚焦于長益片中調值相一致的地區:長沙、望城、株洲、湘潭、寧鄉(縣)。文章以湖南方言漢語聲調表作為劃分依據,對《湖南民間歌曲集成·湖南卷》中上述幾個地區的30 首民歌進行總體分析。從節奏、旋律、歌唱三個方面出發,將湖南民歌與同樣具有地方特色的湖南方言相聯系,探討兩者間的關系,以體現出影響湖南民歌中“辣”的方言因素。
筆者文中的“辣”聲歌唱跟節奏有關,指的是大部分音樂片段的音樂節奏與語言的節奏保持一致。從語言的角度來看,“語言的節奏,本質上就是說話和聽話時跟語意表達或理解相關的組詞斷句策略的語音體現[2]”。將湖南民歌常用的前十六后八節奏、附點節奏和四十六節奏結合方言習慣來看,湖南人在生活中的常用語如“搞墨子”(意為干什么)、“要不得”(意為不好)、“恰飯冒”(意為吃飯沒有),就都近似于音樂中前十六后八的節奏,又如“要得”(意為好)、“好咯”(意為好)則都習慣性地拖長其中一個字的時值,形成類似于音樂中附點節奏的效果。四十六的節奏則順應了湖南方言中獨具韻味的“四字”詞,如形容黑會說“滅其拉黑”等,這類詞不僅反映出湖南人說話語速快的特點,也從側面也體現出湖南人性格中的“辣”。

表一
筆者從勞動號子、田歌、山歌、燈調、小調、風俗歌六個體裁中各選取了5 首頗具代表性的湖南民歌進行整體分析,將曲目中最具特色的節奏型進行整理歸納,發現湖南民歌中的節奏分為常用節奏型和特色節奏型兩種,常用節奏型雖然包括二八節奏,但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四十六、附點節奏以及切分節奏這類節奏型更能體現出湖南的“辣”聲歌唱特征。在大多數樂曲的呈現中,人們都會將節奏與樂曲的歌詞相結合,以體現出方言節奏與音樂節奏的一致。并且,筆者發現,節奏在不同的體裁中會有不一樣的側重,如勞動號子中的附點節奏多用于吆喝式的襯句中,強調節奏感。燈調的附點節奏多用于句中,略帶對話的意味,突出方言感。
結合語言關系來看,在易新奇的《長沙方言的韻律重音》中,作者對長沙方言的重音音節進行了分析,其結果為,長沙方言重音音節的主要聲學特征表現為時長較長,約占雙音節總詞長的60%,占三音節總詞串長度的40%-50%,且雙音節在韻律結構和形態句法結構的交互作用下,重音模式只有左重和右重兩種[3]。將此實驗結果與音樂相結合,筆者認為,雙音節中延長某一音的方言重音韻律與音樂中的附點節奏相符,附點節奏同樣是將兩音中某一音符的時值延長,三音節中的重音音節時長則與音樂中的前八后十六節奏以及前十六后八節奏相近,這兩種節奏型中的八分音符都占到時值總長的1/2,與方言中三音節的重音韻律吻合。如此,方言與節奏的關系進一步明朗,方言中反映出的湖南民歌節奏里的“辣”,以附點節奏、前八后十六、前十六后八這三類節奏最具代表性。
由于筆者沒有語言學基礎,為避免在分析上有誤差,本文并沒有選擇參考方言調值進行研究,而是用方言音調進行論證。在非洲的文達人中,他們的歌與語言音調也存在著密切的關系[4],即樂曲旋律的走向與歌詞的發音聲調極其相似。筆者根據自身對本地方言的了解,將湖南民歌中樂曲的旋律和歌詞的聲調分別線條化后進行對比,以觀察兩者在旋律走向上的關系。結合譜子來看,筆者發現其結論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與方言聯系緊密的,一類是根據音樂自身發展,與方言的聯系并不那么緊密的。文中的緊密關系指的是民歌中旋律進行與歌詞聲調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一致。以湖南民歌《洗菜心》為例,上方折線圖表示的是歌詞依據方言讀音的聲調走向,下方折線圖表示的是旋律的音調走向,在樂曲中二者體現出緊密的關系。(見譜例1)
在第一句“小妹子手提竹籃小河洗(呀)菜心(哪)”中,從折線圖來看,歌詞聲調與旋律走向完全一致表現在“洗(呀)菜心”這一部分,這一句的前半部分從走向來看也大致相同。而非緊密關系則是指樂曲中的樂句是依據音樂自身發展進行,而與方言的關系并不那么緊密。在湖南民歌中,十分具有特色的花舌句就是注重旋律本身發展的例子,“打花舌”是湖南民歌中一種特殊的潤腔技巧,也是湖南花鼓戲的代表性歌唱技法之一?;ㄉ嗟那{普遍上揚[5],雖受到樂曲情緒的要求,在實際演唱中會有所變化,但總體來看,其演唱具有半固定的樣態,即從上至下的滑落。如《洗菜心》一曲中的花舌句“嗦得兒子啷當,啷得兒嗦”,花舌技法運用在“得”字上,其后半句更是明顯的下行滑落音調。(見譜例2)

譜例1:《洗菜心》(1 小節--4 小節)

譜例2:《洗菜心》(8 小節--11 小節)
夏思和劉寒輝的《論長沙話的特色》中提到了長沙話的幾個顯著特點,第一個說的就是“調子高”,湖南方言之所以給人造成“調子高”的聽覺效果,是因為長沙話的舌尖音比較多,且不分后鼻音,在輔音中也只有單輔音,在一些輔音讀法上與普通話也有較大不同,如“h”發音的字多讀成“f”或“w”。作者在文中歸納出長沙方言的九個特點,其中,發音短和音調較平這兩個特點凸顯出湖南人性格中的“辣”,短促的發音致使湖南人普遍語速快,具有抑揚頓挫的感覺,給人“調子高、性子急”的感覺[6]。在音域這一方面,有學者指出:“湖南方言中的真假聲和高位置造成了湖南民歌音域寬(主要是上行)的特點[7]”。
建立在上述語言研究的基礎之上,從音樂的角度來看,湖南人說話時的“調子高”在音樂中表現為音區普遍較高,方言的聲調則使得湖南民歌音域較寬,這兩點在筆者對30 首湖南民歌進行整體分析后得以證實。經整理發現,湖南民歌的音區普遍偏高且音域較寬,在聽覺上形成“調子高”的感覺,但所謂的“高”的音區仍然會受到一些因素的限制,比如來自體裁的影響。在湖南民歌的風俗歌這一體裁中,其內容包括“哭嫁”“祭祀”等主題,所以,相較其他幾種體裁,由于受到情緒、內容的影響,風俗歌的音區會稍顯偏低。但總體來看,湖南民歌在音區呈現上的“辣”,既可外顯,又可內含。
湖南方言的特色就在于它不同于普通話的發音,其獨特的發音習慣是湖南方言特征的體現,筆者參看了夏思和劉寒輝的《論長沙話的特色》以及鮑厚星的《長沙方言詞典——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其中就具體指出了長沙話與普通話相比之下顯著的特點:從音調來看,長沙話的音調比普通話要低半個音階,有抑揚頓挫,但長沙話的音調更平;長沙話中沒有饒舌音,zh 讀z、ch 讀c、sh 讀s;長沙話中也沒有后鼻音節-ng,都讀-n;on 和ong 的發音形式全都讀為en 等,且湖南方言中常用語氣助詞做拖音,表達人的神情或時間狀態[8]。以上都是湖南方言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發音規則,由這些發音規則構成的湖南方言在聽覺上形成了語速快且發音短促的特點,也就是湖南方言發音中的“辣”,這種方言發音被具體運用到音樂中后,其方言發音中的“辣”就變成了音樂上的“辣”。如《湘江船工號子》中的“出”和“是”,“出”在普通話中讀音為chu,但在湖南方言中ch 后接u 時都讀為q,所以在方言中“出”字的發音為qu?!笆恰痹谄胀ㄔ捴凶x音為shi,但在湖南方言中沒有sh 的音,sh都發s,所以在方言中是字的發音為si。如在《勸郎君》一曲中的“吃”字,在方言中的讀音為qia,再比如《猶如帶姐下南京》中的“街”字,在方言中的讀音為gai,因沒有系統、成型的規則,所以,這些字在發音上屬于特殊情況。但不論是嚴格按照發音規則來構成的還是屬特殊情況的,其發音都體現出湖南方言發音的特點,都是湖南地方獨有的“辣”的組成部分。
除運用方言之外,地方化的表達方式也會用以增加湖南民歌的“辣”,有的是借用形容詞,有的則是換用更地道的方式進行稱呼。湖南方言有自己獨特的構詞法,分直接命名和曲折命名兩種[9]。直接命名是根據事物本身的特征進行命名,直接體現詞義,曲折命名是以曲折引申的方式進行命名,間接體現詞義,兩者都植根于地方的社會文化背景。在湖南民歌的實際演唱中,這種表達大致分三類:第一類是直接用方言演唱全曲,第二類是在某些字詞上根據方言發音演唱,在一些歌詞的表達上也用地方性的詞語,第三類則是用普通話進行演唱。相較之下,前兩類在演唱時所傳達出的地方風味更濃烈,筆者基于第二類形式,對民歌中具有代表性的方言化表達進行舉例:

表2
湖湘方言在語法上有自己的一些特點,如“子”尾就是極具地方特色的一種表達方式[10]。其可以用于普通名詞,如《不是情哥不開腔》一曲中的蜜蜂子,還可表示時間或數量。此外,上表中所列舉出的還有嗯嘛、外孫伢子、崽這類詞,在湖南話中更多是一種表示親昵的稱呼,具有感情色彩。
“辣”不僅是湖南飲食甚至是湖南人的代表性形容詞,也是湖南民歌的審美特征。通過從節奏、旋律、歌唱三個方面對長益片區內的具有代表性的湖南民歌進行分析,筆者發現湖南民歌具有的審美特征“辣”與湖南方言的特點密不可分。
節奏與旋律是構成音樂必不可少的要素。從節奏來看,湖南民歌的音樂節奏在很大程度上蘊含著湖南方言的節奏。音樂節奏中的常用節奏型雖然包括二八節奏,但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四十六、附點節奏以及切分節奏這類節奏型更能體現出湖南的“辣”聲歌唱特征。尤其是附點節奏和前十六后八節奏,這兩種節奏型是湖南人在日常說話時方言的近似節奏型,其所具有的方言感極強。從旋律來看,在旋律的走向以及音區的位置等方面,湖南民歌都體現出與湖南方言的關系,湖南民歌旋律的走向與歌詞的方言讀音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呈現出趨同的樣貌,雖然存在有的樂句旋律走向更多是根據音樂本身的發展而來的情況,但方言中的音調仍能反映民歌旋律的“辣”。湖南民歌在音區上的“辣”主要體現在音調高以及音域寬上,這是由于湖南人在發音上多舌尖音,且湖南方言六調中的陰去高升至假聲,在這兩者共同作用下就形成了湖南民歌音調高、音域寬的特點。除此之外,湖南民歌的歌唱同樣與方言相關,如方言中的發音實際運用到民歌歌唱中所產生的“辣”。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湖南方言反映了湖南民歌的審美特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