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一遭?!盵1]故事最后麥其土司的時代落幕,作者通過主人公傻子二少爺道出本書的寫作意圖,即以傻子的視角帶領讀者了解最后一個土司統治下的藏族阿壩地區。作家在新舊之交的特殊時代語境中敏感地捕捉了因歷史的變更而生成的權力焦慮、身份焦慮、文化焦慮等諸種情緒所塑造的具有歷史墓碑價值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傻子二少爺、麥其土司、大少爺、土司太太、卓瑪、塔娜等。從“最后一個”書寫的角度, 可以觀察新舊之交這一特定時間上觀察這些人物的生命活動中展現的社會制度、民族性格、文化形態、生命現象等諸多方面的變革信息和歷史特征,并從中尋找作者針對這一特殊時期書寫的心態及意義。
一、最后一個土司的選擇
回顧眾多文學作品可以發現許多作家不約而同地書寫了某一類職業或制度或地區的歷史終結者。例如高建群《最后一個匈奴》、降邊嘉措《最后一個女土司》、劉玉堂《最后一個生產隊》、王安憶《長恨歌》中最后的選美小姐、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最后一位酋長的女人等等。這些作品直接將主要人物設定為最后一個。作家在描寫這些人物時往往包含著復雜的情感,是作家在面對歷史選擇時的糾結。
《塵埃落定》寫了一段歷史終結時刻的景況,即最后一個土司統治下土司制度存在的最后歲月。最后的歲月是通過描寫最后一個土司的統治來展現的,而非描寫百姓生活或其他一些社會現象等方式來展現。老舍在《斷魂槍》中描寫的最后一個耍槍人——沙子龍,是一個市井小人物。作家通過市井小人物的深沉文化情結來反映自己的文化情結,是一種不同于《塵埃落定》史詩般的“最后一個”書寫方式。不同作家選擇不同的“最后一個”作為書寫對象所要表達內容一定是不同的。
這些作品共同形成最后一個書寫模式。這種模式所描寫的是過去,所敘述的在邏輯上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一個人或一件事或一種生活生產方式的完結。因此最后一個主題容易喚起讀者的悲傷心理。尤其是對傳統有深沉情結的讀者閱讀這類作品時容易緬懷過去。在這種模式下,作家不論是在個人書寫還是書寫歷史中都會表現出本人面對時間、歷史、身份時的焦慮。《塵埃落定》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地理和文化的過渡地帶,這是一個獨特的地理空間,也是一個多元文化的混合交融地帶。阿來作為西藏與四川交匯地帶的藏族,實際上是一個邊緣人,身份上能否代表藏族來書寫他們的歷史?實際的藏族歷史書寫中,可以注意到有些藏族作家寫的藏族歷史不被認同。阿來在小說中也思考了其他問題,例如如何評判“最后一個”在歷史上的價值,如何對待如今傳統與現代性的矛盾,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保持理性發展等等。
二、土司制度的歷史性書寫
對于當今的小說創作,丁帆認為作家創作開始脫離生活與歷史,逐漸成為個人的無病呻吟,甚至開始追逐商業利益?!霸诂F實生活題材作品中看不到歷史必然性的走向,而在歷史題材作品中也看不到歷史必然性的走向,歷史被無情的遮蔽也已經稱為一種作家消解生活的常態?!盵2]但回顧“最后一個”書寫類型的作品仍可以看到作家在刻畫個人、歷史上做出的努力。作家在書寫“最后一個時”主要聚焦在時代更替洪流下的個人選擇以及歷史選擇。
歷史性書寫的“最后一個”即是社會歷史形象上的“最后一個”,是一個絕對概念,是指即將消失或已經消失、世上僅存的或在某個地域范圍內僅存的一類人或物。這些形象是實實在在的實體,是基于社會歷史意義下的“最后一個”,[3]在作者所描述的世界中可以找到具體的記載。例如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塑造的重要人物“藍臉”,代表著堅持傳統的最后一個單干戶。這是對國家發展有重大意義的生活生產方式的轉變,是一個重要節點,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高建群《最后一個匈奴》通過對最后的匈奴的書寫展現了三個家族的兩代人的人生傳奇以及陜北這塊匈奴曾留下深深足跡的特殊地域的世紀史。
將《塵埃落定》進行歸類,毫無疑問它是一種歷史性書寫。它從傻子的視角講述阿壩地區封建落后的土司制度的消亡,即最后一個土司消亡的故事。作品主要展現麥其土司的統治下社會的轉換過程以及社會的命運走向。在這個過程中麥其土司家族主要人物全部死亡。麥其土司是阿壩地區的最后一個土司,是歷史意義上的“最后一個”,因此《塵埃落定》是聚焦于土司階級進行的歷史性書寫。
不同于個人書寫中微觀情感的表現,《塵埃落定》在最后一個土司滅亡的過程中展現了阿壩地區的獨特風景、社會制度、歷史人文、宗教文化等等,是一部宏觀的作品。該作品中作為生命意識存在的個人沒有受到過分關注。可以說《塵埃落定》是一部民族史的歷史傳奇。在民族史的書寫中,阿來還用大量藏族詞匯,并運用漢語解釋。例如運用“根子”“尼”“轄日”對“骨頭”進行解釋。
在人物設置上,阿來將主角設為最后一個土司即麥其土司,這里“最后一個”既指向人,又指向史。他是歷史的親歷者、見證者。對于歷史,阿來有這樣的解釋:“而在過去我總是認為,對一個寫作者,歷史總會以某種方式,向我轉過臉來,讓我看見,讓我觸摸,讓我對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建立一種真實的感覺”。[4]因此《塵埃落定》中充滿了歷史、命運、孤獨與抗爭的糾纏。圍繞對最后一個土司家族命運的敘述來完成歷史敘述,并在對這種背景和環境變化描寫中展示現實與歷史的交匯,從歷史的縱深處尋找突破。
《塵埃落定》主要書寫了這樣一段歷史:權力導致土司家族內部的明爭暗斗,領地內土司與活佛、喇嘛、書記官之間的勾心斗角,土司與土司的殘酷殺戮,進而導致土司制度的衰敗。制度演變層面的政權易代直接導致了土司制度的消亡。阿來認識到落后封建的土司制度已經不符合時代、歷史的要求,而“極端的權力”之爭又進一步加速了土司制度的消亡。麥其土司成為歷史的終結者有自身的必然原因。而終結之后,作家又給予新的希望,開出新境,利用罌粟這一事物完成新境的開辟。
《塵埃落定》中最后一個歷史性書寫的切入點是罌粟。這和阿壩地區的真實歷史有直接聯系。阿來接受采訪時說:“藏區的東北部,罌粟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對當地的政治經濟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與之鄰近的四川的商人、軍閥等確實靠這個東西打開了通往這個地區的大門,找到了介入當地政治與經濟的有效的方式。”罌粟在最后一個土司統治的每個轉折點即權力變化時都起到了重要作用。麥其土司種植罌粟后和漢地交換得到大量銀子,大大增強經濟實力。此后買進新式武器,使得軍事實力也超過其他所有土司。饑荒來臨后,傻子放棄種植罌粟,改種糧食,使得其他土司紛紛向自己求救。也正是罌粟給麥其土司帶來的巨大財富積累使得傻子能夠在邊境拆除圍墻,建立一個邊境貿易市場,代表現代的重要因素在這個地區自發生長?,F代性正是阿來認為這個地區發生徹底改變的重要一環。阿壩地區的歷史從此改變。
三、邊緣藏族社會與文化的記錄
“從小說敘事模式轉變中探求文化背景變遷的某種折射,或者說探求小說敘事模式中某些變化著的‘意識形態要素。”[5]小說敘事模式在一定的社會背景中出現必然與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有聯系,因此可以從中探求作者選擇這種模式書寫故事的意圖?!白詈笠粋€”書寫模式主要出現在90年代 ,提供給作家一個總結過去、反思歷史的寫作氛圍,是被作家選擇的主要原因。
“最后一個”書寫這種文學創作現象或者說文學書寫模式被許多作家不約而同地使用,表現了中國不同地區、身份、階級的人在時代變化潮流下的心路歷程。魯迅作品中的“離鄉——歸鄉——離鄉”的寫作模式在不同作家筆下表達出對故鄉的復雜感情。后來許多作家在這種模式下創作作品,說明盡管時代在不斷變化,作家選擇一種寫作模式所要表現的情感、意義、目的具有相似性?!秹m埃落定》中最后一個土司的書寫也包含了許多意義。主要有以下三種:文化尋根、社會反思及民族記憶。
(一)文化尋根
現代文明通過種種方式,如軍隊、革命者、地質隊員、旅游者,被帶進古老偏僻的農村,引發了一系列心理振蕩,傳統文化在與現代文明的對弈中敗下陣來。面對傳統文化不斷喪失的局面,一些作家開始把那些已經消亡的,或即將消亡的事物記錄下來,處在這樣一個時期的大多事物都是最后一個。通過文字書寫的方式投身于維護文化、尋找文化之根的事業中。20世紀80年代中期掀起了文化尋根的熱潮,就是希望能留存住這些曾經占有一席之地的歷史存在。根據阿來的采訪以及文字記錄可以發現,《塵埃落定》收集素材和構思創作最早起源于1985年。作者肯定也受到了這個時期文學思潮的影響。
書中探尋阿壩地區的藏族文化,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來表現。首先展現這個地區的民俗風情,以及由歷史文化、地理位置獨特性所孕育的森嚴的土司社會秩序?!拔要氉杂L站在高處,知道自己失去了成為麥其土司的微弱希望。頭上的藍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沒有。地上,也是一望無際開闊的綠色。南邊是幽深的群山,北邊是空曠的草原。到處都是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貢土司屬下的饑民在草原上游蕩。”[6]203讀者通過阿來的描寫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藏族地區遼闊、壯麗的風景。
作者詳細地描述了這個地區土司統治下百姓的等級制度。“每個寨子都有一個級別不同的頭人。頭人們統轄寨子,我們土司家再節制人頭,那些節制的人頭就稱之為百姓。這是一個人數眾多的階層。”[6]12同時也刻畫了在這樣森嚴等級下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奴隸、侍女卓瑪、塔娜以及銀匠等等。這些不僅是作者的一種反思——對封建落后制度的批判,更是一種真實的記錄。以這樣的方式向從未接觸土司制度的讀者介紹藏族地區的土司制度。
其次文本介紹了藏族地區的宗教文化、制度文化以及民間文化。制度文化是獨特的土司制度,例如每個土司都有世代相傳的書記官和行刑人。宗教文化書中主要介紹了苯教和藏傳佛教,“那是每一個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語錄。我手捧那經卷,感到心口發燙。這樣的書里據說都是智慧和慈悲?!盵6]137還有不同教派的代表人物,活佛、門巴喇嘛等。民間文化有口傳文學以及生活習俗等,主要通過歌謠展現以及土司日常生活展現。
(二)社會反思
“最后一個”既然是站在從現代回顧過去的角度書寫歷史,必然會對歷史作出思考。阿來在《塵埃落定》中反思了土司制度衰亡,并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表現了對現代性進入阿壩地區的態度。首先他認為土司制度違背社會發展方向,必將退出歷史舞臺。由于當時政府軍的介入,麥其土司掌握極端權力。土司家族必然會走向衰落,而現代性的進入使得這種衰落發生得更為迅速。關于現代性,文本中作家通過不同人物呈現了面對現代性沖擊的兩種態度:傻子與其他人。
其他人是對現代性事物的不適應、反抗和懷疑。但作為傻子二少爺對現代性的力量卻是順應的。傻子不是一個清醒者,這種順應既不能代表“歷史的必然要求”,又不能詮釋為其行為本身的“正義性”。[7]即傻子對現代事物的接受,如相機、望遠鏡等,不是出于他對這些事物的了解和喜歡,而是一種出于本性的自然選擇。作家在傻子身上滲透的是“最后一個”的道德思考和心理深度:傻子作為作家設定的一個覺悟者,他覺悟到憑借著漢族的力量可以走向現代性,當下的土司制度對民族沒有任何的助益。他又是清醒的人,只有清醒的人才能讓自己成為“最后一個”。與傻子相反的是哥哥旦真貢布,“聰明人”大少爺。在許多次關鍵選擇中他都未能領悟麥其土司的意思。這是舊時代的聰明人,因此失去與現代接軌的機會。
事實上,潛意識里從麥其土司到傻子都在選擇現代。麥其土司和汪波土司產生矛盾時選擇到省城去尋找中華民國四川省軍政府的幫助,已經是對中華民國實力的認同。由此帶來了罌粟,改變了阿壩地區各土司之間的實力強弱。饑荒后,麥其土司足夠強大的軍事、經濟處于絕對地位。傻子二少爺拆除圍墻,開拓出市場??梢哉f這也是傻子對現代的一次自主選擇。
(三)民族記憶
文化記憶有多種方式。集體記憶是一種集體想象,但它只能在個人的行為和個人的敘述中證明自己。由個人書寫的文學可以記錄、傳遞和創造文化記憶。與歷史只關注大人物和大事件不同,文學作品可以關注普通小人物的情感、生活等方面,表現出生活的多樣方面,為讀者全方位了解本民族提供直接路徑?!秹m埃落定》是通過個人書寫和敘述,力圖記住本民族歷史的一次努力,對最后一個土司的記錄也是完成個人的民族身份認同一個過程。
民間文學是民族記憶的重要載體,也是民族記憶的重要構建領域。阿來在接受采訪時說,書中的民歌是由自己收集的真實藏族民歌,可見作者有意識借鑒藏族民間文化資源。用這種方式作為對藏族地區文化傳承的一種關照。其中有頌歌《馬和牦牛的故事》、卓瑪唱的歌謠“罪過的姑娘呀,水一樣流到我懷里了。什么樣水中的魚呀,游到人夢中去了?!钡鹊?。民間歌謠是一種口耳相傳的文化,是民眾對本民族歷史的集體記憶。阿來通過這樣的記錄使得后來的讀者可以在文字中尋找到藏族地區土司的歷史。
阿來說:“《塵埃落定》出版以后,許多評論家從西方文學傳統中,從漢語言文學傳統中追溯傻子少爺這個形象的緣起。我樂于承認自己通過漢語受到的漢語文學的滋養,以及世界文學的滋養。然而一個令人遺憾的情況是,一方面的西藏的自然界和藏文化被視為世界性的話題,但在具體的研究中,真正的民族民間化卻很難進入批評界的視野?!秹m埃落定》從人物形象與文體兩方面所受到的民間文化影響被長久地忽略了?!痹诿褡鍒F結的大環境下,少數民族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民族特色。許多少數民族作家希望通過自己的創作留下本民族的獨特歷史,藏族作家也是如此?!秹m埃落定》中在對最后一個土司書寫的過程是保存民族歷史的過程,也是藏族與漢族相互認同的過程。
四、結語
最后一個概念本身所包含的情感符合小說這種文體的本性特征。作家可以對最后一個敘事過程自由總結、抒發情感和寄托情思,與小說回憶狀態下的敘述本質恰好相互吻合。阿來作為藏族作家,對于本民族有獨特的情感,希望通過小說這種形式對該地區獨特的文化制度進行個人總結并抒發獨特情感。選擇“最后一個”作為書寫對象恰好能夠給予作家這樣一個總結的機會。
總的來說,在新舊時代交替之中存在許多的最后,從可以閱讀到的作品來看,作家的選擇也非常多樣化。他們曾經是時代的輝煌,卻因時代變遷而悄然落幕,以悲壯謝幕,未來可能被遺忘在時間廢墟中。阿來用文學的方式記錄下了其中一種,為民族記憶的留存做出一份努力。
作者簡介:冉騰(1998—),女,重慶酉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注釋:
〔1〕阿來.塵埃落定[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
〔2〕丁帆.新世紀中國文學批評摭談[J].南方文壇,2020 (6):5-11.
〔3〕連春春. 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最后一個”書寫研究[D].北方民族大學,2020.
〔4〕阿來.《贊拉:過去和現在》,《大地的階梯》[M].南海出版公司,2008.
〔5〕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6〕阿來.塵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7〕王達敏.神性原鄉的終結者——阿來、遲子建、劉慶的四部長篇小說[J].南方文壇,2020(4):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