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一
確立中國文明話語權,已經成為緊迫的歷史性需求。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其文明話語權的基本方面,是能在世界國家文明之林中清晰準確地表述自身文明的本質架構、歷史演變特征及核心價值觀體系。能將如此三個基本方面,在本國民族群所能具有的共同社會意識的基礎上清晰準確地作出表述的國家,基本上沒有出現過。至少,近現代以來五百余年的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真正以理論形式作出對自身文明的系統表述。因為,即使是歷史很短的國家,如美國這樣只有兩百余年歷史的新生代國家,也對自身歷史充滿了爭議,很難整合出具有廣泛社會認知基礎的共同表述。經常可見的大多數國家所能作出的自我表述,往往更多體現于對某些重大事件所持有的價值觀評判,而不是整體性的國家文明陳說。
中國對自身文明的認知,基本上也是這種狀態。
顯然,國家文明自我認知的普遍混亂,是長期的歷史存在,絕非現當代才突然出現。從本質上看,這一現象意味著人類世界對于國家時代龐大蕪雜的生存形態,依然處于自發狀態。也就是說,世界各個國家對于自身的現實文明形態,對現實的國家沖突,對未來的發展方向,基本上還處于以眼前利益為依據的本能作出的種種應對。真正依據國家文明形態所具有的價值觀體系,對歷史、現實、未來,皆能作出理性應對的國家,很少很少。這一認知現狀,距離人類文明突破各自形態的局限性,并出現歷史性突破,尚有很大距離。就現實而言,則對世界各國各民族的相互交流融合,生成了無數錯綜復雜的歷史鴻溝;對國家文明之間的相互理解,則構成了巨大的深層障礙。
作為世界上唯一不脫離本土而延續至今的文明常青樹,中國理應首先確立自身的國家文明話語權。如此,既有利于國家文明的自我認知,亦有利于世界國家之林對中國形成明確穩定的認知。任何國家文明形態,要獲得強大的生命力,都必須完成這一基礎性人文工程。否則,只能停滯于現代生產力基礎上的自發狀態。要完成這一基礎性人文工程,首要的一步,便是深入發現中國文明在上述三個方面的基本內涵,并在此基礎上確立中國文明的體系結構。
雖然道路必然坎坷,但是我們必須開始。
二
統一文明,是中國文明形態最基本的歷史特質。
這是中國文明五千余年歷史實踐呈現的目標性確立的。
歷史實踐,是任何文明形態生成與發展的原生態呈現,是認知任何文明的基礎材料海洋。對于一個以諸多民族構成的民族群為生命主體,又有遼闊生存空間的龐然大國來說,歷史實踐生成的種種材料幾乎是無邊無際的。要從龐大蕪雜的材料海洋中發現歷史主流的走向,及其經由長期沖擊所形成的具有穩定外在形態的既定框架;則如同大禹治水,首先必須在“浩浩懷山襄陵”的紛紜亂流中發現洪水主流的趨東向海之勢,才能確立向海疏導的治水路徑。
中國文明的歷史實踐主流,是有清晰的脈絡走向的。
這一歷史主流,就是持續不斷地走向統一文明,及持續不斷地維護統一國家形態的浩浩大潮。從總體上看,前三千余年的歷史主流,是不斷走向更高的統一國家形態,直到秦帝國創建出具有歷史巔峰高度的統一治權的大一統文明。從黃帝時期基于消除無序爭奪,創建早期族群大聯盟政權,中國民族群就開始了不斷走向更高統一的歷史實踐。其后,歷經五帝時期的發展,在相對統一政權下能夠達成有序生存發展形態,已經成為中國民族群的自覺認知。惟其如此,當洪荒大災難來臨的危機時期,才有了舜帝強力有效組織的大禹治水。歷經堯、舜、禹三代大聯盟政權艱苦輝煌的奮爭,夏人部族創建了具有堅實根基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夏王國。
由此,中國開始了國家文明的歷史進程。

堯、舜、禹畫像
夏王國,是以“天子直領”(直接治理)的王族聚居區域(史稱王畿)為核心;對其余現存的諸多獨立部族,則承認為擁有自治權的“方國”,即后世所稱的諸侯國;這些方國,在名義上對夏王國“稱臣”,實際上是完全自治的地方政權。形態如此松散的王國,以現代國家理念定位,就是邦聯制國家。四百余年后,商部族滅夏,建立了新的商王國。這一時期的國家形態有了新的變化——商王在力量強大的基礎上,除直領王族的王畿之外,對諸侯邦國的治理已經有了部分干預權,及軍事行動上一定的號令權。從國家性質上看,已經發展為半邦聯半聯邦的國家形態。六百余年后,周部族滅商建周,國家形態獲得了更大發展。歷經周公東征獲得大規模全面勝利,西周王室有效控制了天下土地與人口。由此,周王室重新分封諸侯國;所有諸侯國,全部變成了由周天子直接“封賞”(直接劃撥土地人口)而確立的地方邦國政權。對這些諸侯國,中央王室具有國君爵位的確定權、重要官員的任免權、納貢數量的確定權、諸侯軍隊的編制確定權、軍事行動的委托權及號令權,等等。據此定性,西周王國已經發展為具有基本統一形態的成熟的聯邦制國家。
如此一千五百余年,中國發展到了統一文明的第一高峰。
從春秋戰國開始,中國民族群以多元的思想大爭鳴為歷史形式,完成了對既往生存歷史的自覺總結。其最大社會共識,是對諸侯分治的危害性與災難性有了深刻認知;由此生成了“天下向一”,即走向更高統一的思想潮流。正是有了這五百余年的歷史認知基礎,秦帝國才創建出了最具典型性的大國統一治理的新國家形態。若沒有既往的歷史基礎,沒有春秋戰國時代奠定的統一文明自覺,秦帝國不可能創建治權統一的新國家文明;即或能夠強力創建,也不可能具有后世無可撼動的歷史根基的堅實性。
秦后兩千余年,則是堅持維護統一文明的歷史進程。
以秦為歷史分水嶺,在之前和之后的兩大時期中,都曾經有過統一文明瀕臨崩潰的重大危機。前三千余年,除了夏商兩代各自在中段出現過分裂危機外,尚有春秋時期“四夷侵擾,中國不絕如縷”的重大文明危機。后兩千余年,更出現過曾經成為既定事實的幾次大分裂時段,都是空前深刻的瀕臨崩潰的文明大危機。但是,在救亡圖存的歷史過程中,中國民族群每每依靠高度的文明自我認知,依靠深刻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堅持浴血奮爭,使統一文明始終顛撲不破。也就是說,每遇統一國家分裂的重大危機,中國民族群總能依靠深入血脈的強力奮爭,一次次渡過驚濤駭浪。
近代以來,中國民族群在列強入侵、山河破碎,同時又逢自身文明轉型的三重危機中,掀起了救亡圖存大潮;歷經百余年巨大犧牲,終能完成兩次共和革命,進入現代統一國家。這期間之艱難壯烈,舉世罕有其匹。這是中國五千余年統一文明長河中最為艱苦卓絕的文明奮爭交響曲。從歷史的角度看,這種始終以統一國家為最高目標的民族奮爭的歷史實踐,是全世界絕無僅有的國家文明奇跡。
三
文明形態的本質架構,是其基因元素的構成方式。
中國文明的第一系基因元素,是遠古創世神話所體現的遠古族群的思維方式與人本意識。這種對生命環境的生成,及人類最初活動進程的理解與想象,是中國民族群原生思維方式的兩個本能方向。這一遠古創世神話系,蘊涵著兩種相互關聯的想象路徑:一則,以求變為基點的想象方向;再則,以人類自身為基點的想象方向。由此,解釋生存環境起源,便生出了“盤古氏開天辟地”的突變性想象;解釋人類生命起源,則是“女媧氏造人補天”,將人類生命的產生同樣想象為突變而來。解釋人類最初的生存發展進程,則產生出人類英雄一步步創造生存條件的想象。這一創世神話系列,便是中國最古老的五大神話——盤古氏開天辟地、女媧氏造人補天、伏羲氏鉆木取火、有巢氏居林造屋、神農氏教民耕稼。
這組創世神話系,對人類生存環境及人類生命起源的突變性想象,與現代科學的宇宙大爆炸學說有著驚人的暗合。任何現代學說,都無法解釋這種思維方式的產生根源。我們只能認定,它是曾經的事實存在。從本質上看,中國神話系所體現的突變性思維方式,是現代社會難以理解的深邃文明基因;在這一創世神話系中,很可能隱藏了遠遠超出現代人常識的初始奧秘。
另一個基本點是,中國的遠古創世神話系,又體現出鮮明的人本意識——即人類生存發展的原動力,都是人類英雄創造的,而不是神靈天賜的。與此對應,西方希臘神話與基督教教義,則認為人類生存發展的最初動力,都是天神群體或上帝賦予的。包括人類的情感與災難,都是天神賜予的。人類在天神或上帝賜予的這些最初要素的作用下,才開始了自身的漸進發展。

盤古氏開天辟地
總體上兩相比較,中國文明之原生思維方式,與西方原生文明之思維方式,顯然是對立的兩端。中國文明之原生基因,體現的是求變基點與人本基點;西方原生文明基因,體現的是漸進基點與神本基點。這是顯然對立的兩種生成方式,是兩個不同的出發點。
中國文明的第二系基因元素,是自黃帝時期開始,到秦統一六國的兩千余年歷史實踐中,相繼錘煉出的三組新的基因認知。
第一組,是長期歷史實踐確立的統一生存認知。這一認知有兩個層面的基點,外在層面是統一國家疆域,內在層面是統一國家文明。這一認知形成的歷史進程,又表現為兩個時期的兩個方面。在黃帝開始的五帝時期,遠古中國族群對無序爭奪的毀滅性災難,有了深刻的生存之痛。由此,消除無序爭奪而建立足以保障有序生存的統一聯盟,便成為普遍而深刻的族群認知。在之后的夏商周及春秋戰國時期,中國民族群則對歷代諸侯分治所帶來的國家動蕩及社會民生災難的巨大危害,有了更深刻的連續體驗。由此,歷經春秋戰國時期五百余年的理性總結,統一國家及統一文明的普遍認知,終于發展為以國家大爭為實現統一路徑的歷史大潮。此后,經由秦統一六國并同時創建中國統一文明,中國民族群的“統一”認知,定格為中國文明最重要的基因旗幟。
第二組,是對國家政權與統一文明形態之間的動靜關系的歷史認知。具體說,中國民族群在前三千年的長期實踐中,積淀出了這樣一個深刻的歷史認知——具體的國家政權,是會衰朽滅亡的,是可以改變的,是可以被替換的;而以“中國”為總體概念的統一文明框架,也就是有序生存的國家平臺,則是必須的,是恒定不變的。從歷史實踐看,中國民族群是這樣認定這一總體關系的: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蹇不崩”的統一文明形態下,國家政權是可以變化的;凡是不再具有生命力的陳腐政權,都可以由新生代政權替換。這一認知,是中國民族群進入國家文明時代后的二次覺醒,是極為重要的文明基因性的歷史認知。關于這一方面,我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國家時代》一書中已經全面論證,此處不再贅述。
第三組,是對“君權至尊”的定位認知。這里的君權,實質是國家最高權力體系。這一組基因性認知具體呈現為三個分支:其一,君權高于神權。在中國歷史上,任何神道信眾團體及首領,都必須得到國家(君主)的認可,方可合法存在。自黃帝開始到秦始皇的兩千余年,沒有可以超越君權的任何神道團體權力。這一基因認知,始終貫徹了五千余年的中國文明史。從根基上看,它無疑來自于中國遠古神話所體現的摒棄神性干預的人本生存思維。與世界其余國家曾經普遍長期出現的神權統治相比,這是中國文明獨一無二的世俗政權恒定化的原生基因。其二,君權高于族權。具體說,以血緣認同與人種認同為根基的氏族、部族、民族,其族群領袖權力皆從屬于君權,即居于國家權力之下。這一基因認知,來源于遠古中國族群對早期社會的族權決定族人生存方式的偏狹性的真實體驗。在無序爭奪的早期社會,各式族群都以本族利益至上為生存法則,強烈拒絕任何異族人群以任何方式融入本族。這一現實,是無序爭奪普遍化的社會基礎。其深重危害,既表現于各個族群因人少力薄而易被異族攻破;同時,對聚結眾多人力從而戰勝各種嚴重災難的普遍需求,帶來巨大的阻力。基于此等現實,黃帝后期確立的初始宗法制,其實際目標便是有效解決族權嚴重遏制社會人群聯合的阻力問題。初始宗法制的核心要義,是明確一個基本點:無論聯盟權力的君主出自何族,其權力地位都高于本族族領,同時高于父母及家族任何長輩族親元老;族長與父母及元老等所有族人,都必須尊奉出自本族的聯盟君主為至高的天下“共主”,必須以大禮形式拜見。本族人群尚且如此,對于其余非血緣族群而言,君主的地位自然便也是至高無上的。體現聯盟各種利益的君主,天然地需要擴大自己的土地與人口規模。這一基點,超越了任何族領的偏狹性。因此,進入國家時代后,君權高于族權,已經成為中國民族群的自覺認知。這一基因性規制,使國家政權具有了大規模融入其余族群的包容性。這一點,在中國原生文明的本質架構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基因意義。其三,君權至尊的國家倫理,高于一切社會倫理。這一倫理關系準則,同樣起源于黃帝時期生發的初始宗法制。這一制度的基礎方面,是以“嫡長子繼承制”為權力及財產的血統世襲準則。一切國家倫理關系與社會倫理關系,皆以如上兩法則為基本點而構建。如此,國家倫理與社會倫理的關系,便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四元交錯,編織成了普遍化的倫理網絡,將國家與整個社會有效地融合為一個整體。其中,嫡長子繼承制,為全社會血統單元的傳承與分支確立了明晰的結構;君權至尊的國家倫理,則具有最高的倫理道德權力。遇國家危難,人皆必須以效忠君主(國家)為最高義務,君命可奪人倫孝道并婚嫁之約、守喪之期的任何禮制規范。被征召者立即奉命勤王,則謂之忠君報國,一直被視為倫理道德的最高典范。凡此等等,皆是中國民族群國家倫理至上的基因認知。這一方面的相關內容,我已經在《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一書中較詳呈現,不再贅述。
中國文明的第三系基因,是基于長期歷史實踐而確立的應對內外種種差異與沖突的根基性方式——執中而立。這一應事方式,被春秋戰國時期的思想家們總結為“中庸”與“中和”。從具體內涵上說,它所體現的是立足于事物的錯綜復雜性而生發的一種深刻認知:處置任何差異、矛盾與沖突,對“度”的把握永遠都是第一位的;重此或重彼都可能深化差異(矛盾)或激化沖突,只有“居中”而斷,不偏不倚,才是最適當的。從本質上說,這一應對認知不是策略與方法,而是一種思維方式,即基于對事物復雜性的自覺認知而生成的一種看待事物的思想方法。它產生于中國遠古神話所產生的第一組基因之后,但卻在后來的歷史實踐中融為一組相互滲透的結構性思維方式;即構成了認知事物的三個基本點——既要立足于求變生存,又要立足于人本基礎,同時要把握好執中而斷的“度”。
就歷史實踐而言,這是一種非常深刻、非常智慧、非常理性的整體思維方式。以此為內生基礎,衍生出中國歷史上處置生存發展之重大問題的一系列涉及國家興亡的戰略價值觀。最為典型的,是中國文明對外部威脅的戰略原則——強力反彈,有限擴張。具體說,中國文明應對外敵威脅,首先是基本不主動興兵先發制人;敵方發起進攻戰爭,我則全力反擊;勝利之后,也基本不會乘勝滅卻敵國而大舉擴張生存空間,而只以奪取敵方對我發動戰爭的進軍基地為終點。秦漢兩代對匈奴大反擊,均以打到貝加爾湖(北海)為終點,便是典型例證。此后之歷史實踐,亦反復證明這一戰略原則的持續性。
中國文明應對外敵的戰略原則的有效性,最典型地體現了思維方式三基點的深刻性與生命力;精準的執中之“度”的把握,立足變化的有限擴張,立足人本的與異族文明的長期融合;沒有這種綜合形態的考量,中國文明絕不可能走過五千多年而巍然矗立。
從歷史實踐看,“執中有度”的思維方式見諸于具體矛盾沖突的處置,時有失之于正義度不夠鮮明的弊端。但是,就基本面而言,這一弊端大多數呈現為非關文明興亡的具體事件。從國家文明存亡的大格局出發,“執中有度”的認知原則是非常重要的。至少,中國文明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大規模的種族滅絕屠殺,沒有出現過羅馬帝國那樣的絕對化強盛大擴張,也沒有出現過黑暗的神權統治。也就是說,舉凡絕對化的歷史現象之所以不能在中國出現,與中國文明與生俱來的“執中”防火墻有絕大關系。
這是我們必須看到的歷史事實。
如此三系列的文明基因,構成了中國文明的基因大系結構。
四
價值觀體系,是文明形態的基因大系生發的認知體系。
就其內容及形式而言,價值觀體系一般具有三個歷史特征。其一,它超越了任何思想家及英雄偉人的個體認知,是一個民族群所具有的最普遍的公眾理性認知。其二,它超越了任何社會團體、學派門派、宗教團體的思想認同及信仰堅持,是一種具有國家意識高度的政治哲學意義上的理性認知。其三,它不具有文明基因元素的恒定性,而是隨著社會實踐的發展而具有可變化性,但又具有相對穩定性的歷史性認知。
從總體上說,價值觀體系具有極其重要的基礎性意義,它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及社會所有個體生命,據以進行任何活動的理性出發點;歷經相對長期的歷史實踐之后,這種表現為價值判斷的理性認知,會在很大程度上深化為所有文明主體接近于本能的直覺反應。惟其如此,某些長期有效的價值認知,又具有“變異”深化為文明基因的可能。從歷史實踐的發展看,價值認知體系與文明基因系,是一種在表里關系基礎上,又相互作用的動態關系。這種深層動態關系,只有依據對長期歷史實踐的深入解析,才能有所發現。
對于中國文明之價值觀體系的概括,似易實難。
中國文明的悠長歷史,使其在各個歷史時期的各個領域,都累積了豐厚的既有相同面又有差異面更有變化性的價值理念,林林總總,不勝枚舉。任何一個中國人,都可以隨口說出一套做人做事的道理,實則是歷史積淀的傳統價值理念。各領域的知識人物,則更不待言。這就是了解中國文明價值觀體系的易知的一面。但是,你要任何一個即或是受過最系統教育的理論人物,對中國文明之價值觀體系作出相對準確的全面扼要的框架概括,當真是較鳳毛麟角還要珍稀。最重要的是,我們在國家層面的文明價值體系的自我認知,也依然處于不得要領的半自發狀態。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難以做到的一面。
所以如此,既在于我們數千年歷史學的既定技術傳統——只有事件與人物的素材積累,而沒有本質架構上的文明史研究理念及基本成果;又在于自近代以來,我們依然沒能借助西方傳入的以理性研究為本的基礎研究理念,而形成我們在人文領域的革新突破,創建中國文明史研究新領域。在缺乏思維方式創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們能夠做到的,僅僅是借用西方傳入的各種“主義”思潮,去解釋中國歷史實踐。其結果,只是積累了一大堆不斷被新的歷史發現推翻的張冠李戴式的誤讀性結論。因為各種各樣的歷史原因及現實原因,這些張冠李戴的誤讀,至今沒有得到學界主流與國家層面的系統糾正。如此,我們距離在社會意識與民族意識中真正確立中國文明價值觀體系,還有著非常遙遠的距離。
這一步很難,但我們必須努力去做,去邁出第一步。
要對中國文明價值觀體系作出相對清晰的發現性概括,在于以兩個基礎方面的發現與認知為條件。一則,是對民族價值體系的發展歷史的深度了解,從而能夠基本分辨出價值體系的相對歷史性;就是說,要能夠發現,并遴選出那些具有歷史穩定性的繼承性的價值觀群落,以良性價值體系為基礎而作出概括;對那些已經渡過有效期而成為“廢品”的價值認知,則不納入被概括的范圍。再則,是將中國文明價值體系與世界其余文明價值體系進行比較,尤其是與近代以來作為世界主流文明的西方文明價值體系的比較。這種比較,既有利于清晰地呈現出中國文明價值體系的歷史特質,亦可在種種差異鑒別中,校正對中國文明價值體系的發現性整理。從方法論上說,就是在發現性整理中注意比較,在多方比較中注意校正對中國文明價值體系的發現性整理,從總體上力求達到最大限度的客觀性及準確性。
其一,關于社會生存形態之終極目標的認知體系。
這一認知體系,以生發于春秋戰國時代的“大同”思想為根基,包括了中國民族群一系列關于社會生存理想的價值認定。其中,以戰國“弭兵”思潮為基礎,徹底消弭戰爭的全面和平的渴求;以墨家的“兼愛”“非攻”為基礎,人各相愛互助的良善人性的需求;以法家的“法以利民”“法以愛民”為基礎,井井有序的國家生存狀態的需求;以儒家的人倫學說為基礎,尊老而愛幼的仁愛生存的需求;以及來自歷史實踐的財富平均需求,最高社會道德成為人人自覺的需求;以政治生活高度清明為基礎,建立松散國家框架的需求;凡此等等,都鮮明地在“天下大同”的社會生存狀態中體現出來。故此,“大同”社會的認知構想,不是單一的價值認知,而是所有社會生存領域之理想狀態的體系性認知。
從歷史實踐看,“大同”理念一經提出,就立即成為貫穿中國歷史數千年的恒定的社會生存理想;雖然從未實現過,但也從未消失過。歷朝歷代都有人研究,都有人強調。歷代農民起義的發生,更是無不以“大同”理念的“均貧富”為政治基礎。甚或,直至近代戊戌變法,康有為還有著名的《大同書》問世,成為中國近代變法的思想基礎之一。可以說,假若沒有中國民族群這一強固的“大同夢”的歷史傳統認知,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而在“中國化”的過程中站穩根基并日益強大,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無數的歷史實踐已經證明,任何外來思想體系——典型如宗教——要在不同文明形態中立足,最必須的基礎就是這一文明形態中有自己據以“嫁接”的社會需求根基。從實質上說,中國民族群延續數千年的“大同夢”,就是馬克思主義之“共產主義”最豐厚的土壤。
馬克思主義為什么在曾經的蘇聯彌散?說到底,就是俄羅斯民族群沒有馬克思主義持續成長的社會土壤——俄羅斯是一個沒有產生出終極目標理念的民族群。作為政治體系的成品“移植”,僅僅以武裝革命的方式建立實體政權,而缺乏強固的歷史精神根基,是不可能成為穩定良性的新國家形態的。蘇聯存在七十余年便轟然解體,最深層的原因絕不是美國與西方國家群的“和平演變”,而是自身的無根基狀態不可能在歷史風浪中矗立不倒的必然性。
必須注意到,關于社會生存形態的終極目標,在歐洲原生文明時期,也曾以柏拉圖的《理想國》,及后來的《太陽城》《烏托邦》的理論虛擬形式表現出來;甚或,在歐洲近代史中,也曾以“無政府主義”的極端思潮表現出某些元素。在虛擬構想這一基礎方面,西方與中國并無不同。歷史實踐呈現的不同點是,西方原生文明時期的虛擬社會生存的理想體系,在歐洲中世紀千余年來的神權教義摧殘下,在其后數百年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強大沖擊下,其在西方國家群的社會根基損傷極大;導致的直接后果是,這一原生思想體系的歷史影響力很小,更沒有形成綿延相續的歷史傳承。從總體上看,其歷史堅固度已經遠遠不足以成為歐洲近現代文明的歷史傳統之一。時至當代,馬克思主義在“本土”也只能以“空殼”方式存在,既在于《理想國》與《烏托邦》的歷史根基已經基本毀滅,再也沒有了歷史認知的社會土壤;同時,也在于現實社會宗教意識的普遍覆蓋,及資本主義價值體系對“異端”思想強大而深刻的惡性吞噬。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立足于一切勞動者的思想體系,基本上無法獲得持續成長。
其二,以“向善去惡”為本位的人性認知體系。
這里所說的人性認知體系,是指一種文明形態在原生時期所生發的關于人性的理論,并在一定時期內積淀為社會意識的價值認知。從基本方面說,這一認知體系有兩個方面:一則,是對人性本質的理性認知;二則,是基于社會生存秩序而生發的對人性動態呈現——人基于本能而表現出的各種行為——之應對原則的理性認知。從世界各文明形態的生成發展歷史看,能夠在原生文明時期對人性認知清晰達到以上兩個基本方面者,極少極少。絕大多數文明所呈現的狀態,是既有相關方面的論說,但又非常模糊,很難達成社會意識意義上的普遍價值認知。
關于人性認知體系,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達到了非常深刻完備的理性高度,并已經在當時的歷史實踐中發展為普遍性的價值認知。第一個基本方面,出現了關于人性本質的三大認知——人性本惡論、人性本善論、人性自然論。這里,其主導提出者與基礎認定者,往往有學派交叉、個人提出與團體支撐交叉現象。如“人性惡”,其形式上是由亦法亦儒的荀子提出的;但在實質上,整個法家學派在法治實踐中始終是堅持“人性惡”認知,并將國家立法認知建立于“人性惡”的認知基礎之上。我們需要強調的是,在文明史研究的意義上,學派提出權的明晰劃分,已經不是必須關注的方面。第二個基本方面,是在春秋戰國各種思潮的大爭鳴中,形成了基于歷史實踐需求而形成的以“向善去惡”為本位、以“返璞歸真”為理想的社會意識認定。就是說,無論學派與個體主張人性本質如何,都對人在社會行為中的方向作出了共同認定,這就是以“向善去惡”為實際標尺、以“返璞歸真”為理想境界的價值認知體系。
具體說,這一體系所呈現的價值觀滲透于社會各個領域。國家政治領域的有德者的天下理念、善政(仁政)理念、反貪官理念、德治理念,等等;戰爭領域的“殺降不祥”理念、“兵為兇器”理念、“好戰必亡”理念、“善戰者服上刑”理念,等等;法治領域的法貴正義理念、法以愛民理念、法以利民理念、以刑去刑理念,等等;經濟生活中的“義本利末”理念,公平交易理念,等等;社會倫理中的尊老愛幼理念、兼愛非攻理念、扶危濟困理念,等等,不一而足。
須知,這還僅僅是原生文明時期的基礎認知體系。及至后世,各種外來宗教傳入中國,其教義中國化之后,更派生出諸多有關人性善惡及人之行為如何實現“向善去惡”的準則,而生發出的種種具體化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認知,雖然隱藏著種種似是而非的謬誤,未必都具有繼承性,但是,從總體上看,其基本面依然是良性的,是中國文明價值觀的歷史根基之一。
從古希臘文明到古羅馬文明,直到近代啟蒙運動,歐洲國家群的人性認知體系上相比較于世界其余文明,在學術方面是多有理論成果的。但是,從歐洲國家的歷史實踐,及基本覆蓋歐洲各國的基督教教義看,其國家群與民族群所呈現的人性認知,卻與歷史上關于人性價值認知的學術理論成果,有著極大的距離。說是背道而馳,亦不為過。最基本點是,西方文明在歷史實踐中所呈現的以國家民族之實際作為體現出來的人性認知,其基本方面是背離人道的向惡性。
這種人性實踐的向惡性,主要呈現為四個方面——
一則,古希臘后期,被西方人無限崇拜的稱為“亞歷山大大帝”的馬其頓軍團,進行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跨海東征——渡過地中海進攻西亞(中東)地區,攻滅了第一波斯帝國;持續屠殺進攻,直到深入西印度邊緣地區時遭遇瘟疫,方才被迫撤軍;亞歷山大本人在三十歲方過猝然病死,這場罪惡的“東征”方告結束。這是西方文明在人類國家時代第一次呈現人性價值的向惡性。其后的羅馬帝國時期,更有多次越海侵入西亞地區,并在西亞地區以殖民地為根基建立東羅馬帝國的罪惡歷史。至中世紀,在教權黑暗統治的時期,嚴酷鎮壓科學,用肉體消滅“異端”教眾。在這期間,教皇又發動領主及教眾進行了長達百余年的“十字軍東征”,對西亞地區展開殘酷的戰爭屠殺與財富掠奪。這種長達三千余年的原罪惡行,為歐洲文明的向惡性奠定了歷史基礎。
二則,在近現代以來的國家競爭中,以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為主導價值,發動霸權戰爭成為常態。近代工業革命之后,世界各種不同性質的所有大小戰爭,幾乎都是西方國家群發動并主導進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所有的局部戰爭,幾乎都是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群主導發動的。西方文明的向惡性,有了現代性的持續發展。
三則,西方國家文明,在現當代國際社會完全沒有正當競爭理念。西方國家群制定的種種世界規則,如同他們的人性理論及“自由世界”的旗幟一樣,全然是虛擬的價值體系;其實際的國家行為,則是不斷出新的種種惡性背離。在世界范圍內,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發動的顛覆主權國家政權的陰謀政變,數不勝數。對以典型戰爭不能摧毀的世界大國,則發動“冷戰”;其實際呈現,即是以經濟封鎖、文化滲透、間諜特戰為主導手段的“和平演變”。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群在二戰之后進行的對蘇長期冷戰,將西方文明的向惡性大規模、全面性地展示了出來。及至當下的局部戰爭,則將西方文明的偽善性更為深刻地呈現出來,使其向惡性的本質展示了毫無掩飾的丑陋。
四則,自近代工業革命以來,西方文明沒有以先發技術優勢引領人類良性發展。西方國家活動的重心,從近代原罪戰爭開始,就是利益掠奪的惡行破壞。在其對世界國家群發動的原罪“代差戰爭”中,西方國家大規模掠奪殖民地及各國人口,無限制掠奪各國財富、掠奪各國文化遺產。如此深重原罪,西方國家群至今沒有任何悔悟。這樣的向惡性歷史與不懺悔現狀,最能充分地證明,西方文明關于人性認知的理論體系,顯然具有缺乏歷史實踐依據的空洞性。從本質上說,這就是理論體系的信用缺失。理論體系喪失歷史實踐的支撐,如同貨幣喪失實體財富的背書一樣,完全是色紙一張,沒有任何價值。
實踐高于理論,這是歷史的真理。
以歷史實踐為依據,而不是以其理論說明為依據評價一種文明形態的性質,應該是永遠不會過時的科學研究方法論。在這樣的意義上,中國文明的正義性顯然是不朽的、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