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遙
一
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在我印象里可能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具人文氣息的一部小說。從金庸創作的時間線來說,《倚天屠龍記》在他的十五部小說中,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
《神雕俠侶》在《明報》連載結束的時間是1961年7月8日,但《明報》很早就開始刊登廣告,向讀者預告《神雕俠侶》結束之后,將連載金庸“射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倚天屠龍記》。
1961 年的《明報》并沒有走出銷量的困境,每日維持在兩萬份,不過勉力維持。在過去的兩年間,《明報》經常調整副刊的內容和加強新聞報道,許多新聞為了吸引人,不乏粗鄙的標題。為了能夠打開銷路,《明報》甚至開辟了馬經版,爭取“馬迷”讀者。作為大股東的金庸,本不喜背上誨賭之名,但為了報紙的生存,又不得不為之。
世人皆知《明報》上金庸的社評非常有名,其實《明報》在最初開創的兩年,還沒有什么精力去顧及社評。被稱為《明報》社訓的“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八個字,當時也還未出現。這八個字原是1962年副刊“自由談”編輯室的座右銘,后來被引用為《明報月刊》的編輯方針。
這一年的金庸的社會身份,是武俠小說作家、電影編劇、知名影評人,但他還不是一位成功的報業老板。怎么能夠讓《明報》生存下去,金庸依然彷徨而苦惱。《神雕俠侶》終于要寫完,即使金庸對于小說寫作再有新想法,也不得不屈從世事,繼續為《神雕俠侶》撰寫續集。
為了強調兩部小說的連續性,讓《神雕俠侶》的讀者每天買《明報》追看小說,金庸從1961年7月1日起,就開始預告:
《神雕(俠侶)》尾聲中現身的張君寶,即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龍記》,故事接續《神雕(俠侶)》。張三豐及其眾徒為書中重要人物,而楊過、小龍女、郭襄等亦將出現。
1961年7月2日繼續廣告:
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龍記》,定七月四日開始在本報刊登,頭一段精彩熱鬧節目為:小東邪大鬧少林寺。
1961年7月3日廣告不停:
金庸先生新作《倚天屠龍記》明日起在本報刊登,與《神雕俠侶》未完部分同時刊載,俾讀者諸君先睹為快。
1961年7月4日仍是廣告:
金庸新作《倚天屠龍記》中,首段寫張三豐創立武當派,少林寺十八羅漢齊上武當山索還《九陽真經》,自此引出無數奇幻變故,六日起開始連載。
從這些預告來看,金庸對于《倚天屠龍記》究竟寫些什么故事,遠談不上計劃,只是牢牢扣住楊過、小龍女、郭襄等人物,甚至還拋出十八羅漢上武當索還《九陽真經》的噱頭,大略言之,招徠讀者而已。
1961 年7 月6 日,《倚天屠龍記》登場,彼時《神雕俠侶》尚未結束,所以從1961年7月6日到8日,《明報》同時刊載《神雕俠侶》最后三續以及《倚天屠龍記》開頭三續。
這三天“小東邪”郭襄很忙,在同一個版面的兩部小說中來回串場,吸引著讀者的目光。1961年7月8日,《神雕俠侶》最終回,金庸特別寫道:“至于《九陽真經》下落如何,將來當在《倚天屠龍記》中交代。”
然而,金庸小說寫作的很多重要轉變,都是始自《倚天屠龍記》,江湖恩怨不再執著于歷史興衰,而是從自身的矛盾開始展開,武林爭斗開始廟堂化,具有了政治解讀的可能性。如果我們以嚴肅文學的標準審視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也是可以經得起檢驗的一部作品。在這部小說里,金庸終于脫離了為他帶來巨大聲譽的《神雕俠侶》敘事空間,他對于人物的塑造和理解,也是從《倚天屠龍記》有了轉變。
金庸最初創辦《明報》,想走的是小市民輕松閱讀的路線,并沒有想要涉及政治立場。金庸雖然多次強調《明報》是一份立場中立的報紙,但因金庸出身左派報紙,香港左派報章仍將《明報》視為一份左派的外圍報紙,彼此關系融洽。后來,針對1962年大量內地人渡港之事,金庸旗幟鮮明亮明觀點,左派報章不再將《明報》視為同路人,金庸也與自己昔日的朋友漸行漸遠。及至移民潮結束,6月8日,《明報》在第一版刊登了將要開辟“自由談”欄目的啟事,邀請各界人士發表言論,《明報》的讀者群,也逐漸從小市民轉為知識分子。
若將這個時間段回看《倚天屠龍記》的故事,正是張無忌在朱武連環莊被騙、習學《九陽真經》之后再次出世,又在布袋中之中親聆成昆暗算明教群雄的時間。金庸對于小說內容的思索,與他現實所處環境分拆不開。
二
1963 年,金庸以“徐慧之”的筆名,在《明報》開設了專欄“明窗小札”,為了故意隱匿身份,還在文中稱呼《明報》老板為“金庸兄”。金庸對自家的小說是改了又改,但對于集結出版的《明窗小札》卻是一字不改。這年的4月25日,金庸在“明窗小札”中發了篇文章,叫做《臺灣武俠小說的套子》,里面列了七種臺灣武俠小說的模式,并說“這些小說情節大同小異,故事成了八股,隨手翻去,幾乎很少見到有什么新意”。
可見金庸對刻板的武俠小說創作始終是反思的,只是囿于創作環境,他也不得不從俗,所謂“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情節不能隨心所欲,自然要在人物行為判定上做出些改變。
這種改變當然不一定能被所有人接受。梁羽生化名佟碩之寫《金庸梁羽生合論》,發表在1966 年1 月創刊的《海光文藝》上,文中批評金庸的小說從《倚天屠龍記》走上了邪路,特別強調:“人性雖然復雜,正邪的界限總還是有的,搞到正邪不分,那就有失武俠小說的宗旨了。假如把金庸的武俠小說,將《倚天屠龍記》作分界,劃分為兩個階段,我們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出前后兩個階段的不同……金庸的武俠小說,從《倚天屠龍記》開始漸漸轉變,至今也不過三年多,‘實迷途其未遠,覺昨是而今非’,讓我改陶淵明《歸去來辭》的一字來奉勸金庸,不知金庸可能聽得進去?”(《金庸茶館》第5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8年4月)我們現在看梁羽生的評論,當然覺得他具有“衛道士”氣息,但是結合當時香港左派報章的立場,梁羽生當然有他對武俠小說寫作的認知,同時,他也敏銳地發現了金庸小說寫作開始了轉變。那么,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武俠小說中,正邪就一定要二元對立嗎?
關于正邪分野,在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明教面臨滅頂之災時,這些正派口中的“魔教”諸人卻視死生如無物,平靜吟誦:“焚我殘軀,熊熊圣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幾句話當時初讀之下,竟著實難忘。
無獨有偶,我后來看過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的一篇文章,對這幾句話也是贊賞有加,說“突然有一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并加了一句:“憐我民族,憂患實多”,于是“一切憂患與焦灼都得以緩解”(錢理群,《金庸的出現引起的文學史思考——在杭州大學金庸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通俗文學評論》,1998年第3期)。
我沒有錢理群先生這樣濃烈深邃的情緒,只是覺得這幾句話大可玩味:“魔教”要憐憫世人憂患,而“正派”卻要剿滅這些人,那么何為正?何為邪?這種思考,的確高于一般武俠小說人物正邪“二元化”的分法。
這幾句話連載版即有,也非出自于歷史資料,應為金庸自己所作,字句雖簡,卻可窺見金庸在詩詞上的素養。除了明教“教歌”,在《倚天屠龍記》中另有幾句詩,同樣也令人閱后難以忘懷。
第二十回“與子共穴相扶將”里,張無忌和小昭困于光明頂地道,小昭唱了一首歌:“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而張無忌年紀雖輕,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兩句,不禁魂為之銷。
在第三十回“東西永隔如參商”里,這首歌再次出現。張無忌與趙敏隨金花婆婆到靈蛇島尋找金毛獅王謝遜,遇上波斯明教總壇來的三使者,陷于困境。三使所用圣火令上的武功匪夷所思,連身負九陽神功和乾坤大挪移的張無忌都一時無法取勝。
受傷的殷離在睡夢中哼唱曲子,也是這幾句,到后來“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翻覆覆唱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于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杰,到頭來終于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
“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我對這兩句歌詞印象極為深刻,讀后念念不忘,以至于后來每次想到這句話,都會忍不住去再翻一遍小說原文。
這兩句詩是否也是金庸所作呢?
三
小說對于這首歌曲的兩句歌詞以及波斯三使者的武功來歷,進行了解釋:
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作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問起來歷,她曾詳細說給我聽。
“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杰出的弟子:峨默長于文學,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強。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后來尼若牟青云得意,做到教王的首相。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于教王,授了霍山的官職。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歷數,飲酒吟詩。尼若牟一一依從,相待甚厚。

《魯拜集》插圖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事敗后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韓夫人又道,后來‘山中老人’一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于這山中老人。”
這段故事,究竟是真實的歷史?還是又是金庸的小說杜撰呢?
請看下面一段文字:
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幼年所住的學校便在納霞堡。據他的學友尼讓牟的記錄,當時有一位最大的哲人野芒在納霞堡教書。那就是他們的老師。尼讓牟的父親遣尼讓牟來就學,尼讓牟在這里遇著兩個意氣相投的朋友,一個是奔沙伯,一個就是莪默·伽亞謨。尼讓牟是圖司的人,奔沙伯是阿里的人,莪默是納霞堡的本地人。他們讀的是“可蘭經”,研究的是古代傳說。有一天他們三人相聚,霍山(即奔沙伯)向尼讓牟和莪默說道:“世間一般的信仰,都說野芒先生的弟子會得到幸福(當時的信仰,凡讀“可蘭經”及古代傳說的人都能夠得到幸福,如我國以前讀五經三傳之類),但是我們假使不能都得到幸福的時候,我們會怎樣來互相幫助?”尼讓牟和莪默答道:“隨便怎樣都好。”霍山便說:“那末我們大家應該發誓:無論幸福落與誰人,都應得均分,不能專享。”尼讓牟與莪默都同意了。后來尼讓牟做了官,竟做到當時的教王阿爾士朗的宰相。
尼讓牟做了宰相之后,他的兩個舊友來訪他。尼讓牟請于教王,給了霍山的官職。霍山嫌升進太遲,他把官職丟了。后來竟成了專好殺人的一種宗派——依時美良派的首領。他在一九年占據了里海南岸山國中的阿拉牟提城,十字軍時有名的“山中老人”就是霍山。尼讓牟后來也是被他刺殺了的。詩人阿塔爾敘尼讓牟將死時說道:“啊,大神喲!我在風的手中去了。”——這正和莪默詩“來如流水,逝如風”句(見第二十八首)相類。
莪默去訪問尼讓牟宰相的時候,他不要官職,只向他說道:“你能給我最大的賜與,便是在你的福庇之下,使我得到一個清凈的地點安居,我要開展科學的利益,并祝你福壽康寧。”宰相便從納霞堡的財庫中每年贈他一千二百密的年金。
(莪默·伽亞謨,郭沫若譯,《魯拜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12月第1版,1978年5月第3次印刷)
將這兩段文字進行對比,我想從譯名到語言,應該可以看出,金庸故事的敘述來源就是這里。這段文字的譯者是郭沫若,文字中的譯名屬伊斯蘭教的專用名詞,郭沫若、金庸采用的是較為古雅的譯名,通過查考,這些譯名在今日的通行譯法中有了極大不同:野芒對應伊瑪目(意為領拜人,引申為學者、領袖、祈禱主持人)、霍山對應哈桑、莪默對應歐瑪爾、尼讓牟對應尼扎姆、依時美良派對應伊斯瑪儀派,納霞堡對應今伊朗境內霍拉桑地區的內沙布爾。
四
《魯拜集》翻譯出版的時間很早,1924 年即由上海泰東書局印刷出版,此后又多次重印和再版。
“魯拜”一詞并非人名,而是詩體名,即四行詩,一、二、四句押韻,相當于中國近體詩里的絕句,也有譯成柔巴依、怒湃,所以《魯拜集》是一本詩集的名稱。
《魯拜集》的作者被郭沫若譯為莪默,金庸小說稱為峨默,還有譯成奧瑪,現在則多譯為歐瑪爾,不論何種翻譯,所指的這位詩人都是著名的數學家、天文學家、哲學家歐瑪爾·海亞姆。
海亞姆是公元十一世紀的人,1048年5月18 日出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內沙布爾,后在阿富汗北部的巴爾赫接受教育。1070年前后,二十多歲的海亞姆應邀來到撒馬爾罕。自此,他安心從事數學研究,完成了代數學的重要發現,包括三次方程的幾何解法等,這是當時最深奧的數學。依據這些成就,海亞姆完成了代數著作《還原與對消問題的論證》,簡稱為《代數學》。不久,海亞姆應塞爾柱王朝第三代蘇丹馬利克沙的邀請,西行至都城伊斯法罕,在那里主持天文觀測并進行歷法改革,并受命在該城修建一座天文臺。
他的早期著作《算術問題》只留下封面和幾篇殘頁,但幸運的是,《還原與對消問題的論證》流傳下來,這就是經典數學名著《歐瑪爾·海亞姆代數學》。1931年,卡西爾英譯的校訂本《歐瑪爾·海亞姆代數學》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我們今天能了解到海亞姆對數學的貢獻,主要是基于這部書。
在幾何學上,海亞姆留下了《辨明歐幾里德幾何公理中的難點》一文,試圖證明歐氏幾何的第五公設。論者認為,他關于平行公設的證明已經隱含了后世非歐幾何的思想。海亞姆出任天文臺臺長十八年,編制了《馬利克沙天文表》,記錄了黃道坐標和最亮的數百顆恒星。他還制定了堪與格利高里歷相比的新歷法,其法每3770 年(一說5000 年)誤差一天,格利高里歷則每3330年誤差一天。
1118 年,馬利克沙的三子桑賈爾遷都謀夫,海亞姆隨同前往。在那里他與弟子們合寫了《智慧的天平》,用數學方法探討如何利用金屬比重確定合金的成分。晚年,海亞姆獨自一人返回故鄉內沙布爾,亦即納霞堡,他從此招收弟子,專心教學。海亞姆終生未娶,既沒有子女,也沒有遺產。如果對歐瑪爾在數學史上的地位感興趣,想了解他更多的故事,可以觀看BBC 的紀錄片《數學的故事》,里面有詳盡的介紹。在海亞姆離世之后至少七百年的時間里,世人對海亞姆的認同仍然是數學家,有關他的詩作,無人問津。
五
海亞姆研究天文、數學之余,寫下了大量四行詩,據說最全的抄本,收集他的四行詩有五百多首。相較于同時期的其他詩人,海亞姆的詩歌創作的數量不能算多。彼時在古波斯,凡詩人必要多產,比起同時期動輒千首詩作的詩人,海亞姆無疑相形見絀。
也許因為海亞姆是科學家,他對自然本體的客觀本性有深刻的理性認知,所以他的詩與中古世界的宗教神秘主義大相徑庭:浩瀚廣袤的宇宙,無限綿延的時間,飄忽落寞的人生,都以個體的自我體驗出之,超越了時代,充滿了現代意味。希臘哲人德謨克利特說過:“不失常態者成不了詩人。”海亞姆正是這樣的奇人。
海亞姆的詩能夠為世人所知,是因為《魯拜集》有了一位杰出的英文譯者——愛德華·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和海亞姆一樣,也是位個性極強的人。他青年時代就讀于劍橋三一學院,躋身于劍橋的精英學生團體,此俱樂部僅接納十二個人,因而被稱作“使徒”,當時的成員包括后來的著名文學家丁尼生、薩克雷,他們都是菲茨杰拉德的好友。
菲茨杰拉德離開劍橋后,回到鄉下,靠著祖產過起了隱居生活,直到四十四歲才結婚,婚后不久即離異,此后孑然一身,日常唯有讀書、泛舟、吸煙、聽音樂。
有件事頗能顯示其個性。有一次他駕船去荷蘭欣賞一幅名畫,海上顛簸,備嘗風浪之苦,豈知到達港口后,菲茨杰拉德伸手試風,覺得這個風向適合返航,于是掉頭而歸,畫卻不看了。這件事像極了中國晉人王徽之的故事。王徽之字子猷,是王羲之的五公子,一日推窗見大雪紛飛,突然興起,立即乘舟從山陰到剡溪訪好友戴逵戴安道,舟行竟夜,始抵剡溪,不料王徽之令船夫返回,船夫不解,王子猷答:“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耶?”此段典故稱為“雪夜訪戴”,足可與菲氏東西輝映。
菲茨杰拉德死后,墓碑上鐫刻的銘文是I am all for short and merry life(我一生短暫而快樂),堪稱蓋棺之論。
1852 年,菲茨杰拉德師從考威爾學習波斯語。考威爾在牛津波德萊恩圖書館發現了一份1460 年的波斯文手抄本,正是包含158首詩的《魯拜集》,他隨即謄寫了一份交給了菲茨杰拉德。考威爾后來又在英國皇家亞洲學會孟加拉分會圖書館發現了另一部《魯拜集》抄稿,也謄寫了一份送給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讀后受到強烈震撼,于是在1857年用了半年時間翻譯《魯拜集》,1859年4月9日該書英譯本初版正式出版。英文第一版《魯拜集》由菲茨杰拉德自費出版,僅僅發行了250 本,自己還留了50本,售價從5 先令一路直落到1 便士,仍然無人問津,可謂備受冷落。后經著名詩人羅塞蒂和斯溫伯恩大力推介,才引起世人關注。從1868年到1889年,一連印刷到第五版。第一版收入75首詩,第四版增至101 首,成為最流行的版本。到1925 年,這個101 首的譯本已重印139次,逐漸傳播到世界各地。
受到菲茨杰拉德譯本的影響,世界文壇興起了經久不衰的“魯拜熱”,譯者紛起。據不完全統計,全球共有700 多種版本的《魯拜集》,其中包括32 種英譯本、16 種法譯本、12種德譯本、5種意譯本、4種俄譯本,等等。早期菲茨杰拉德譯的《魯拜集》的版本洛陽紙貴,已經成為文物,如今一本1929 年版的《魯拜集》,已賣到8000 美元。2009 年,菲茨杰拉德《魯拜集》英譯本出版150 周年的時候,英國1月份的《衛報》撰文說:“《魯拜集》的出版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來說,其重大的影響并不亞于同在1859 年出版的達爾文的《物種起源》。”
《魯拜集》的中文譯本亦多,從胡適、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再到伍蠡甫、黃克孫、李霽野、黃杲、陳次震等人都以不同版次的英文底稿做過翻譯,譯者幾達30余位,堪稱被翻譯最多的一本英文詩集。錢鍾書早年也曾譯過《魯拜集》,不過譯稿沒有公布,而今只能從《槐聚詩存》看到一首譯自《魯拜集》的詩,時間為1936 年,在這里錢鍾書將《魯拜集》意譯為《醅雅》。郭沫若譯的《魯拜集》早已流行,錢鍾書當不會不知,或許他覺得“醅雅”譯音相近,且“醅”二字大增“酒氣”吧。
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也說:“十九世紀末,愛文學的青年每人一本《魯拜集》。這是文學史上的風流韻事。我在十三歲時見到《魯拜集》譯本,也愛不釋手。奇怪的文學因緣,憑本能覺得好。”木心也譯有部分《魯拜集》中的詩作。
六
《倚天屠龍記》里說首相尼若牟死前吟誦峨默的詩:“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但在所見到的《魯拜集》中,并沒有能與之完全對應的詩。
郭沫若所譯《魯拜集》第28首的最后一句“只是‘來如流水,逝如風’”相類,但并不完整。若從詩意來看的話,第29首其實更為接近。
我將菲茨杰拉德的英文譯本、黃克孫的七言古詩譯本以及郭沫若的新詩譯本并列于下:
菲茨杰拉德(第28首):
With them the Seed of Wisdom did I sow,
And with mine own hand wrought to make it grow;
And this was all the Harvest that I reap'd —
"I came like Water, and like Wind I go. "
黃克孫:
辜負高人細解蒙,
希夷妙道未能通。
此心本似無根草,
來是行云去是風。
郭沫若:
我也學播了智慧之種,
親手培植它漸漸蔥蘢;
而今我所獲得的收成——
只是“來如流水,逝如風”。
菲茨杰拉德(第29首):
Into this Universe, and Why not knowing,
Nor Whence, like Water willy-nilly flowing:
And out of it, as Wind along the Waste,
I know not Whither willy- nilly blowing.
黃克孫:
渾噩生來非自宰,
生來天地又何之。
蒼茫野水流無意,
流到何方水不知。
郭沫若:
飄飄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來,也不知來自何處;
飄飄出世,如風之不得不吹,
風過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許。
黃克孫本是物理學家,他也和海亞姆一樣,研習科學之外,喜歡文學,他的譯文是中國的七言詩,才華橫溢,文采斐然,足堪與英譯媲美。郭沫若的譯文是新詩體,因為郭沫若本身也是詩人,頗能抓住原詩的精髓。
這樣看來,金庸應該是參考郭沫若的譯文,將第28 首的末句和第29 首的意象相結合,才成了小說中的“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最為巧妙的是妙用了“兮”字,大有《楚辭》的味道。
一個“兮”字,古意盎然,點睛之筆,其實全在這個小字的去或留。
七
走筆至此,關于《倚天屠龍記》和《魯拜集》之間的因緣已經說得差不多了,不過,金毛獅王謝遜所講故事中,還有山中老人霍山的事,有必要提一下。
小說中說山中老人霍山“……事敗后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
依斯美良派現在一般譯作伊斯瑪儀派,是伊斯蘭教眾多派別中的一支,在阿巴斯王朝晚期,興起于北非,本身并非“專以殺人為務”,真正的由霍山創立的“暗殺派”實際上是伊斯瑪儀派的一個分支。
霍山的譯名,現在一般都稱作哈桑。哈桑生于伊朗,自稱南阿拉伯希米葉兒王朝后裔,是否會武功倒不知道,但他精通算術、幾何、天文,在埃及加入伊斯瑪儀派。當時法瑪蒂朝中王子爭位,導致伊斯瑪儀派分裂。哈桑支持長子,失敗被逐,他逃到敘利亞和伊朗,建立了以暗殺為主要手段的阿薩辛派()。暗殺這個詞在英語里是,如果你玩過一款動作類游戲《刺客信條》,相信你對這個詞不會陌生,其原始詞根就是來自于這個教派。
1090 年,哈桑奪取伊朗西北的“阿拉木圖”(波斯語意為“鷹巢”)堡壘,建立了獨立王國。此堡位于阿勒布茲山脈中,海拔超過三千米,地勢險峻,阿薩辛派的信徒以此為根據地,擊退了賽爾柱人的多次圍剿,統治了伊朗北部的山區。這一王國歷史上被稱作“阿拉木圖謝赫朝”,統治者被稱為謝赫,第一任謝赫就是哈桑。
哈桑立國于阿勒布茲山中,所以被稱為“山中老人”。他的繼承人和他一樣在山中神秘地生活,每一代謝赫都被稱作“山中老人”,這已成為世襲稱號。
根據記載,謝赫對一些狂熱的信徒進行精神麻醉和控制,用來執行具體的暗殺任務。小說《倚天屠龍記》中寫到的“山中老人”控制青年之手段,也并非是小說家的想象,而是來自《馬可·波羅游記》。
阿薩辛派威震中東地區兩百多年,從這里派出無數殺手,搞得當時的波斯王朝和后來的十字軍人人自危。波斯(塞爾柱王朝)丞相尼讓牟確實也是死在阿薩辛派的刺客手中。不過,郭沫若和金庸說他們是至交好友,同窗多年,則屬虛構,雙方不僅政見不合,而且年紀也相差甚多。
尼讓牟就是塞爾柱王朝著名首相尼扎姆·穆勒克,據歷史記載,尼扎姆文武雙全,集軍政大權于一身,治世有方,熱心學術,獎勵科學研究,門下匯集了不少的學者。這樣的杰出人物,遭人忌恨,于是在1092年死于暗殺。
小說中的英王愛德華指的應該是愛德華一世,他在位期間,英國是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但是并非不列顛人都尊敬他,蘇格蘭和威爾士人就很痛恨他。愛德華一世高大英俊,被稱作“長腿愛德華”。
王后吸毒救夫之事確有記載。愛德華一世的妻子是卡斯蒂利亞的埃莉諾公主,二人感情甚篤,1290年埃莉諾于威爾士去世,在她的遺體運回倫敦的路上,愛德華一世在每個驛站都樹立了一個十字架。至今,倫敦還保留著一部分這種十字架,被稱為“王后十字架”。不過愛德華一世在世的時間,距離謝遜口中的霍山,相距近百年,是以霍山刺殺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之事,純屬金庸的杜撰。畢竟當時的英格蘭只是遠離歐洲大陸的島國,不可能插手到中東。而山中老人也沒必要派人渡海去刺殺一個威脅不到自己的人物。不過以金庸的習慣,他是一定要證明自己所言有據,《倚天屠龍記》連載版,在愛德華這段文字后面,他寫了句:“金庸按:此事見新英國正史。”愛德華被刺事件發生在1272 年6 月,地點是十字軍控制的敘利亞城市阿克,他當時只是王子,沒有成為英格蘭國王,行刺者是埃及蘇丹派來的間諜。一種說法就是埃莉諾從創口吸出毒液,救了愛德華的性命。《倚天屠龍記》修訂版之后,這句“金庸按語”消失,想來金庸也發現了錯誤,但這段細節頗有力量,也就當作“小說家言”了。
此一時間段,阿薩辛派實已灰飛煙滅。1256年,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率蒙古大軍西征,挺進波斯,在伊朗和伊拉克一帶建立了伊兒汗國。他當然不會允許阿薩辛派這樣的恐怖組織存在,于是提出,只要投降,可保活命。末代“山中老人”魯鏗丁率眾出降,蒙古人搗毀了所有阿薩辛派的城堡。緊接著,旭烈兀違背諾言,將阿薩辛派眾人全部殺死,這個暗殺組織瞬間崩潰。
魯鏗丁在朝見蒙哥汗的途中,也被旭烈兀派的護送軍校殺死。不知他在臨死時對自己的命運作何感慨,更不知道他臨死時是否也會想起這句歌詞:“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
倆倆相忘
一
臺視與楊佩佩工作室合作拍攝的1994版《倚天屠龍記》,在當年風行一時,記得彼時我正讀初中,即將面臨中考,可心心念念的全是電視里的《倚天屠龍記》。這可能是第一部由大陸、香港、臺灣合力拍攝的金庸武俠電視劇,制作班底在當時可謂強大。這部劇細究起來,其實對金庸原著改動頗多,有的觀眾就不買賬,認為里面感情戲過濫,稱其為“拍出來的金庸像提著把菜刀的瓊瑤”。不過制作人楊佩佩對這部劇非常得意,她在采訪中說,金庸稱贊說其小說改編最滿意的就是這部戲。據傳金庸看過周海媚飾演的周芷若后,開玩笑說,早知道就改結局,讓周芷若跟張無忌在一起了。考諸小說,倒非虛言,對于周芷若的結局,金庸始終搖擺不定,在他的小說里,《倚天屠龍記》修改結尾每次都要改動。連載版中,周芷若青燈黃卷,出家為尼;修訂版則顯得開放,暗指張無忌有可能享齊人之福;新修版里,周芷若有了更加前衛的婚姻觀念,她允許張趙二人在一起,但不得成親,因為這樣久了,張無忌終會想起她。
楊佩佩版的電視劇留下的幾首歌曲確實不俗,街頭巷尾,魔性穿耳,堪稱“神劇出神曲”,其歌曲傳唱度之高、創作之成熟,突破了武俠劇的局限,為電視劇音樂佳作,也正因如此,該劇獲得了臺灣金鐘獎最佳音效、美術指導兩大技術獎項。
這些歌曲中,有兩首歌的歌詞是臺灣詞作者厲曼婷所作,一首是成龍演唱的《你給我一片天》,另一首便是辛曉琪演唱的《倆倆相忘》。這首歌名,大部分人都會讀作《兩兩相忘》,“倆”讀音是,讀的時候,是“伎倆”的意思,不過念作,說不出的一種怪異。《倆倆相忘》在劇中由小昭在明教地道中唱來,頗讓人動情: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變換,到頭來輸贏又何妨。
日與夜互消長,富與貴難久長,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
眉間放一字寬,看一段人世風光,誰不是把悲喜在嘗。
海連天,走不完,恩怨難計算,昨日非,今日該忘。
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鳥,飛去了,縱然是千古風流浪里搖。
風瀟瀟,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愛
恨的百般滋味隨風飄。
熟悉金庸小說原著的人,自然知道這段情節出自《倚天屠龍記》第二十回“與子共穴相扶將”,張無忌無法打開石門,心生歉疚,小昭要為他唱曲兒:
小昭坐在他身邊,唱了起來: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藏吉。”
張無忌聽到“吉藏兇,兇藏吉”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際,果真如此,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滿腹煩憂登時大減。又聽她繼續唱道:
“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張無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甚么好聽?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來了,也不知是誰做的。”
張無忌想著“天地尚無完體”這一句,順著她的調兒哼了起來。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張無忌笑道:“怎么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
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輕輕按捺,唱了起來:
“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于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張無忌年紀雖輕,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那兩句,不禁魂為之銷。所謂“那一日”,自是身死命喪的“那一日”。他以前面臨生死關頭,已不知凡幾,但從前或生或死,都不牽累旁人,這一次不但拉了一個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毀,楊逍、楊不悔諸人的安危、義父謝遜和圓真之間的深仇,都和他有關,實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這段文字我著實是喜歡,就忍不住全文照錄了。厲曼婷所寫歌詞化用了原著中小昭所唱之詞,正所謂古韻易得,卻也要生就俠骨柔情,才能入味入心,呈現出一番古樸浪漫的情懷。
對比電視劇《倚天屠龍記》,其中有幾個版本,小昭在明教地道中都唱了歌。1986年梁朝偉版,小昭扮演者是尚為稚嫩的邵美琪,其歌詞:“這一片大地翠山河,春花與蝴蝶風中飛,帶給我和平與安詳,為我人生添歡喜,身飛起,心飛起,讓大地情歌滋潤大地……”美則美矣,但與彼時情景并不搭配。1994年馬景濤版,陳孝萱飾演的小昭,唱的便是《倆倆相忘》,原唱者辛曉琪。2001 年吳啟華版和2009年鄧超版,用的都是書中原文,只不過2001年版為粵語,2009年版編曲大興異域之風。到了2019年曾舜版,直接用回了《倆倆相忘》,頗有向經典致敬之意。
縱觀各劇版本,《倆倆相忘》這首歌化用原文大部分的詞語意境,又經過現代詩歌形式的演繹,契合度無疑最高。有的版本雖然使用的是原文,但限于編曲和一些今人對詞意的理解,皆只取了其中幾句,展現并不完整。
考諸原著當中的這幾句曲子詞,并非是金庸自己所作,而是元代關漢卿所寫的散曲《雙調·喬牌兒》,金庸略作修改,但在原文中并未點出。
關漢卿的原作節選如下: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暗吉。
【夜行船】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錦上花】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如昨日。古往今來,恁須盡知,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幺】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這幾段散曲,出自《陽春白雪》鈔本后集卷四,錄有全套,曲下未寫撰人,在目錄寫明關漢卿作(林,《關漢卿新論》,首都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5月)。《倚天屠龍記》的故事背景發生在元朝末年,小昭能夠唱元人散曲,倒也符合歷史語境。只是如2009年版電視劇中,將這段曲詞改編成異域曲風,卻有些不妥。想來是因為編劇、導演認為小昭具有波斯血統,這首歌應該是從兩河流域傳來,卻是想錯了。
關漢卿所寫散曲蘊涵著豐富的中國哲理韻味,《雙調·喬牌兒》中,開篇就在自然物理與人生價值的對比中,明確提出對待人生的態度:“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這里的“世情”即社會人生的狀況,“物理”即自然大化的規律,二者的關系是由此及彼、相互印證的辯證關系。從空間范疇關系說,后者決定著前者,不可逆轉,因此也決定著作者的人生理念,人生應該以適意為最重要,適意就是順應自然,自然而然,不能人為扭曲。【夜行船】具體闡釋:“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還是由“世情”起筆,通過一系列自然現象,來論證世間的富貴不能長久。
在關漢卿所闡發的人生哲理中,蘊涵著辯證法思想:“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暗吉。”
關漢卿的哲思的源頭來自道家思想。在老子哲學中,“自然無為”是其重要觀念之一,也是最高的生活境界。莊子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要超越常人所企慕的與人和諧融洽的“人樂”,追求與天道相合的“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在道家看來,“道”和“美”的本質,皆在自然無為。這是道家哲學和美學的核心。
關漢卿的這段散曲,吸收了傳統的道家思想,又結合了自己的人生體味與思索,可以說是散曲的上乘之作。
按小說《倚天屠龍記》中的人物設定,張無忌的父親張翠山,是張三豐最得意的弟子,自有修習,正是道家一脈。小說第十三回“不悔仲子逾我墻”,在蝴蝶谷中,張無忌遇到金花婆婆,金花婆婆感嘆無忌的短命,張無忌則是:
……心頭忽然涌起三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莊子》。張三豐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為寶典的一部《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張無忌在冰火島上長到五歲時,張翠山教他識字讀書,因無書籍,只得劃地成字,將《莊子》教了他背熟。
張無忌幼年時的識字課本,就是道家的經典《莊子》,他的思想受道家影響無疑是很深的。讀者都覺得張無忌性格優柔寡斷,總是屈己從人,卻不知是幼年的教育環境影響了他。
回到小說中,小昭唱曲子時的情境,兩人被成昆堵在秘道中,其時應是都有了必死的覺悟。讀者自然知道,兩人定會脫困,但在小說當中,張無忌屢推石門,無功而返,心中沮喪,定然覺得生還無望。小昭的心里,肯定更不好過,原文說小昭哭了,可是不一會兒又破涕為笑,轉而安慰起張無忌來。
小昭在這樣的境況下,唱出堪破世情的一首曲子,應情應景,只覺二人命運悲慘,令人憐惜。一個滿腹心事的小丫鬟和一個半生孤苦的少年,從此長埋地下,無人知曉,也無人掛念,果然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小昭心中的悲痛和從容,借曲子詞婉轉傳達,而這些曲子詞,又恰恰和張無忌幼年時接受的人生教育非常貼合,因此張無忌才能“魂為之銷”。
金庸對筆下人物性格的把握,以及他轉引詩詞曲賦,烘托小說情節的準確程度,于此可見一斑,看似不經意之間,卻是舉重若輕,功力不凡。
二
金庸之所以引用關漢卿的曲子詞,一是歷史背景合適,二是曲詞內容貼切,三來也不無暗含向關漢卿致敬之意。
關漢卿之名,人們可以說是耳熟能詳,其作品也家喻戶曉,但觀其生平資料卻寥寥無幾,連身份、生卒年都無法確知。
元末戲曲家、雜劇作家鐘嗣成在元代至順元年(1330)完成的兩卷《錄鬼簿》,是一部專門記載元曲作家生平事跡及作品目錄的專著。書中著錄元曲作家152人,作品400 余種。鐘嗣成將150 多位作家分作三期:第一期為“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其中包括關漢卿等五十六人,是鐘的祖輩人物。第二期為“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為之作傳,以《凌波曲》吊之”或“已死才人不相知者”,包括宮天挺等三十人,這一類是鐘嗣成的父輩人物。第三類,“方今才人相知者紀其姓名行實并所編”和“方今才人聞名而不相知者”,共二十五人,這類是鐘嗣成的同時代人物。有專家認為,這是鐘嗣成對元雜劇發展演變系統考察后的分期方法,對后世戲曲研究很有影響。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就是據此將元雜劇分為三期:第一期,蒙古時代(1264~1294);第二期,一統時代(1294~1331);第三期,至正時代(1331~1368)。《宋元戲曲史》第九章《元劇之時地》中列出了“有雜劇存于今者”的劇作家第一期二十七人,二期七人,第三期九人。王國維說:“此三期,以第一期之作者為最盛,其著作存者亦多,元劇之杰作大抵出于此期中。”“元曲四大家”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白樸皆屬這一時期。
關漢卿之名不詳,字漢卿,號已齋叟,現存他的作品里有散曲《大德歌》十首。大德是元成宗的年號,時間范圍是從1297 年到1307年。根據關漢卿散曲中的一些文字記載,可推斷他的生年應在1230 年之前,卒年應在1300年前后。
關漢卿的身份,有記載說是太醫院尹,有專家考證,“尹”字可能是“戶”字之誤。因為:第一,元代沒有“太醫院尹”這個官職;第二,元代卻有“太醫院戶”。“太醫院戶”是元代戶籍的一種(蔡美彪,《關于關漢卿的生平》,《戲劇論叢》1957 年第2期)。前輩如果是醫生,受太醫院管轄,后輩即使不當醫生,也屬于醫戶。這也是劇作家田漢在話劇《關漢卿》當中,說關漢卿懂得醫術的來源。
元朝存在的時間很短,只有九十八年,關漢卿和當時的知識分子一樣,在斷絕了科舉仕途的道路以后,列入“九儒十丐”之中,走進了瓦舍勾欄,成為編撰雜劇的“書會才人”。《永樂大典》所引的元代人熊自得在《析津志》中對他的評價精辟而生動:“關一(已)齋,字漢卿,燕人。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元末賈仲明給他的挽詞說:“珠璣語唾自然流,金玉詞源即便有,玲瓏肺腑天生就。風月情、忒慣熟,姓名香、四大神州。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
關漢卿在元雜劇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早在明初時,朱權的《太和正音譜》“古今群英樂府格勢”欄目下即說:“關漢卿之詞,如瓊筵醉客。觀其詞語,乃可上可下之才,蓋所以取者,初為雜劇之始,故卓以前列。”
《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元劇之文章》中,王國維對關漢卿進行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評價:“關漢卿一空依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
關漢卿長期生活在市井,出入勾欄瓦舍,學會了很多民間技藝。他在散曲《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所說:“我也會吟詩,會篆籀,會彈絲,會品竹;我也會唱鷓鴣,舞垂手;會打圍,會蹴鞠;會圍棋,會雙陸。……”他明顯是位多才多藝的人,也因為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藝人中,形成了一種憤世嫉俗、愛憎分明、不屈不撓的頑強性格。也是在這支《不伏老》的散曲中,他稱:“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
關漢卿和當時的著名女演員珠簾秀交往深厚。關漢卿所做的雜劇很多是“旦本”,當代學者王季思先生在《元散曲選注》中就說:“關漢卿所塑造的光彩奪目的婦女形象,很多是從珠簾秀等優秀女藝人身上找到原型、汲取素材的。”關漢卿創作的許多劇目也是由珠簾秀搬上舞臺。珠簾秀演技高超,也因劇目是關漢卿按照珠簾秀的演技特色而寫,比如《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等,所以珠簾秀演起來更加得心應手、充滿感情,將關漢卿的戲表現得淋漓盡致,獲得理想的戲劇效果。一位是杰出的劇作家,一位是出色的演員,二人感情彌篤、配合默契。一寫一演,珠聯璧合。
今日關漢卿已經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初高中歷史課本上都有他的名字。關漢卿逐漸被重視,也和1958 年6 月28 日中國舉行紀念“世界文化名人”關漢卿戲劇活動七百周年大會有關,元雜劇也被列為古典文學中重點的研究對象。
關漢卿有如此成就,為何生平資料這樣少呢?這和中國古代“詩言志,文載道”的傳統有關。文人認為詩歌和文章才是正經“主業”,小說、戲曲都不過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甚至在“五四”時期,陳獨秀在北京大學開設“元曲”科目,還要力排眾議。這是我國大學講壇第一次開設“元曲”科目,從而將“鄙俗”之學搬入高雅之堂。當時,上海某報還撰文批評北京大學設立“元曲”的課目,指元曲為“亡國之音”,認為不當講授。
元雜劇的興盛,就在于其改變了文人以詩歌為傳統的藝術表現形式,“沉淪下僚”而“不平之鳴”,頗有突然性和爆發性。蒙古帝國的暴力,沖擊了中國的儒家禮樂文化、倫理道德,給底層的社會生活帶來了新變化,反映社會現實的戲劇一下噴薄而出。
金庸在修訂版的《射雕英雄傳》開頭,增加了一段張十五說書,以示不忘中國小說的源頭是中國說書藝人所作的話本,在《射雕英雄傳》和《倚天屠龍記》中,又將元曲納入文中,這和當時國內提升關漢卿地位,與他一心想提升“武俠小說”地位的心思是分不開的。
陳世驤教授是當代著名學者,長期執教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方語文學系,主講中國古典文學和中西比較文學,他在給金庸的信函中說:“當夜只略及弟為同學竟夕講論金庸小說事,弟嘗以為其精英之出,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關世運。所不同者今世猶只見此一人而已。”
陳世驤將金庸小說與元雜劇相提并論,金庸應該是大有知己之感,他在《天龍八部》的“后記”中說:“中國人寫作書籍,并沒有將一本書獻給某位師友的習慣,但我熱切的要在《后記》中加上一句:‘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一位朋友——陳世驤先生’……當時我曾想,將來《天龍八部》出單行本,一定要請陳先生寫一篇序。現在卻只能將陳先生的兩封信附在書后,以紀念這位朋友。當然,讀者們都會了解,那同時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評。”金庸不僅將信件原文附錄,明河社版《天龍八部》第五冊還將書信原件影印一并收錄。陳世驤的兩封信字跡秀挺,從書法角度來看,亦是精品。
由此可以想見,金庸面對知音的得意之感,其實躍然紙上。
三
《倚天屠龍記》于1961 年7月6 日至1963年9月2日在《明報》連載,由鄺拾記報局結集出版,也就是《倚天屠龍記》的連載版小說。在連載版中,張無忌、小昭被困地道,小昭唱曲一段,在第五十五回“秘道練功”:
小昭坐在他的身邊,唱了起來:“依山洞,結把茅,清風兩袖長舒嘯。問江邊老樵,訪山中故友,伴云外孤鶴,他得志,笑閑人;他失志,閑人笑。”無忌起初兩句并無留意,待得聽到“他得志,笑閑人;他失志,閑人笑”那幾句時,心中驀地一驚,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滿腹煩憂,不禁為之一消,又聽她繼續唱道:“詩情放,劍氣豪,英雄不把窮通較。江中斬蛟,云間射雕,塞外揮刀。他得志,笑閑人;他失志,閑人笑!”悠閑的曲聲之中,又充滿著豪邁之氣,便問:“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什么好聽?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了,也不知是誰做的。”無忌想著“英雄不把窮通較”這一句,順著小昭的調兒哼了起來。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無忌笑道:“怎么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要是有琵琶配著,唱起來便順口些。”
接下來,小昭唱的才是“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幾段散曲,連續羅列,堆砌文中。可見金庸在最初寫作的版本里,除了使用了關漢卿的《雙調·喬牌兒》,還用到了元代散曲家張可久《慶東原·次馬致遠先輩韻九篇》九首中的兩首,即引文中“依山洞,結把茅”和“詩情放,劍氣豪”的兩段。
如前文所言,張無忌和小昭二人在密道之中被困,脫身無望,小昭所唱“豪邁之氣”,確與當時情景不符,有此兩段唱詞,反為冗文,金庸將其刪去,又將關漢卿所作散曲,經過段落剪裁,行于文中。從文字角度來講,確比原文高明得多,而小昭的善解人意、惹人憐愛的形象,也更為突出。
這首曲子在《倚天屠龍記》中,不僅小昭唱過,殷離也曾經唱過,是在殷離海中受傷之后。不過金庸安排殷離唱這首曲子,目的仍是要寫小昭。將《倚天屠龍記》三個版本對比,可以看到金庸對小昭這個人物,的確是非常的喜愛。
《倚天屠龍記》連載版,第八十二回“美若天仙”:
忽然之間,一聲極溫柔、一聲極細致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曲聲入耳,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眼見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瞧著自己,和他目光一相對,立時轉頭避開。
《倚天屠龍記》修訂版,第二十九回“四女同舟何所望”:
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的瞧著自己。
《倚天屠龍記》新修版,第二十九回“四女同舟何所望”:
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曲子。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為成昆堵死,沒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地瞧著自己,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離所說一般的千言萬語,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龐上也是柔情萬種。
從目光閃躲,到定睛瞧著不放,再到目光中的千言萬語,小昭對張無忌是越來越癡戀。不僅如此,小昭成為波斯明教教主之后,兩人即將分別,張無忌向小昭表白,稱她是自己最愛的人。
張無忌究竟愛誰?在小說《倚天屠龍記》中,其實連張無忌自己也不知道,但金庸無疑是最愛小昭的,在一次武俠小說的講座上,曾經有位女讀者問我,金庸為什么那么喜歡小昭?我一時不好回答,其實金庸自己在新修版《倚天屠龍記》第四十回“東西永隔如參商”中,完美做了解釋:
她雙頰紅暈如火,伸臂摟住張無忌頭頸,柔聲說道:“教主哥哥,本來,將來不論你娶誰做夫人,我都決不離開你,終生要做你的小丫頭,只要你肯讓我在你身邊服侍,你娶幾個夫人都好,我都永遠永遠愛你。我媽寧可嫁我爹爹,卻不肯做教主,也不怕給火燒死,我……我對你也一模一樣……”
……
張無忌低聲道:“我會永遠永遠記得你。我前晚做夢,娶了我可愛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后這個夢還會不斷做下去。”小昭柔聲道:“教主哥哥,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沉在海底永遠不起來。”
張無忌心痛如絞,覺得如此一了百了,乃是最好的解脫,緊緊抱住了小昭,說道:“好,小妹子!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永遠不起來!”小昭道:“你舍得你義父,舍得周姑娘、趙姑娘她們嗎?”張無忌道:“我這時候想通了,在這世界上,我只不舍得義父和小妹子兩個。”小昭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隨即又決然地搖搖頭,說道:“現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媽媽,你也不能害死你義父。”
讀者最熟悉的修訂版中,小昭一直稱呼張無忌為“張公子”,到了新修版,已經改成了“教主哥哥”,親密程度大為增加,并且還表示,無論張無忌娶誰,她也不嫉妒,也絕不離開,不僅終生陪伴,還要永遠愛著張無忌。

1956 年6月《長城畫報》第64期,刊登金庸婚禮花絮照片
四
金庸心中的小昭會是誰呢?這一點恐怕金庸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他可能一直希望遇到這樣一位小昭。
1947 年夏天,金庸在杭州《東南日報》當記者,主持副刊《東南周末》的“咪咪博士答客問”,他在登門訪問小讀者杜冶秋時,遇到杜冶秋的姐姐杜冶芬,一見鐘情,遂送上郭沫若的戲劇《孔雀膽》戲票,邀請杜家人看戲。杜家移居上海,金庸就職于上海《大公報》,兩人鴻雁傳書,墜入愛河。1948 年3 月30 日,金庸受命前往香港,參與《大公報》的復刊工作,生活清苦,即使這樣,半年后金庸回上海述職,于10月2日急匆匆和杜冶芬在上海衡山路國際禮拜堂舉行婚禮,婚后挈新婦返港。杜冶芬生活在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瞧不上彼時尚是漁村的香港,金庸原計劃短暫停留,沒想到就此留下。1952 年,金庸調到了創刊不久的《新晚報》,兩人住在香港灣仔摩理臣山道,距離報社很近。附近馬路叫杜老志道,有家夜總會就以“杜老志”為名,報館中人好戲謔,就叫杜冶芬為“杜老志”,金庸不善辯,也無可奈何。杜冶芬則聽不懂,她性子執拗,不肯去學粵語,社交圈子很窄。很多年后,金庸在接受《藝術人生》采訪時說,當時杜冶芬看金庸在電影公司做編劇,就想去拍電影,但金庸希望她能留在家,因為自己一個小編輯,沒有能力介紹她去做明星,兩人感情愈疏,據傳杜冶芬有了婚外情。終于到1953 年,杜冶芬只身回到杭州,只留下一封信,讓金庸回去辦理離婚手續。

金庸接受采訪
1953 年3 月初,金庸回到暌違已久的杭州,結束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3 月8日,他參加了妹妹查良璇的婚禮后,回了香港,從《新晚報》調回了《大公報》。重回《大公報》,金庸結識了女同事朱玫,開始了他的第二段感情。朱玫1935 年出生,小金庸11 歲,畢業于香港大學,二人熱戀數年后,1956年5 月1 日,在美麗華酒店舉行婚禮。若兩人就此平平淡淡,估計也會白頭偕老,但人生無法預測。1956年6 月,《長城畫報》第64期,特別以“林歡的婚禮”為題,刊登了金庸和朱玫的婚禮花絮照片。上面寫道:“名編劇家林歡,過去曾替長城公司編過《絕代佳人》《歡喜冤家》《蘭花花》《不要離開我》《三戀》等劇作多部,同時每期為本刊撰寫之特稿,深為本刊讀者所歡迎,最近與朱璐茜小姐戀愛成熟,于五月一日假美麗華酒店舉行婚禮,道賀者多為電影及新聞文化界同仁,情況熱烈,本頁各圖,為婚筵舉行時留影。”這上面的一張照片就是金庸和朱玫兩人舉杯的合照。除金庸夫婦舉杯的經典照片,左上角照片是九歲童星蕭芳芳和青年演員張錚的合影。二者后皆成為香港老戲骨,1995年共同出演了許鞍華的《女人,四十》。蕭芳芳更以李連杰版《方世玉》中苗翠花一角為內地影迷熟知。這張照片,被很多書刊和網絡用過,其來源正是這一期的《長城畫報》。1959年,金庸和同學沈寶新創辦《明報》,朱玫全力支持。報紙初創,人人身兼數職,金庸自任社長兼總編,朱玫則跑香港本島新聞,夫妻倆連一杯咖啡都要分著喝。香港富家子弟戴茂生因仰慕金庸,投其麾下,工作在營業部,其實不過是他和沈寶新兩人而已。回憶起朱玫,戴茂生說:“真是沒話講,采訪一把抓,沒見過女人像她這樣吃得苦。”1976 年,《明報月刊》十周年時,金庸寫了篇文章《“明月”十年共此時》,回憶《明報》初期,說:“我妻朱玫每天從九龍家里煮了飯,送到香港島來給我吃。”朱玫忙報社工作時,還要照顧四個兒女,可稱賢妻良母,然而,這樣的模范夫妻,依然走到了盡頭。
二人的分離,既有性格的原因,也有理念追求的不同。1967 年9 月22日,金庸創辦《華人夜報》,社長是朱玫,具體負責的總編輯和督印人則是王世瑜。王世瑜出生于1939 年,1961 年還沒畢業就考入《明報》當校對,四天后,金庸就讓他做編輯,《明報月刊》創刊時他是主要成員,金庸創辦的《野馬》小說雜志,也讓他擔任副總編輯,其升職之快,在《明報》系統堪稱史無前例。金庸喜歡王世瑜,給予他很大權限。在王世瑜的主持下,《華人夜報》成為了一份娛樂性很強的晚報,內容偏重情色,標題驚悚,文字大談“內幕”消息,迎合市井低俗趣味,不久后每期就銷售到三萬多份。
朱玫對此頗為不滿,認為《明報》是大刊,登這些色情文章有損報格,雙方發生爭執,矛盾激化,導致王世瑜一氣之下,帶著多名記者辭職,造成這份報紙難以維持,于1969 年停刊。由此可見,朱玫的事業心頗重,工作上有自己主見,據說《明報》的同事見到她都有點頭疼。王世瑜離開《明報》后,轉投金庸老對手羅斌的《新報》系統,創辦了《新夜報》,風格形式全是《華人夜報》的翻版,銷路大增。金庸看在眼里,就埋怨朱玫沖動。金庸以生意人的眼光來看,《明報》既能有學術品格的《明報月刊》,也可以有迎合市場的《華人夜報》,有錢賺何必不賺,反正上面也沒有《明報》的名字。朱玫頗有些剛愎,反而遷怒金庸,二人大吵了一通。據沈西城說,朱玫之所以堅持辭退王世瑜,還認為王世瑜古靈精怪,帶壞了金庸。夫妻間吵架逐漸成了常態,偏巧金庸在這個時候,認識了16歲的林樂怡,金庸與朱玫二人感情上的裂痕逐漸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爆發在1976年10月,金庸的長子查傳俠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自縊身亡,表面上是查傳俠和女友分手,又何嘗沒有對父母各走極端感到傷心?查傳俠是金庸最愛的兒子,在接受上海第一財經頻道的《渣打財富人生》欄目采訪時,主持人問他:“這一生當中你最愛的人或東西是什么?”金庸本能地重復了一下:“這一生中間最喜歡的人……”這句說完,金庸明顯沉默幾秒,他的右手抬起,連揮了兩下,說:“最喜歡,我最愛的人,是我的兒子,可惜他在美國自殺,所以我現在想起來很傷心……當他想找我談心事的時候,我卻說要寫稿,你出去吧,拒絕了他。我為此而后悔,沒機會和他多談談。”
金庸收到長子逝世的消息,當天還在報社寫社評,他后來說:“我是一字一淚寫下社評的。”處理好報社公務,金庸飛往美國處理兒子的喪事,回來時肝腸寸斷。他在第二年《倚天屠龍記》修訂版的“后記”中特別寫道:“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也太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兒子的逝世讓金庸萬分難過,也讓他和朱玫的婚姻徹底走到盡頭。2003年,金庸在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欄目中說:“這個事情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所以自己心里很自疚的,很懊悔的。”當時他們簽了離婚協議書,金庸曾經將離婚協議書撕掉,說我們不要離婚了,但是性格剛烈的朱玫不接受,說不要再搞回頭的事情了。金庸很感慨:“我愛了這個人,一生一世永遠愛她,這個當然很理想,像羅密歐、朱麗葉、梁山伯、祝英臺這些,當然很好的,小說或者戲劇可以這樣做,實際人生,人的感情,有的時候會變化的。”
在金庸的心中,第三任妻子林樂怡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小昭。《明報》編輯部的老員工石貝曾回憶:“阿May(林樂怡)活潑爽朗,就像天真的小女孩跟父親玩耍一般,她完全不顧忌她老板娘的身份,也不在乎周圍那么多人的注視。我想他們的婚姻當中,查先生之于阿May雖是丈夫,但應該還有著很大一部分類似父親對女兒的那種寬容。”林樂怡亦未完全走入金庸的內心世界,她對沈西城說起金庸的性格:“沉穩內斂,從不背后說人,跟他相處了五十年,我有時候仍然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金庸撰寫《倚天屠龍記》時,正是《明報》1962 年因報道移民潮而迅速崛起的階段,他在小說的結尾讓周芷若出家為尼,還將峨眉派掌門傳給了張無忌,讓趙敏(連載版時尚叫趙明)和張無忌共偕白首。在金庸心中,可能剛強的趙敏有著朱玫的影子吧!等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修訂小說的時候,金庸的婚姻處于危機,就想讓張無忌和這些女孩子有個和解,可是終究只是理想,等到2000年之后的新修版,金庸明白:“周芷若對張無忌說:‘你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過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會想著我,不舍得我了。’這種感情,小弟弟、小妹妹們是不懂的。”
金庸的人生都被他一一寫進了小說。他喜歡小昭,希望身邊有這樣一個乖巧可人的小昭,可是終究不過是想想,也恰好印證了此篇文章的題目,心目中的愛人,只能存在想象當中,“倆倆相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