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鵬

摘要:在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全面推進背景下,基層治理任務轉型凸顯了村級治理的行政化與發展性導向,致使村級治理主體逐漸走向年輕化。村干部年輕化有助于高效完成行政任務與村級發展目標,但年輕的村干部無法深入村莊社會實現內部動員,難以有效完成政策落地過程中須做的群眾工作。為實現行政性、發展性與群眾性等多元治理目標,村級治理逐漸轉向基層黨委引領下的協同治理,其核心就是在村級治理實踐中形成“年輕干部+老年干部”“自治力量+行政力量”雙軌并行的穩定結構。在村級治理雙軌并行結構中,年輕和老年干部能發揮各自的治理優勢,從而在基層黨委的引領下分工協作,實現治理力量的協同。
關鍵詞:鄉村振興;治理現代化;村干部年輕化;協同治理;雙軌結構
中圖分類號:C912.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7168(2023)06-0035-08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1](p.31)。現階段,我國鄉村振興正全面推進,基層治理現代化在逐步深入,這就對基層治理組織與主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關鍵在于誰能勝任治理任務并引領農村發展,即基層治理主體的契合性轉型。從村級治理的角度來看,全面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戰略帶來了兩個層面的改變:一是治理任務的轉型,即行政性與發展性的任務凸顯,村社內生性的治理任務縮減;二是治理主體及其角色的重塑,即村干部不再扮演傳統意義上代理人與當家人的雙重角色[2],其網絡技術使用與數字治理能力受到更多重視。上述改變集中體現為村干部的年輕化。在此基礎上,本文要討論的是治理任務轉型如何形塑了村治主體的年輕化,村干部年輕化的治理特征表現為何,其背后呈現怎樣的治理結構。我們認為,解答上述問題對回應當下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的時代議題具有重要意義。
一、治理任務轉型:村治主體年輕化
的結構基礎傳統鄉村治理依循簡約治理結構,其治理目標主要是完成鄉村社會內部的治理事務,因而兼業屬性的村治主體,如非職業化、非正式化與老年化的村干部即可實現這一目標[3]。治理任務轉型導致行政性與發展性的任務激增,傳統簡約治理結構已無法有效運轉,非正式的兼業老干部難以有效應對新的變化,這都是村治主體年輕化的結構基礎。
(一)治理任務轉型:行政性與發展性凸顯
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推進需要治理主體對接大量自上而下的行政業務工作,同時也要大力發展鄉村產業。換言之,村級治理中的行政性事務和發展性目標不斷凸顯,成為村級治理的中心議題。
1.行政性工作常態化
伴隨鄉村振興而來的是大量規整化、程序化以及標準化的業務工作下沉至基層村社,村級治理被卷入科層治理體系之中,村干部要對接上面各條線部門,應對各個“口子”的專業事務[4]。在具體業務工作開展過程中,一些村干部甚至要對接數個條線部門,以完成業務工作的對接和反饋。例如,某支委負責對接環保和執法部門以完成防火工作,婦女主任負責對接各級殘聯部門以完成本村老人信息更新與養老保險等相關信息統計工作。這些條線工作都由指定的村干部負責,并由其在工作開展中監督責任落實情況。常態化的行政性工作并不需要真正入戶,村干部可通過手機APP或者微信等媒介手段完成,但這也要求村干部具備使用新技術與運用互聯網的能力。
2.發展性導向不斷顯化
在國家鄉村振興戰略全面深入推進背景下,大力發展集體經濟以助推產業興旺成為村莊治理的主導話語,也成為村干部的重要治理抓手和村級治理的中心工作之一。鄉村產業興旺的著力點主要在農業產業化與鄉村旅游這兩個方面,因此需要基層政府立足本地農產品特色發展新農業,或立足本地特色資源發展鄉村旅游,將農產品和旅游打造成集體經濟增長點。村干部需要圍繞鄉村產業發展積極向上爭取資金項目,如提升溫室大棚比例與發展配套基礎設施等。在發展性話語導向下,村干部開展村級治理的重心就變成了“爭資跑項”,他們需要對接上級各條線部門從而完成這些工作。
(二)村級治理調試:結構與主體的重塑
在傳統基層治理中,國家行政力量的介入有限[5]。隨著國家基層政權建設持續推進,伴隨權力下沉的還有資源下鄉、監督下鄉與標準下鄉,基層治理行政化程度不斷增強[6]。村級治理任務發生了根本變化,村主職干部“一肩挑”與村干部年輕化全面鋪開[7],村級治理結構也實現了由“鄉政村治”到“鄉村同政”的轉變,呈現出顯著的行政化導向[8]。
村級治理任務轉型對村干部的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些具備互聯網技術、有較強文字撰寫與業務對接能力的青年人更適合完成當下村級治理的主要任務。同時,國家政策更傾向于選拔年輕、高學歷的人擔任村干部,近年來的后備干部招考制度就是最顯著的例征。這些都指向了村干部的年輕化。然而,村級治理直面群眾,具有復雜性、在地化與綜合性特征,青年村干部并不能完全有效回應當下村級治理需求。村級治理還必然包括諸如人居環境整治與矛盾糾紛化解等涉及村民日常生產生活的群眾工作。這些工作本質上是一種自治性的內部動員過程,若村治主體無法深入群眾,將極大影響村級治理效能,進而影響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戰略目標的推進。由此,本文將繼續思考新時代村級治理主體的角色調試與村級組織行政化的實踐功效,以期在村級治理場域實現行政與自治的有效耦合。
二、村干部年輕化現狀與運行基礎
M鎮①位于西安市東北部,距西安市區80公里,總面積801平方公里,下轄18個行政村,人口總數約65萬。M鎮農作物以玉米和小麥為主,主要經濟作物為甜瓜和蔬菜,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型鄉鎮。西安市政策規定自2020年換屆開始,村支書候選人的學歷應為高中以上且年齡在55周歲以下,同時每個村的村兩委班子中必須有1名35周歲以下的年輕干部。隨著基層干部選任政策的落地以及治理任務轉型,M鎮村干部隊伍也出現了顯著的年輕化趨勢,成為研究村治主體年輕化轉型的典型“田野”?;诖?,筆者及所在團隊自2021年以來在M鎮開展了持續追蹤式實地調研,主要采用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法,訪談對象包括當地基層一線干部、村干部與青年群體。在多次、多點調研基礎上,本研究對村干部年輕化的運行邏輯與治理實踐進行學理提煉。
(一)村干部年輕化的現狀
村級治理任務轉型要求村干部能夠有效對接上級各條線部門,要求其具備信息收集、材料整合與政策轉化等多種業務能力,這些能力是科層部門職業辦事員的典型特征[9](p.30)。換言之,村級治理任務轉型要求村治主體具備職業化的辦事員能力,因而村級組織應將青年人吸納進村干部隊伍,以應對當下治理任務轉型的現實情況。
從調研鄉鎮的總體情況來看,雖然高學歷要求還無法全面鋪開,但當地村干部隊伍已經有較為明顯的年輕化趨勢。以M鎮新選舉上來的村干部為例,在全鎮轄區內的18個行政村中,有15個村的村干部的平均年齡在45歲及以下,占比達833%,且村干部的最低年齡是19歲;有15個村的村干部最低年齡在35歲及以下,同樣占比833%,僅有兩個村的村干部最低年齡超過40歲;從村支書的年齡來看,有15個新上任村支書的年齡在45歲左右,“75后”成為村支書群體中的主力,最年輕的村支書年齡為35歲。
因此,無論是從村干部的平均年齡還是從村支書的年齡構成來看,年輕干部已成為主力。之所以還有極個別年齡較大的村干部,主要是因為其群眾基礎好而被村民選舉上任。地方政府規定,下一屆選舉將嚴格按政策執行,超出規定年齡的人無法獲得候選資格。M鎮村干部的構成數據只是廣大基層實際的一個縮影,反映出村干部年輕化的趨勢具有普遍性。由此,必然要思考的是,為何有如此眾多的青年人愿意留村擔任村干部,基層治理實踐對青年人的吸引力在哪,是否具有可持續性。換言之,要討論村干部年輕化的運行基礎。
(二)村干部年輕化的運行基礎
村干部年輕化的運行基礎要回答的是青年人擔任村干部的動力來源與行為邏輯,這主要表現在制度基礎與村社基礎兩個層面。
1.制度基礎:職業化保障與制度化晉升
村干部年輕化是適應當下鄉村治理任務轉型的必然選擇,迎合了村治主體角色調試與功能轉型的需要,有深厚的制度基礎。
第一,職業化保障。不同于傳統村干部的兼業模式與補貼式待遇,村干部年輕化同時伴隨職業化進程,即通過年輕干部坐班,形成職業化保障機制。這種職業化保障體現在村干部在職待遇和退休保障兩個層面。相關數據顯示②,村正職干部每月到手工資為2680元,副職每人每月2080元,另外年底依據績效還可以拿到幾千元左右的獎金。雖然到手工資不高,但相較以前已經漲了不少,且有“五險一金”,退休后有保障,這是青年人愿意留村擔任村干部的基本經濟保障。
第二,制度化晉升?;鶎诱ㄟ^統一招考制度吸納年輕人報考,并通過構建后備干部制度拓展年輕干部的向上晉升渠道。統一招考由縣委組織部負責,面向全縣招考,考試內容包括三農政策、政治時事等,考生一旦通過筆試和面試就可成為后備干部。后備干部通過換屆選舉有機會當選村副書記或副主任,進而也有機會當選村支部書記,這表明村級組織內部的層級體系為青年后備干部的流動和晉升提供了制度空間。與此同時,多地縣委為工作滿一定年限的村主職干部設置專項公務員招考計劃,并為一般村干部每年設置一定數量的專項事業編制招考名額。這些晉升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吸納青年加入村干部隊伍。
受新冠疫情以及經濟形勢下行影響,在干部年輕化政策的引導下,農村青年對工作穩定性的需求更為迫切,返鄉報考后備干部的人數急劇上升。為應對后備干部報考人數的快速增長,當地縣委組織部擴大了后備干部的錄取人數比例,同時也在穩步推進后備干部晉升制度改革。雖然也有少數后備干部辭職,但總體上青年村干部隊伍較為穩定。這也表明維系青年村干部在崗的力量不僅在于制度化的晉升渠道,還有更深層的家庭支持與價值支撐。
2.村社基礎:家庭支持與價值再生產
第一,父代家庭的多元支持。剛上任的年輕村干部大多處于家庭生命周期的關鍵節點,擔負購車、購房以及子女教育等剛性支出,僅僅依靠工資無法承擔這些成本,因而需要來自父代家庭的多元支持,這主要體現在家庭產業的支撐以及父代勞動力的協助。年輕村干部的父代大多積累了一定的家庭產業或副業基礎,且大多是50歲出頭的中年人,能夠在子代撫育、家務勞作以及資源積累等方面持續支持青年一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年輕村干部高度依賴家庭支持網絡,他們在村莊中“負擔不重”,且擔任村干部并非僅僅是為了獲得工資,而是能夠通過村干部崗位兼顧工作與家庭,甚至產生價值感與意義感。
第二,村社內生價值再生產。除了父代家庭的多元化支持,村社內生價值再生產成為年輕村干部愿意進村任職并持續在崗的重要依托。村社內生價值主要體現在“家本位”的價值倫理與“有出息”的地方價值評判體系兩個層面。“家本位”是一種追求完整家庭生活的價值倫理。對于村莊社會而言,那些能夠在家兼顧老人小孩進而維系完整家庭生活的工作是值得追求的,也契合村民自身的價值倫理共識。對于青年后備干部而言,他們雖然拿著低水平的工資,但能夠照顧好家庭,不用與小孩分離,也能在老人身邊盡孝,這種選擇具有村社價值合法性。特別是對于年輕女性而言,村干部工作極為契合其價值追求。因此,年輕村干部隊伍以女性為主,因為這種工作方式能使她們兼顧家庭和工作?!坝谐鱿ⅰ笔且环N村莊地方性的價值評判體系。在村民看來,“當官”“穩定”就是有出息的表現。村干部雖然不是正式的公務員,工資也不高,但有“五險一金”,村民辦事都要找村干部,甚至要求助于村干部。因此,村干部崗位是一種類體制工作,是體面的工作,能夠為年輕人及其家庭帶來面子。
三、村干部年輕化的治理實踐分析
前文已對M鎮村干部年輕化的現狀及其運行基礎展開了分析,展現了村干部年輕化的可行性、必要性與持續性基礎,接下來要進一步探討村干部年輕化的治理實踐功效,即村干部年輕化對村級治理帶來的具體影響。
(一)村干部年輕化的多重治理優勢
第一,政策轉譯能力較強。政策轉譯實質上就是向村民解讀各項具體政策的能力。當下村干部面臨大量自上而下的政策執行任務,各項具體政策的有效落地,首先要求村干部有能力將政策解讀成村民聽得懂的語言,讓村民能夠真正理解政策背后的邏輯。年輕人有文化基礎,對政策的理解力更強,相比中老年人具備更強的學習能力,他們在對接自上而下的各類政策時不是象征性地通知,而是能夠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向村民解讀政策內涵,以免引發村民的誤解和不必要的矛盾??梢姡茖芋w系內各類政策實踐過程對村干部的政策解讀能力要求不斷凸顯。
M鎮農田較多,潛在農業風險較大,因而每年都會制定農業災害保險政策,農民自愿購買該項保險。但是農民并不了解該政策的適用條件,以為只要農田受災就能獲得補償。實際上該政策是以全鎮為單位,只有農田受災面積達到全鎮總農田面積的三分之一及以上,農民才會收到補償。因此,在農民購買保險時就應該對其講解清楚,否則農民可能會認為是村干部故意不給其發放補償款,導致不必要的干群矛盾。(資料編號:20211015XCX)
年輕干部對政策本身內涵的理解更加準確且全面,能夠有效避免政策宣傳時的含糊不清,進而減少后續可能引起的誤解。此外,在政策轉譯的具體過程中,年輕干部能夠以更加溫和的語氣和更積極的服務態度向村民進行解釋,這更易讓村民接受。
第二,電子化辦公能力更強。電子化辦公能力體現在材料撰寫、辦事留痕、軟件運用以及數字填報等方面。精細化考核與基層工作留痕的強化,要求對基層治理過程開展完整監督,且各類相關材料也應不斷完善。上級各個職能部門都需要基層治理主體上交電子版材料,如各類信息統計數據表格、黨建相關活動材料、糧食補貼面積實況、養老保險網上繳納統計等,諸如此類的大量材料上報工作最終都匯聚到村莊,村干部成為一線數據的收集統計者,也是責任的最直接承擔者。例如,M鎮某村支部書記談道:“以前農村搞衛生只要把路掃干凈就可以,現在不僅要掃干凈,上級部門來檢查時還要看村里在這一塊工作的記錄,比如說圍繞道路清掃工作開展的會議次數、統籌安排記錄、路面衛生變化照片等文字性、可視性的過程資料,還要我們將它們按要求存檔和錄入指定系統,沒有年輕人就做不了這些?!?/p>
數據材料具有龐雜性、多樣性與時效性的特點,通常需要迅速采用計算機處理技術對其進行整理歸類并及時更新,并且在此過程中,工作人員還需要通過微信和郵件等方式與上級條線部門保持溝通。同時,由于基層“權小責大事多”,為了規避不必要的責任,基層干部需要辦事留痕,進行痕跡化管理,“不能好心辦了壞事”。上述要求都指向了電子化辦公能力,需要由能夠熟練操作互聯網技術、具有數據處理與材料撰寫等能力的辦事員承接,年輕村干部很顯然更加具備這些優勢。
多數農村老年人都不太懂怎么操作電腦,也很少使用微信,但現在流行在微信上發相關通知,還要在電腦上打字、填數據和報送表格,這就要求村干部掌握相關辦公軟件,否則會極大降低工作效率。但老年村干部的辦公技術能力較弱,無法有效開展線上辦公,而且他們體力也跟不上,生理條件上也無法承受越來越高強度的村級治理工作。(資料編號:20220714XJY)
可見,相對于老干部而言,年輕村干部更具技術優勢。年輕村干部因具備更好的知識基礎、學習能力與數據處理方法,較易掌握電子化辦公技能,從而在實際對接上面各職能部門時展現出更高的辦事效率。
第三,引領村莊發展的能力更強。年輕村干部不僅有一定的知識基礎,且大多在返鄉前都有在外務工或經商經歷,見多識廣,敢想敢干,具備更開闊的村莊發展思路[10]。同時,在更高政治晉升預期的驅使下,年輕干部愿意在村莊發展過程中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其爭資跑項的活動能力和“跑動”能力更強,能夠更順暢地對接上面各個條線部門,以獲得上級項目資源的支持。因此,年輕村干部引領村莊發展的能力更強。
(二)村干部年輕化的劣勢:與村莊社會相對脫嵌
村干部年輕化是在應對行政業務和發展導向背景下產生的,年輕村干部的主要任務在于完成各項條線部門業務和向上爭取項目資源,總體上是“唯上”的邏輯,相對忽視了“對下”的村莊內部治理工作。這導致了他們與村莊社會相對脫嵌[11],對村民不熟悉,群眾基礎較差,無法進行深度社會動員,在與村民打交道時較為吃力。例如,在推行“煤改電”“廁改”等需要動員村民參與的政策時,年輕村干部往往會受到較大的阻力。
在西安“煤改電”政策推行之初,村干部需要入戶做工作。對于老年村民來說,他們習慣了冬天燒煤,認為取暖效果好,順帶燒水,生活成本低,因而讓他們改用空調是需要做思想工作的。年輕干部入戶做工作直接被老人家罵出來了,并說“不讓燒煤就是想讓他們老人凍死,不知道安了什么壞心”。年輕干部受不了老人家這么說,面對長輩又不能頂嘴,心里覺得委屈,前幾次只能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資料編號:20221125ZLQ)
雖然行政業務工作和發展導向的治理目標降低了干群直接互動概率,但基于政策執行與滿足內部訴求等方面的內生治理事務依然存在,依然需要村干部具備較強的群眾工作能力。但在實際治理過程中,年輕村干部往往面臨不知如何走家入戶、無法與村民進行有效互動等短期難以迅速克服的困難,其根源在于與村莊相對脫嵌所導致的群眾工作能力欠缺。
(三)村干部年輕化的意外治理后果
從村莊治理體系本身的運轉來看,較為激進的徹底年輕化也會造成以下兩方面的意外治理后果。
第一,“空掛干部”凸顯??諕旄刹坑袃蓪雍x。一是只掛其名,實際上從事完全與村莊治理無關的工作。讓某一年輕人充當名義上的村干部,是為了應對政策年輕化要求的權宜之計,整個M鎮約有35%的村莊存在這一情況。二是“兩棲化”工作模式。年輕干部雖然參與村莊治理事務,但在縣城有小產業,也在縣城居住,生活與工作重心均在村外,只有村里有緊急事情時才偶爾回村,因而是一種在城鄉之間雙向流動的兩棲模式。顯然,空掛干部會削弱村干部年輕化的治理優勢。
第二,體系運轉成本巨大。雖然目前在崗年輕村干部較為穩定,但不可否認的是現任年輕村干部留村具有階段性,存在流動風險,這是與其生命周期相匹配或者與其階段性的生計模式相契合的。這源于以下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年輕村干部以女性為主。年輕女干部大多因為孩子太小或者家里老人需要照料而選擇在家“順便”當個村干部,一旦過幾年孩子長大上學或者贍養責任履行完畢,這些年輕女性幾乎不可能繼續留村,因為留村不如外出打工掙錢多。二是通過村干部崗位鍛煉獲得晉升的人畢竟是少數。從比例上看,大量年輕村干部的政治晉升希望較小,且現階段基層工作存在一定的“事多利小責任大”的情況,這成為他們離任的另一重要因素。
總體而言,年輕村干部在崗的穩定性存疑,現階段的留任更多是一種權宜之計[12]。從治理體系來看,若繼續保持現階段兼業化、低待遇的運轉體系,恐難以留住大量年輕人;而若要用較高的福利待遇體系穩定村干部隊伍,給予他們和體制內公務員一樣的侍遇,則將消耗大量的治理資源。因此,不論是基于“成本—收益”的治理效率,還是基于“成效—滿意”的治理效益,都不能僅僅依靠年輕干部這一單一治理主體,我們需要優化治理結構,避免走向治理懸浮。
四、雙軌并行:黨委引領下的
村級協同治理轉型如何最大化發揮年輕村干部的治理效能并彌補其不足呢?通過持續追蹤式調研發現,西安市M鎮村級治理已逐漸轉向黨委引領下的協同治理。這其中有能夠高效完成國家行政治理任務的年輕村干部,他們扮演“辦事員”角色,能有效應對各類業務工作[13]。與此同時,該治理結構還積極吸納村莊中有權威的老人進入村干部隊伍,具體方式包括返聘退休老干部和激活村民小組老組長,讓他們在村社內部扮演治理角色,由他們來做群眾工作。由此,在村級治理中便形成了雙軌并行的治理結構[14]。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雙軌并行結構使年輕和年長村干部能夠發揮各自的治理優勢,但他們并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在基層黨委的引領下分工協作,實現了治理力量的協同化(參見圖1)。
(一)“分工不分家”的協同治理實踐
協同治理實踐一方面積極推行村干部年輕化,讓優秀年輕人加入并穩定年輕村干部隊伍,另一方面注重吸納有威望、有群眾工作經驗的老干部,或者讓已退休老干部和村內有威望的積極分子在背后支持年輕干部的工作,最終形成“分工不分家”的協同治理結構。
這種“分工不分家”的協同治理結構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在村干部內部工作過程中彼此協調,充分發揮年輕干部對接上級行政部門的業務優勢,讓其各自分工負責對接不同條線部門,但遇到系統性的諸如人居環境整治、秸稈禁燒以及拆遷安置等政策執行工作時,則是新老干部協同合作,在村支書的統籌下開展工作。其二,村組之間的“分工不分家”協作模式,既充分發揮了村民小組自我管理、自我壯大集體經濟的功效,更充分激發了小組作為最基本治理單元的作用[15]。要充分挖掘類似村民組長這種有威望人士的潛力,發揮內部治理資源的作用[16],提升村莊整體治理效能。
(二)青年干部的權威塑造
村干部年輕化顯然已成為不可逆的趨勢,在此背景下,如何塑造青年村干部的治理權威,將顯著影響青年干部作為村治主體的治理實效[17]。具體而言,青年干部可在借用性權威③與實踐性權威兩個層面實現上述目標。
第一,借用性權威層面。在大力推行村干部年輕化的同時,也不能忽略中老年干部的優勢。年輕村干部在學歷、知識與業務能力等方面具有多重優勢,是村治主體中的行政精英,而老干部作為地方社會的鄉土精英具備內生權威優勢。當下村治主體應實現鄉土精英與行政精英的協同,進而實現村治主體權威的再造[18]。在實踐中,返聘退休老干部入村以及讓退休老干部擔任組長,使年輕村干部在具體一線開展工作的過程中擁有背后支持性的力量,這也進一步形塑了年輕干部的借用性權威,進而形成“年輕人在前臺、中老年人在背后”“老年人帶年輕人”“老年人忙治理年輕人忙業務”的雙軌并行結構,取得了較好的治理效果。
第二,實踐性權威層面。在雙軌治理結構下,年輕干部的實踐性社會權威可被不斷形塑。在開展“廁改入戶”“煤改電”等綜合性、與群眾密切接觸的工作時,通過老干部帶新人的方式,青年干部的群眾動員能力在不斷入戶處理這些具體事件的過程中得到鍛煉,體現了實踐性社會權威的形塑過程[19]。這種實踐性社會權威本質上源于一種本土關聯和情感聯結,具體實踐將干群之間的“事件性關聯”轉化為“社會性關聯”[20],讓年輕干部逐漸能夠通過日常交往、人情往來以及內部互動構建社會性關聯,從而能更順暢地開展基層群眾工作。
五、結論與討論
在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國家選任干部政策導向與基層治理任務轉型共同形塑了顯著的村干部年輕化趨勢。通過對西安市M鎮的追蹤式田野調研,本文對當地村干部年輕化的歷程進行了研究。年輕村干部能充分發揮其行政業務能力從而實現帶領村莊發展的目標,但這些村干部也因與村莊社會相對脫嵌而造成其群眾工作能力不足。因此,全盤村干部年輕化將可能導致基層治理陷入懸浮,基層治理體系陷入高成本的“空轉”困境[21]。為了應對這一困境,M鎮構建了基層黨委引領下“年輕干部業務化+老干部顧問化”的雙軌治理結構。該結構將行政業務治理與內生自治治理相結合,既能夠幫助村干部高效完成各類治理事務,又能夠相對簡約地維持已有的治理體系,實現了村內治理主體的內部協同,有效維持了村莊治理體系的穩定,較好地滿足了多元化的治理需求。
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雙軌協同治理結構本質上是轉型社會的過渡性治理模式[22],必然會隨著村干部的全盤年輕化而被重塑。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形塑村干部的治理權威,在充分發揮村干部年輕化優勢的基礎上,如何彌補其內部群眾動員的短板。從這個意義上講,村級治理要在雙軌治理結構基礎上,不斷培育年輕干部的治理權威。這一治理權威可在日常治理實踐中不斷獲得,即借由老干部的“傳幫帶”與妥善處置一件件具體事件的實踐,在借用性權威與實踐性權威的加持下,逐步培育年輕干部的內生治理權威。唯有如此,基層治理行政化、年輕化與職業化才能避免走向治理懸浮,進而助推鄉村振興與基層治理現代化戰略目標的實現。
注釋:
①按照慣例,本文對相關的人名、地名都進行了匿名處理。
②這里的數據來自地方組織部門工資發放政策以及村干部個人工資發放記錄。
③借用性權威,是指年輕干部在一線做群眾工作時可以依靠老干部的權威支持,背后體現出新老干部之間的聯動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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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formation of Governance Tasks, Rejuvenation of Village
Cadres and Dual-Track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Huang Jiapeng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31)
Abstract:Under the background of rural revitalization 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grassroots governance, the transformation of grassroots governance tasks highlights the administrative and developmental orientation of village-level governance, resulting in the gradual rejuvenation of village-level governance subjects. The rejuvenation of village cadres is conducive to the efficient completion of national administrative operations and village-level development goals, but it is impossible to go deep into village society to achieve internal mobilization, and it is difficult to effectively undertake the mass work required in the process of policy implementation.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goal of administrative, developmental and mass governance, village-level governance has gradually shifted to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grassroots party committees, the core of which is to form a stable structure of “young cadres plus old cadres” and “autonomous force plus administrative force” in the practice of village-level governance. The dual-track parallel structure of village-level governance can not only give play to their respective governance advantages, but also divide labor and cooperate under the guidance of grassroots party committees, and realize the coordination of governance forces.
Key words:rural revitalization, governance modernization, rejuvenation of village cadres,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dual-track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