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哲
摘 要|行政訓誡作為非行政處罰的措施之一,在實踐中經常被行政機關用以規制行政相對人的行為。雖然法律上對訓誡有明文規定,但其適用的法律效果及空間并不明確,這導致行政訓誡在行政管理中被濫用。目前理論界的研究成果大多側重于對訓誡行為性質的分析討論,較少對該行為適用空間進行分析。以對法律規定和實踐案例的分析為切入點,從實質意義上區分警告、責令改正等與行政訓誡類似的行為,構建行政訓誡適用的法律效果及適用空間。
關鍵詞|訓誡;法律效果;適用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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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誡作為執法實踐中國家機關實施管理的手段之一,其作用就是化解危機,預防風險。隨著社會進步與人自身行為的不斷發展,風險社會理論逐漸成為國家安全職能擴張、變遷的社會背景,“‘風險社會并非純粹自然意義上的,而是人類行為和決策意義上的,是它們的副產品,它是人類活動的反映。”a國家的根本任務就是保障公民的生命、健康和財產的安全,在自然風險與人為風險不斷被認知的當下,國家有必要采取各種措施來防范危險、預防風險。與傳統危險不同的是,現代風險時時存在又無法準確預估,很多時候行政機關要在經驗與知識儲備不完全充分的情況下做出決定,這就體現了“風險社會”與“法治國家”之間的緊張關系。
非型式化行政行為因為具有彈性、可變性與創造性等特征填補了行政在應對復雜現實時的手段不足,為行政機關的執法方式提供了更高效、更便捷、更柔性化的選擇可能,也給了行政機關更大的裁量空間。訓誡擁有非型式化行為的優點,當然也具備非制度化的弊端。非型式化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行政的確定性與可預測性,存在更多的對相對人權利產生不利影響的可能。因此,必須對訓誡適用的條件及邊界予以明確,控制“雙重”風險,即以訓誡為工具控制現實生活中所產生的各種風險,同時控制因適用該行為而產生的風險。對訓誡這個行政機關作出的非正式行政行為進行研究,明確何種行政機關有權進行訓誡,其訓誡的權限范圍如何,訓誡的法律效果如何,訓誡與其他類似行為措施的區別何在,進而提升訓誡的法治化水平。
一、訓誡的實證分析
不同的法律領域規定了不同的規范內容,相同法律領域的規范也存在不同的要件與規制措施,“訓誡”這一措施在不同的法律中的適用情形與構成要件也不完全相同。同時,在行政執法實踐中出現了一些不符合法律規定的情形,侵害了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但司法判例卻往往并不支持行政相對人的訴求,將訓誡排除在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之外,這也導致行政相對人無法通過訴訟的途徑救濟其受損的權利。
(一)規范現狀
根據筆者的檢索與整理,目前有十一部法律和三個行政法規對訓誡作出規定。如,在《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三大訴訟法中,訓誡作為一種保障訴訟順利進行的訴訟強制手段適用,屬于程序法的自我保障措施。在實體法中,《刑法》第三十七條、《反有組織犯罪法》第三十三條規定了對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根據案情予以訓誡或采取其他措施,作為一種非刑罰處置措施由司法機關適用。《保安服務管理條例》規定了對實施特定行為的保安員的訓誡,《信訪條例》規定了對違法信訪人員的訓誡,這都是將訓誡作為一種非行政處罰的替代性處置措施適用。根據訓誡做出主體的不同,可將訓誡分為“司法訓誡”與“行政訓誡”,前者是由法院、檢察院等做出,后者則是由行政機關做出。
不同的法律規定了訓誡不同的適用情形,訓誡可以針對相對人的作為或不作為,訓誡決定作出的緣由都是相對人輕微違反相關法律所建立或維護的秩序,具體表現為:第一,訓誡決定的作出以行政相對人實施的違法行為為前提,其不僅針對相對人的違法作為,還可以針對相對人的違法不作為。如《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第四十五條第1款中規定公安機關對保安員毆打他人、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等行為予以訓誡;《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三條第2款中規定了對不作為的訓誡,法院可以對沒有正當理由拒絕出庭或出庭后拒絕作證的證人予以訓誡。第二,在被訓誡的對象方面,主要是違法行為人,但在某些特定情形下,也可能是行為人的法定監護人。如,在《反家庭暴力法》第三十四條規定了對被申請違反人身安全保護令但不構成犯罪的,法院應當給予訓誡。在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中,除了對實施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訓誡外,還會出現對未成年人父母或其他監護人訓誡的情形。《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一條規定,公安機關可以根據案件情況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予以訓誡,《家庭教育法》第四十九條規定了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可以在案件中存有未成年人有嚴重不良行為或實施犯罪行為時,對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予以訓誡。第三,雖然不同領域的法律規定中對訓誡的適用條件不同,但其共同前提是行為人的行為輕微違反該法律所要建立或維護的秩序。如,《刑法》第三十七條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對其免于刑事處罰,根據案件具體情況予以訓誡或采取其他措施。《看守所條例》第三十六條中明確規定對于違反監規的人犯,看守所可以予以警告或訓誡,情節嚴重,經教育不改的可以責令其具結悔過或對其予以禁閉。
從前述立法來看,僅有《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一條將訓誡稱為“矯治教育措施”,而其他規定了“訓誡”的法律法規中,不僅未對訓誡行為進行定位,也從未出現過“本法所稱訓誡”類的含義解釋條文,導致本應嚴謹的法律術語“訓誡”在行政執法實務中被一再擴張適用。
(二)執法現狀
行政訓誡并非《行政處罰法》中規定的行政處罰種類之一,不屬于《行政強制法》中規定的行政強制措施與行政強制執行行為,也不屬于目前已經型式化的其他行政行為。在執法實踐中,行政機關選擇訓誡作為管理措施的頻次較高。衛生行政部門對違規發布醫療廣告的醫療機構予以訓誡,市場監管部門對故意隱瞞商品真實信息的經銷商予以訓誡。存在安全隱患的企業被安監部門約談訓誡,有自制新聞采訪證件者被網信新聞出版社行政部門約談訓誡。
目前,訓誡在疫情防控領域適用得較為頻繁。2020年1月31日,李文亮醫生在自己的微博中公開了中南路街派出所作出的訓誡書,其中認定李文亮醫生發表不屬實言論,以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有關規定為由,要求李文亮醫生終止違法行為。而后,武漢市公安局以“處置不當、適用法律錯誤、執法程序不規范”為由,撤銷了該訓誡書。2022年8月31日山東省菏澤市鄆城縣公安機關對拒不參與核酸檢測的7人予以訓誡教育,2022年8月18日廈門公安機關對拒不參加核酸檢測的四人依法訓誡。除此之外,實踐中行政訓誡還被行政機關頻繁適用于行為人的非法上訪行為及發布不實言論的情形。渦陽縣公安機關在2021年7月21日對王某某進行訓誡并出具了訓誡書,該訓誡書中認定王某某與他人的集體上訪行為影響了正常信訪秩序,渦陽縣公安機關根據《信訪條例》(已失效)第20條第5項、第47條第2款的規定對其予以訓誡。2020年1月31日,山東省東營市公安局東營港經濟開發區分局對扈某進行訓誡,認定扈某在微信群發表不實言論并造成傳播。
根據筆者對上述訓誡書及其他從各網絡平臺搜集的訓誡書的研究,訓誡書中的內容大致相同:首先寫明訓誡機關與被訓誡人信息等必要的程序性信息,其次寫明當事人的違法行為,再次告知當事人違反了何種法律規定(行政機關或將法條全文列出,或僅寫明某法某條),最后告知當事人“你現在已經違法,希望你中止或改正違法行為,如果繼續進行違法活動將對你進行處罰。”
(三)判例現狀
目前涉及行政訓誡的訴訟數量較多,被訓誡的相對人對司法救濟的需求旺盛。但通過對案例的分析來看,被訓誡人希望通過司法途徑得到法院救濟的努力大多以失敗告終。在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的觀點較為一致:行政機關對行政相對人作出的訓誡行為是非強制性的教育措施,但各法院說理的進路并不完全相同。
第一種審理思路認為,行政訓誡并未對行政相對人的權利義務產生實際影響,這也是最高人民法院在此類案件中的說理進路。在李際鋒訴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政府公安復議糾紛再審案中,再審申請人李際鋒向北京市西城區政府提起行政復議事項涉及公安部門依據《信訪條例》作出的訓誡處理行為,最高人民法院認為該訓誡行為對李際峰并不具有強制力,亦未對其權利義務產生實際影響,不屬于行政復議的范圍,也不屬于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進而駁回了其再審申請。江蘇省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趙春玲與徐州市公安局云龍分局二審行政裁定書中認可了一審法院關于訓誡性質的判斷:訓誡書的內容為信訪相關法律法規及對違法信訪行為可能產生的法律后果的釋明,本身并不直接設定原告的法定權利義務以外的權利義務。
第二種審理思路認為,行政訓誡并不屬于法律規定的行政處罰種類之一。在魯東慧與西安市公安局等行政處罰及行政復議糾紛上訴案中,對于上訴人
(即一審原告,魯東慧)所提出的其已經被北京市某派出所訓誡,不應再由被上訴人進行處罰的問題,西安鐵路運輸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十條與《行政處罰法》第九條的規定,訓誡并非一種行政處罰或治安管理處罰,本質上是一種批評教育,故對已經作出訓誡的違法行為再作出行政處罰并不違反一事不再罰原則。在熊仁貴與隨州市曾都區人民政府一審行政判決書中法院所查明的案件事實部分,被告區政府向原告熊仁貴作出的《行政復議決定書》中認定,在隨州市公安局曾都區公安分局對熊仁貴作出的曾公訓字(2020)第0056號《曾都區公安分局訓誡書》中,含有對原告予以行政警告處罰內容,與訓誡內容不符,且有明顯涂改痕跡,以行政法律文書存在重大瑕疵,程序違法為由撤銷了該訓誡書。原告認為復議決定沒有按照其要求賠禮道歉并賠償損失,訴至隨州市曾都區人民法院,法院認為被告的《行政復議決定書》結果正確,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即本案中法院認可了訓誡并非行政處罰的觀點。
二、依法訓誡的現實困境
行政訓誡作為行政機關預防風險,化解危機的手段之一,常被用來解決社會問題,但同時也產生了新的風險。行政相對人認為行政機關所實施的訓誡行為侵害了其合法權益,繼而產生了權利救濟的問題。通過對執法過程及行政相對人所處困境進行梳理分析,更深入理解訓誡行為,明確問題所在,才能有效地對行政訓誡予以規范。
(一)“法外訓誡”頻發
在實踐中,“法外訓誡”的現象頻發,即行政機關對當事人進行訓誡時沒有法律依據或法律依據錯誤。這一現象常見于治安管理領域,如上文所提到的被公眾廣泛討論的李文亮案件,在公安機關對李文亮醫生的訓誡書中寫道:“現在依法對你在互聯網上發表不屬實的言論的違法問題提出警示和訓誡。你的行為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你的行為已超出了法律所允許的范圍,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有關規定,是一種違法行為。”《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并未對“訓誡”作出規定,公安機關對李文良醫生的訓誡以《治安管理處罰法》的“有關規定”為依據顯然是錯誤的。在黟縣公安局宏村派出所作出的一份訓誡書中寫道:“××的行為妨害了人民警察依法執行職務,并擾亂了防控疫情期間的社會秩序,現依法對××的違法行為提出警示和訓誡。”以及吳川市公安局作出的訓誡書:“現因你微信隨意發布信息的行為,擾亂公共秩序,違反相關規定,先對你進行訓誡。”
從前述訓誡書中可以看出,即使沒有法律規定(《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并未明確規定“訓誡”屬于公安機關治安管理的措施之一),公安機關也會將行政訓誡作為其實現管理目的的手段之一在實踐中頻繁使用,甚至將其作為行政處罰的一種替代措施,而這樣的訓誡無論內容多么合理,都應當被禁止。
(二)裁量空間較大
為了給行政權保留若干彈性及裁斷余地,給予行政一定的權宜性和自由性,來保證法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執行,法律屢屢對行政機關進行概括性授權,將具體的行動委諸行政機關政策性、行政性的判斷。
目前關于行政訓誡的法律法規規定得較為寬松,在具體案件中是否需要對行政相對人實施訓誡屬于行政機關的自由裁量范圍。如對實施了《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第四十五條第1款中所禁止的行為,且情節不嚴重的保安員予以訓誡。在符合了法律規定的要件(保安員實施了法律禁止的行為)后,就到了行政機關行使自由裁量權的環節,根據行為的嚴重程度并結合案件事實,認定保安員所實施的行為是屬于應當被訓誡,還是屬于情節嚴重或違反治安管理。這一環節又被稱為選擇裁量,行政機關擁有選擇行為方式的選擇權,在自由裁量空間內更多地要依靠行政機關的工作經驗、慣例等因素,參考法律規范的意旨,在合目的性與合理性的基礎上作出決定。裁量空間過大也是訓誡在執法實踐中被濫用的原因之一,行政機關擁有更寬泛的自主權,為了更快完成行政管理的目標,會出現行政機關隨意使用訓誡來規制相對人的情形。
(三)缺少救濟途徑
行政訓誡并不像行政約談、行政指導等其他非型式化行為一樣,具有較強的協商性,實現目的的方式也較為柔和,更易于行政相對人接受。在執法中,實施訓誡的行政機關是管理者,處于強勢地位,而被訓誡的行政相對人基于自身的違法行為與公權力機關的職權,往往在訓誡中處于力量和倫理上的弱勢。而在實務中凡“訓誡”行為不可訴,被訓誡人提起復議或訴訟通常會被駁回,如在最高法院的判例中明確“訓誡書屬公安機關告知其相關法律規定及信訪途徑的告知行為,該行為未對其權利義務產生實際影響,不屬于行政復議受案范圍,亦不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故而駁回了姜某的再審申請。這意味著被訓誡人處于更為弱勢的地位,當事人沒有救濟途徑,無法請求對該訓誡進行審查,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濫用訓誡卻又規避了因做出訓誡適用錯誤而可能承擔的法律責任。有權利必有救濟,無論是合法的還是違法的訓誡,都有侵害被訓誡人權益的可能性,因此應當為其提供救濟途徑。
三、行政訓誡的適用空間
(一)行政訓誡的構成要素
1.主體
行政行為是由行政主體作出的,因此主體要件應當被首先明確。行政主體必須具有行政權能,而行政權能可以由法律賦予行政主體,也可以由行政主體分解、確定給行政機構和公務員。所謂行政權能,是指法律所賦予的享有某種行政權力的資格或能力。即只有法律規定的行政機關才有訓誡權,能對行為人實施訓誡。
2.權限
“無法律即無行政”,行政權的特性決定了必須以法律設定行政權的行使界限,即行政權限。行政主體只有在法定的權限范圍內行使其行政職權才是合法的。第一,并非所有的行政主體都有訓誡權;第二,有訓誡權的主體對當事人實施訓誡也應當在法定框架內。例如,公安機關可以依據《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第四十五條的規定,對侮辱他人的保安員予以訓誡,但是公安機關卻不能以當事人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為由對當事人進行訓誡,因為《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并未規定公安機關有權對當事人進行訓誡。
3.內容
行政訓誡的內容要件應當揭示其法律效果為何,當訓誡具有法律效果,才能達到行政機關實施該行為所要實現的行政管理目標。如果訓誡決定的作出不能產生某種法律效果,那么該行為存在的必要性將大大減弱,因此法律效果的存在可以視為訓誡的內容要件。
目前法律與行政法規中并未明確規定訓誡的法律效果。根據新華字典與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訓誡”一詞應當被理解為:依據某個準則對當事人進行教導,同時告誡其應當警惕,不得再做先前的行為。這表明訓誡在含義上有兩層意思,教導當事人與告誡當事人不得再為先前行為。在執法過程中,行政機關對當事人違法行為及其后果進行分析后認為,如果不制止違法行為,有可能會對社會秩序或他人的權益造成損害,這是一種無法明確的潛在的危險,即通過訓誡這種預防措施“所要遏止的不是已經知悉的危險,而是要去發現可能爆發的危機”。無論是訓誡一詞本身的含義,還是實踐中行政機關作出的訓誡書的內容,同樣都包含了兩方面的內容,這兩方面的內容也即行政機關實施訓誡所要實現的法律效果:釋明相對人行為違法,對相對人進行法治教育,然后告知相對人若再實施違法行為,將對其進行處罰,即下不為例。
4.形式
法律效果必須表示于外部,才構成一種法律行為。所謂表示行為,是指行為的主體將其旨在產生一定法律效果的內在意思表示以一定方式表現于外部,并足以為外界所客觀理解的行為。訓誡是行政機關的一種意思表示,其應當也滿足一定的形式向當事人表示,但是法律中并未規定行政機關作出訓誡時應當滿足何種形式要件,實踐中行政主體依據不同的情況作出口頭訓誡或書面訓誡。
(二)行政訓誡的適用空間
目前已經有諸多行政行為被類型化,行政行為理論也愈發精致與成熟,但是在實現國家安全保障任務、完成風險預防目標方面,在提倡建設服務國家、福利社會的當下,以高權手段實現行政目標并非“最優解”。訓誡作為一種非類型化行政行為,其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遵照依法行政原則之上,追求“正確性”目標,提升行政效能。此部分將訓誡與其類似的措施進行對比,在對比中明確訓誡的適用空間。
1.口頭警告
口頭警告作為法律明確規定的一種措施,在實踐中也經常被行政機關適用。有學者認為口頭警告并非行政處罰的原因在于:當事人被口頭警告的情形并不會在其檔案記錄中留有信息,不形成違法前科,與要形成當事人行政違法前科信息的行政處罰完全不同。
在中央法律法規層面,《道路交通安全法(2021修正)》第八十七條、第九十三條第1款,《道路交通安全違法行為處理程序規定(2020修正)》第四十二條都規定“對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規情節輕微,未影響道路通行的,指出違法行為,給予口頭警告后放行”。地方法規、規章對何為“違法行為情節輕微”作出了更為細致的規定,《上海市道路交通管理條例(2016修訂)》第七十五條規定了對“違法臨時停車”的行為人口頭警告,《海南省無障礙環境建設管理條例》第二十八條規定了對“占用公共停車場無障礙停車位,影響肢體殘疾人使用”的行為人口頭警告。
通過對上述立法的分析,行政機關對當事人適用口頭警告的情形都是當事人違法情節輕微,重要的是未造成損害后果,如未對道路通行造成影響,對當事人以口頭警告促使相對人及時改正自己的違法行為,最大程度減輕對公共秩序或交通秩序的影響。
2.警告
警告作為一種行政處罰行為,無論是其理論上的發展還是實踐中的運用都已經較為成熟,法律上規定有權機關可以對相對人作出警告的法律超百部,可以說警告適用的領域非常廣泛,它是日常生活中支撐社會整體穩定的基本秩序或主干性社會秩序行政行為之一。
3.通報批評
通報批評是在《行政處罰法》新修訂后納入處罰種類的行政行為,目前有20部法律和48件行政法規規定了“通報批評”的行政處罰。如《動物防疫法》第九十一條規定的對瞞報、謊報、遲報動物疫情的部門通報批評;《審計法》第四十七條規定的對拒絕提供或提供不真實完整資料的被審計單位通報批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六十二條規定對不履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工作或者虐待未成年人的學校進行通報批評;《公職人員政務處分法》第六十一條規定對無正當理由不采納監察建議的機關或單位通報批評。
不同法律在規定對行政相對人進行通報批評時所要維護的法律秩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通過對上述法律條款的總結,可以提取一些共性:第一,對通報批評的適用前提多數屬于程序性義務,如驗證義務、程序報告義務等;第二,通報批評的適用對象大多為單位而非個人,如審計單位、學校、網絡服務提供者等。無論是否有實質上屬于通報批評但形式上是其他名稱的行為,僅從直接規定了“通報批評”的法律條文來看,與警告相比,通報批評保障的法律秩序較為狹窄,其局限于特定范圍,警告更一般化與日常化。a
4.責令改正
責令改正也是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過程中常用的措施之一,《行政處罰法》第二十八條第1款規定:“行政機關實施行政處罰時,應當責令當事人改正或者限期改正違法行為”。黃锫學者認為該行為針對的是行政違法者的第一性法律義務,通過對法律所設定的第一性法律義務進行具體化,使抽象意義上社會主體的非自由狀態轉化為具體形態上社會主體的非自由狀態,要求行政相對人實際履行法律所規定的義務,將已被破壞的法秩序恢復至理想狀態。
有學者認為行政機關作出的責令改正的決定增加了相對人的法律義務,屬于行政處罰,但通說認為,責令改正包括停止違法行為與恢復原狀兩個部分(若針對的行政違法行為是不作為,“停止違法行為”就應當理解為履行作為義務)。雖然責令改正不具有懲戒性,也不屬于《行政處罰法》(2021)第九條規定的行政處罰種類,但是在實踐案例中,若行政機關做出的責令改正決定產生了“溢出效應”,即責令改正決定所要達成的法律后果除了恢復至違法行為作出前的法秩序外,還對相對人產生了額外的制裁,使得相對人付出了比恢復原狀更大的“代價”,此時的責令改正就可能構成行政處罰。
5.行政訓誡
根據上文的分析,訓誡的法律效果應當認定為告誡當事人行為違法,提示當事人應當履行法定義務或依法行事,并且告知其下不為例,但這是法律效果而非其適用空間,對適用空間的判斷與劃分還應當依據法律規定。如《社區矯正法》第二十八條中規定“視情節依法給予訓誡、警告、提請公安機關予以治安管理處罰”,《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第四十五條中規定“保安員有違法行為的由公安機關訓誡,情節嚴重的吊銷保安員證,違反治安管理的給予治安管理處罰”。
當行為人實施某種違法行為,該行為隱含了某種危險或造成一定的危害后果,但嚴重程度并未達到應當被處以行政處罰,行政機關基于實現公共管理與化解危機的目的,及時糾正行為人的違法行為,并且提示其應當履行的法定義務。這也是給了行為人一次改正的機會,在其行為進一步惡化,損害結果進一步擴大之前采取補救措施,教育相對人依法行事,便于行政機關行政任務的實現。
6.小結
對訓誡及類似行為的法律規定與適用空間的分析,目的在于將五類行為進行對比,進一步厘清訓誡的適用邊界。與口頭警告相比,二者不屬于行政處罰,都提示相對人糾正或改正違法行為,但訓誡還強調不得再實施違法行為。口頭警告針對的行為未產生危害后果,訓誡所針對的行為產生了一定的危害后果。與警告相比,警告屬于行政處罰,而訓誡不屬于行政處罰。訓誡針對的違法行為的危害后果與警告相比更輕微,尚未達到應當被行政處罰的程度。與通報批評相比,通報批評屬于行政處罰。通報批評多針對程序性義務,其適用對象大多為單位而非個人。訓誡僅針對個人適用。與責令改正相比,二者都不屬于行政處罰。訓誡決定與責令改正決定都包含兩層含義,都包括應當停止違法行為,但訓誡強調下不為例,不得再實施違法行為,而責令改正強調恢復原狀,且責令改正也可適用于單位。
四、結語
本文通過梳理相關法律規定,對行政訓誡的構成要件進行分析,提煉訓誡的法律效果和適用空間。訓誡適用于違法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后果或產生的危險尚未達到應當被行政處罰的當事人,作為行政機關對當事人作出一種提示與告誡,不僅是提示當事人其應當履行的法定義務、告知其下不為例,防止更大的危險產生,也是給當事人一定的自我改正空間,在違法行為及所造成的后果并不嚴重或尚可挽回時給予當事人一定的指引與幫助。從此種意義上說,訓誡是符合行政法比例原則的一種制度,對當事人所采取的訓誡能夠實現行政機關想要糾正當事人違法行為的目的,同時該行為無需公開,僅限于被訓誡人和訓誡機關之間,對當事人權利的侵害最小,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也最小,因此作為一種非類型化行為,無論是實踐層面還是理論層面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要化解行政訓誡在實踐中所面臨的困境,最根本的方式是應當從立法層面對其進行規定或予以解釋,對實施該行為的前提、程序、法律責任等構成要件予以明確規定。在立法層面的改變無法即刻實現的情況下,可以先完善相關程序制度。關保英教授認為,行政程序“關涉一國行政法治的質量”,在制度操作層面對訓誡先一步予以規范,消除可能產生訓誡濫用的因素。因此,需要建立一種公平的程序作為外在保障——保障相對人的權利,保障行政執法目的的實現。陳述申辯權作為程序正義原則的體現,是通過保障相對人參與程序的權利與機會來實現程序正義。對于被訓誡人而言,針對行政機關所指出的違法事實與違法理由,能夠充分且詳細地表明自己的觀點與看法,并得到行政機關的回復,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增強訓誡決定的可接受性。相較于僅告知行政相對人被訓誡理由,允許被訓誡人陳述申辯則更能達到教育目的。行政機關也可以根據被訓誡人所提供的信息,認真還原事實真相,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行政機關錯誤實施訓誡的可能性。
在司法層面,目前理論與實踐都不支持相對人以對訓誡決定不服為由提起復議或訴訟。而對于名為訓誡實為行政處罰,或者沒有法律依據的訓誡決定,應當為被訓誡人打開救濟之門。即對于被訓誡人提出的對訓誡書的審查,不能僅以形式上訓誡并非法定行政復議范圍或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為由拒絕當事人的申請或起訴,應當從實質化路徑判斷該訓誡書對當事人權益的影響,復議機關或人民法院應當判斷訓誡行為是否違法或實質上損害了當事人的權益,并對權益受損的當事人提供相應的救濟。
嚴格執法作為“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中的一環,是全面依法治國的關鍵環節和重點任務,是維護法律權威的重要手段,也是預防社會安全風險的重要措施。行政訓誡作為行政機關執法手段之一,也應當貫徹嚴格執法的理念,嚴格依據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實施行為。希望通過本文的研究能夠為訓誡的適用提供指引,規范行政機關的行為,減少違法違規訓誡事件,推動行政訓誡法治化建設。
The Boundary of Administrative Discipline Application in the Perspective of Risk Society
Meng Zhe
Shanghai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Abstract: As one of the measures of non-administrative punishment, administrative admonishment is often used by administrative organs to regulate the behavior of administrative counterparts in practice. Although there are explicit provisions on admonishment in law, the legal effect and space of its application are not clear, which leads to the abuse of administrative admonishment in administration. Most of the current theoretical research results focus on the analysis and discussion of the nature of the admonishment behavior, and less on the analysis of the application space of the behavior. This paper takes the analysis of legal regulations and practical cases as the entry point, distinguishes the behaviors similar to administrative admonishment such as warning and ordering correction in the substantive sense, and constructs the legal effect and application space of administrative admonishment application.
Key words: Correction; Effect; Circumsta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