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梵高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正值29歲,這一年,他來到荷蘭海牙,開始繪制自己的第一批油畫作品。此前他做過學徒、職員、教師、傳教士,但始終處在動蕩不安之中。在梵高的現存信件中,有超過600封是寫給弟弟提奧的。提奧是梵高一生最親密的知音,一直為他提供物質和精神支持,并關心他的藝術創作。這些信件像通往梵高宇宙的窗口,得以窺見他在繪畫上的積極探索與璀璨信念。

梵高1881年10月信件上的速寫,描繪了一個孤獨的行人和被修剪的柳樹。

《海灘上的漁夫》《海灘上漁夫的妻子》,1882年8月,梵高繪于海牙,現藏于克勒勒·米勒博物館。

《斯赫弗寧恩海景》,1882年8月,梵高繪于海牙,現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我已經畫了三幅斯海弗寧恩海灘的水彩了,又畫了晾魚棚——要捕捉盡可能多的細節——但這次是有色彩的。你很了解,提奧,畫色彩并不比畫黑白稿難,或許正相反,我的繪畫中四分之三的要素來源于初稿,而幾乎所有的水彩都取決于素描稿的質量。
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走向繪畫的頂峰一直以來就是我的夢想。
我發現一些風景很美的小路,穿過寧靜祥和的草地,你來的時候也一定會喜歡這些小徑。在那兒,我還發現了一些或新或舊的工棚和其他住所,非常獨特,臨水的一面帶著小院子,很吸引人。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那兒寫生。那條路橫穿施恩偉格大街,通向恩多芬工廠或耶克大街。
在那兒,我看到過一截枯死的柳樹樹干,斜垂在一片蘆葦蕩上方,孤寂而憂郁,樹皮皴裂,長滿了苔蘚,呈現出大理石那種斑斑駁駁的質感,更像蛇皮,有點淺綠,有點淡黃,但主要是暗黑色,樹干上有一片片樹皮剝落后的白色和鋸掉的殘枝。我明天就想去挑戰一下這個畫面。
在斯海弗寧恩海灘,我對景創作了一幅《白色大地》,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一氣呵成,畫在一塊非常粗糙的畫布上(未漂白的亞麻布),下面是它的一些草稿。
只要你帶著愛與智慧工作,對自然和藝術真誠的熱愛就會賦予你一副對抗世俗看法的鎧甲。
自然也是嚴苛的,或說是艱難的,但她永遠不會背叛你,而會永遠給你前進的力量。
這一切越來越讓我覺得煥然一新,你會看得出,我再也不害怕用那些鮮艷的顏色了,鮮嫩的綠、柔和的藍和千變萬化的灰,因為自然界里沒有任何一種與灰色無關的色彩——紅灰色、黃灰色、綠灰色和藍灰色。所有顏色調和的實質就是灰色。
我又去了一趟那個晾魚棚,很顯眼的地方是個填滿沙子的筐,筐里長著一片郁郁蔥蔥、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嫩綠的野生蕪菁或者是剛發芽的油菜,這些植物是用來防止沙土流失的。兩個月前這里還是一片荒漠,只有小園子里有一點草,與其他季節的毫無生機相比,眼前這肆意而茂盛的綠意真是讓人陶醉。
我希望你喜歡這幅畫。開闊的廣角構圖,從村莊的屋頂之上遠眺教堂的尖頂和沙丘,如此令人愉悅。這幅畫的創作給我帶來的樂趣簡直無以言表。
依我所見,亦如你所說,對于自然界中黑色的認知——自然中沒有純粹的黑色。然而,和白色一樣,它存在于所有顏色之中,呈現出千變萬化的灰度,色調紛呈、強度各異。所以,在自然界之中,人們只是看到了這種色調和變幻的色彩強度,而非其他。
三原色只有紅黃藍,復合色有橙色、綠色和紫色。由此可知,通過添加少許的黑或白,就會出現變化無窮的灰色:紅灰色、黃灰色、藍灰色、綠灰色、橙灰色和紫灰色。
很難準確地形容,比如,到底有多少種綠灰色?它真是變幻無窮的。但是所有的色彩化學都不會比那幾種簡單的原色更富于變化。簡而言之,簡單的色彩比七十色的顏料組合還劃算,因為你可以用三原色加黑白調配出的色調和強度組合遠遠多于七十種。調色師就是那種能冷靜地分析自然中見到的顏色,并能準確調出它的人。比如,綠灰色是黃加黑和一點點藍。換句話說,他能在調色盤中創造出自然界變幻多姿的灰色。
然而,作為創作參考,或者畫一幅小草圖,對輪廓的深層把握也是絕對必要的,對后續創作也有很大作用。
我覺得這種能力無法一蹴而就,首先要學會觀察,然后是堅持不懈地練習和研究。另外,掌握解剖學和透視原理也很必要。我旁邊掛了一幅勒洛夫斯的風景畫,鋼筆速寫,我都無法形容那簡單的輪廓多么有表現性。真是包羅了一切。
等你來我的工作室就知道了,除了研究輪廓造型,我也和其他畫家一樣對色彩的強弱變化感興趣。
我已經搞定了那截巨大的枯柳樹,并且我相信它將是我水彩作品中最棒的一幅。一幅莊嚴的風景——那棵枯樹和映襯它的景致:一片被浮萍覆蓋的死水池塘和萊茵河鐵路公司的倉庫,線條凌亂地交疊在一起,冒著黑煙的建筑群和綠色的草地,一條煤渣道伸向遠方,云在天空競相追逐,灰色的云朵中閃現些許亮白邊兒,而藍天深處則只有幾朵云零星分散著。簡單來說,我想達到這樣的效果,穿著工作服、拿著小紅旗的信號員如果看了此畫,一定會自言自語,“這是多么悲慘的一天啊。”
我給你看的這幅畫,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向你證明我沒有原地踏步,我正在循序漸進地進步。對于我的作品的商業價值,我絲毫沒有自命不凡。但如果時機恰當,它們卻還是不如別的畫家作品好賣的話,我會非常驚訝。不管我的畫什么時候會變得好賣,我都不太在意。我想,只有堅持不懈地從自然中汲取靈感、潛心創作,才是正道,才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對自然的感受和熱愛,遲早會在愛好藝術的人心里產生共鳴。畫家的職責是全身心地投入自然,激發他所有的智慧,將他對自然的熱愛表現在作品中,以便被別人理解。在我看來,以銷售為目的的創作最不可取,只會讓愛好藝術的人反感。
我在這兒看到好多畫家苦苦糾結于水彩和油畫而無從下手,我就想告訴他們:朋友,問題在于你的草圖。我很慶幸沒有直接開始畫水彩或者油畫。我敢保證,只要努力,我一定能在用透視法畫素描時更加精準。
我覺得你不該認為我“固執”。這里的藝術家們總是這樣辯解,他們說,“你一定要做這個或那個”,如果你不做,至少是沒有立刻照辦,或者你想爭論一下,他們就會緊跟著說:“你以為你懂的比我多嗎?”就這樣,他們開始各持己見,不消五分鐘便對峙起來,互不相讓,不愿前進、后退或謙讓一步。這種情況下,對彼此傷害最小的解決方案是藝術家們能夠理智地保持沉默,不管怎樣,隨便找個借口趕快離開是非之地。我會傾向于說:“上帝保佑,畫家本是一家人啊!”這種情況就是有利益沖突的人聚在一起各執己見,偶爾有人達成共識,也僅僅因為他們要反對某一個人。對于“家庭”這個詞的定義,親愛的弟弟,我覺得不一定總是好的意思,尤其是畫家之間和畫家與自己家庭成員相處時。我衷心地希望,咱們家一直保持著和平相處。
柳樹的畫差不多就是這個效果了,但在它的水彩作品中,幾乎沒用黑色,只在調色時用到。在素描稿中,黑色是最深的顏色,但在水彩稿中,你可以看到最強烈的色彩是:墨綠、棕色和灰色。
先說再見了,請相信我,有時我會嘲笑那些質疑我干過很多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惡行和荒唐事的人。
(實際上,我只不過就是一個愛自然、愛學習、愛工作,特別是愛人類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