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奮然
魏晉南朝四部區分,集部形成,文論話語大都將言說對象聚焦于集部文章。劉勰認同文章本體屬性,又強調在整體文化傳統中審視文章。他突破四部界域,將經傳史子重新納入文章視域中觀照,融合其文藝精髓和文化內蘊建構理想文學范式,創建了“大文論”的學術視野和批評方法,促進了文學新變與文化精神的融合。本文詮釋《文心雕龍》的大文論構架,探討劉勰論文納入經史子類之緣由,論述其創立的以文章為本位,融通四部的大文論思想的內在理路、價值旨歸、民族特色和現代意義。
從漢代劉向、劉歆《七略》之“詩賦略”到魏晉南朝四部之分和總集編撰,中國古代集部形態逐步確立,文章本體特性也在四部區分和文筆之辨中得到較明確的闡發。此時文論大多擯除經史子類,獨立審視文章,總集也大體在集部范圍內收錄文章。唯獨劉勰《文心雕龍》論文四部并包,重建了經史子集貫通的話語形態,《文心雕龍》的性質也因此顯得有些模糊。從歷代目錄歸類看,《文心雕龍》曾被納入集部總集類、別集類、文史類、詩文評類,子部子類或子雜類等。今人對其定位眾說紛紜,有文學理論說,有文章學理論說,有文化學理論說,還有子書著作說,莫衷一是。但劉勰并非不明四部區分,他也沒有打算研究經學、史學、子學,《序志》列舉了魏晉文論經典并評說其優劣得失,鮮明地標明了自己的“論文”立場。劉勰的論文宗旨和目的是:其一,針砭時弊和建立文學理想。他從經學中尋找建構新文學的思想依據,從子史中吸取文藝創作的有益營養,創建文學的理想范式和人文精神。其二,不滿于前代文論狹隘視域和窄小格局。魏晉文論開啟了文章本體批評,但拘囿于作家作品或理論枝節問題,未能振葉尋根,觀瀾索源。劉勰極力從整體文化視域中探索文學之根脈本原,重建文論話語的整體形態和文化精神。劉勰論文四部并包,但始終立足文章本位,一方面吸納經史子的文藝精髓建構理想文章范式,另一方面則竭力在文章中貫注經史子的文化精神。他對文章本體內核有清晰認知,《文心雕龍》“上篇以上”,囊括四部泛大之文,剖析了經史子之含文的特性,透視了文章由實用向審美,由公文向私文轉化和聚合的軌跡;“下篇以下”則建構了完善的文章創造、文章形式和文章批評理論。其所論之“文”外延無限擴張,延伸至四部,內涵日漸縮小,追求文章本體內核,看似悖論,但實際并不矛盾。南朝駢文大盛,對語言形式美的追求幾欲滲透至所有文章體式中,立足于審美觀照文章是時代的普遍風氣。劉勰也充分認識到文學與經子史之間區域有別,但并非壁壘森嚴、不可逾越,四部同源共生,互涵互攝,構成了統一的知識景觀和人文精神。本于文化通觀的宏大視域,劉勰突破四部界限,廣泛地吸收經傳子史的文章精髓,針砭時弊,創立新說,建構了“體大而慮周”的文藝思想體系,這使其文論帶有子學性質,又具有了文化學特征。效果大于意圖,《文心雕龍》呈現出多文本的奇特效果,其豐富深刻的思想內涵使其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永久魅力。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建構了以道、經為本原,以《離騷》為經文貫通的文學風標,以集部之文為主體,以史、子冠筆類之首的大文論構架。“文之樞紐”的《原道》《宗經》《征圣》三篇論經、文關系,提出文原于道,宗法經書,師范圣人的基本文學觀點。本于“交錯為文”的文章本訓,劉勰推原文于道,建構了天、地、人、文的宇宙發生模式和文章生成模式;又通過“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理論邏輯推演“文以明道”的道德模式,為文章確立了一個宏大的邏輯起點和文化基點。劉勰歷史、邏輯地建構以經書為本原的中國文章學譜系,五經是圣人體法道心神理制作的大文章,與后世之文構成了根莖與枝葉的關系。劉勰在“本然”和“當然”意義上統一文道,并將文章上升至本體論高度,較之漢人依經立義、魏晉以降文學批評囿于集部,視野更開闊,識見更深遠,極大地提升了文章的終極意義和地位作用。這在當時文壇是獨特的,其見識的確超出漢魏六朝文士之上。
劉勰論文廣收博取,彌綸群言,但絕非“雜家”,他議論對象,無論經緯之學還是史子之論皆立足文章本位。劉勰將《辨騷》置于“文之樞紐”而非“論文敘筆”確有深意,體現了他“大文論”構架的獨特“用心”,目的是在為其論文確立以審美為內核又融通文化精神的標桿。劉勰依經辨騷,論《楚辭》與經書的四同四異,但已然突破漢人宗經藩籬,從審美視角對《楚辭》的文學成就和藝術創新作了高度評價,稱頌其“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在文學精神和藝術形式上皆堪作典范。劉勰“論文敘筆”文體論中有《史傳》《諸子》兩篇,冠筆類之首。在四部區分的南朝,劉勰論文納入史、子,遭人詬病。紀昀高度肯定劉勰宗經思想,但對其論文辟專篇論史、子頗有微詞。劉勰將《史傳》《諸子》置于文體論中乃本于文章作法,更多地關注了史書和子書作為文體類型的文章學價值。中國文學根植于文史哲合一的整體文化傳統中,圣賢書辭原本就是根本于道、銜華佩實的大文章,是文學的源頭和典范。后世文章類型多發端于五經;而史、子亦文章大手筆,為文章寫作提供了諸多范型,從早期史著和先秦諸子中亦分化出眾多文章類型。
史傳為載史之筆,體制宏大,《尚書》《春秋》分列“六藝”兩部,實為史籍,亦史學之源。筆類文章肇始于史筆,《宗經》云“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劉勰所論公牘、書牘等文體,最早多載于史籍,后逐漸從史傳中分化,成為獨立文章形式,因講究文采,且為“篇翰”,被納入集部。《諸子》在文體論中有特殊地位。劉勰分析了子書與經書的復雜關系。從發生學而言,子先于經。先秦儒家原本諸子支派,戰國至漢代逐漸雜糅陰陽家、道家、法家、名家等諸家思想發展壯大,升為經典,此即“經子異流”。先秦諸子較早奠定了論、說、小說等文體的基本形態,劉勰將論追溯到《論語》《莊子》之子論,又區分子與論的不同,先秦諸子是“博明萬事”之宏論,后世之論則演化為政論、史論、經論、文論等不同類型,為“適辨一理”之專論,這是論由子出的軌跡?!蹲诮洝吩啤罢撜f辭序,則《易》統其首”,劉勰所云“論出于經”與“論出于子”亦不矛盾?!兑住纷鳛槿寮伊囍?,經歷了從子學上升為經學的過程,《易傳》雜糅儒道諸子之說解經,實與子論無異。說是游說辯理之文,出于戰國縱橫家說辭??v橫之士陳辯政術,騁其巧辭,又由“唇舌”移于“刀筆”,形成獨立成體的“說”?!吨T子》云“青史曲綴以街談”,《青史子》被《漢志》列為諸子十家九流之末的“小說家”,劉勰以小說體俗,未單獨論列,而先秦諸子是后世小說發生的重要來源已為學界共識。劉勰論文兼及四部,充分關注了經史子集的血脈貫通的關系。史、子實則亦有文源意義,后世筆類文體多從其發端,故劉勰置史、子于筆類之首,這體現了其大文論構架的獨特視域。
四部之分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先秦文史哲合而未分,子學騰躍,經學尚未昌明;漢代獨尊儒術,經學蔚為大觀,《漢志》經、子、集初步分流,史部依附經部,集部尚未完備形成;魏晉南朝,文學、歷史充分發展,荀勖、李充的目錄編撰中經、史分流,集部形態在別集、總集編撰中逐步完善,四部體例形成;至《隋志》正式確立四部之目。四部之分延伸至清代《四庫全書》,達到登峰造極,近代后才逐漸被西方精密的學科分類體系取代。
在南朝四部區分的學術視野中,《文選》標示“文”的界域,明確表示不選經史子類,張揚文章“沈思”“翰藻”之特性,促進了對文章本體特征的認知,這在當時具有積極意義。這種文學觀念在唐宋古文運動中受到抑制,至清代阮元“文言”說則進一步彰顯,近代以來因與西方“純文學”觀念接軌而愈加暢行。但近代的“純文學”進一步縮減了蕭統確立的集部范圍,視域愈加狹窄,弊端顯露。
劉勰關于“文”概念有諸多層次:首先是最宏大的文,即天地之文,萬物之文;其次是“繇辭炳曜”“文字始炳”的卦爻、文字之文,“政化貴文”“事跡貴文”“修身貴文”之人文;再次是“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的經文;復次是子、史文章;最后是“論文敘筆”中各類文章。所有這些“文”皆屬于具有內在貫通性的“道之文”。劉勰觀照“文”的視角本于“交錯為文”的文章本訓,這內在性地構成了對文章形式美的肯定。在劉勰看來“經史子皆文”與“經史子之含文”具有內在統一性。四部之分固然意味著經、子、史、集各有封域,但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四部以經學為根脈,史、子、集為流裔,彼此交融,血脈貫通,蘊含著天地人文的基本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共同構成了中華文化具有包容性和內生力的完整知識結構和思想譜系。在歷史發展中觀照四部之分合,經書實則包含著今人所說的文學、歷史、哲學等文本形式,蘊含著豐富的文學性特征和人文精神;先秦諸子“入道見志”,洋洋淵博,亦藝文之大觀;史書則開敘事文學先河:這些皆中國文學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若籠統地將經、史、子摒除在文學之外,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和審美精髓亦將隨之不存。古人十分重視經、文的貫通性,即使是在四部區分的魏晉南朝,人們不再將經學視為文學研究對象,但在文原觀念上還是肯定經書的源頭和典范意義。
劉勰認同文章本體屬性,也充分關注四部合而未分時期經史子各自蘊含的文學性特征,以及經史子在后世發展中與文學融合的那部分特性,構筑了以文章為本位的四部融通的大文論批評視域,其大文論思想指涉兩方面。其一是重建文學的完整譜系、人文內涵和文化精神,以“文道合一”為基本價值取向。劉勰將各類文體追根溯源至經傳子史的整體文化形態中,建構了以道、經為本原,旁通子、史的文章學譜系和文學批評視域,在四部融通中重建文學的民族文化精神。劉勰還提出風骨、通變等范疇踐行文化與文學融通的理念。風骨是“镕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與“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的四部融通而創生的批評范疇?!帮L”源出《詩經》“六義”之首的風教,強調文學要蘊含情志意氣;“骨”出于《尚書》“辭尚體要”,以“結言端直”為要旨。“風清骨峻”,則“篇體光華”。通變是“參古定法”與“望今制奇”的返本開新,創造“穎脫之文”的路徑是“博覽以精閱”與“規略文統”的融合,即在廣泛吸收四部文章精髓的基礎上運用文思,才能創作出文采如曲虹高拱、光芒似朱鳥振翅的杰出作品。其二是從四部中吸收文章寫作的有益養分和豐富資源,促進文學創新發展。首先,作家要從經史子集中獲得滋養,通過博覽群書以頤養情性、陶冶志趣,在觸景生情和興致勃發中,寫出情感飽滿而具有深度內蘊的文章。其次,要從四部中吸收文章精髓,劉勰提出“六義說”,這是從經書中提煉出來的關于文章寫作的基本綱領。再次,要從浩瀚淵博的四部中吸取豐富事典,加強文章的思想內蘊和藝術表現力。最后,從四部中吸收彬彬“麗藻”和技法文術。
劉勰以融通古今的宏大氣魄,重建文學與文化的關聯域,其開闊視域和深刻洞見不僅表現出針砭時弊的現實價值,也顯示出超時空的未來指向性,為唐、宋以降的古文運動提供了啟示和借鑒。古文運動直指齊、梁以來駢文寫作的浮靡文風,在四部“旁推交通”中重建文學傳統,其先驅者則是劉勰。宋代總集編撰開始突破《文選》不選六藝、史傳、諸子的做法,大量在經傳子史中拓展文章經典,也見出劉勰四部融通的大文論思想的影響。近代以來,由于受到西方“純文學”觀念和精細學科分類的影響,“小文論”批評模式逐漸盛行。這首先表現在用西方“純文學”觀念剪裁中國文學話語的完整形態,將公牘文、書牘文、銘誄文、哀祭文等具有民族文學特色的文章文體皆排除在文學范圍外,解構了中國文學的民族特性。其次,文學批評視域狹小,將文學、文論從整體文化傳統中剝離提純,建構“純文學”批評范式,文學研究成為專門化研究。如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分類精細,文論與文學區分,古典文學與現當代文學區分,許多學者據守自身領域深耕細作,缺少融通古今和打破學科壁壘的視野和格局。劉勰以文章為本位的四部融通思想和“大文論”的批評視域為我們重建具有中華特色的文學理論體系提供了諸多有益啟示。
經史子集是互涵互攝、彼此交融和具有內在邏輯關系的完整文化形態,蘊涵著天地人文的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劉勰在南朝四部區分和集部形成的語境中,立足文章本位,建構了經緯兼濟、史子旁通、詩騷結合的兼容四部的大文論框架。他提出經史子之含文,一方面吸納經史子的文藝精髓建構理想文學范式,另一方面則竭力在文學中貫注經史子的文化精神。他還提出風骨、通變等范疇踐行文化與文學融通的理念。劉勰的大文論思想表現出強烈的時代批判精神,也具有指向未來的超前性,為唐宋以降的古文運動提供了變革路徑,其融合古今、貫通四部的思想對于我們今天建構具有民族特色的文論話語具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