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蕊
立案登記制在我國司法改革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制度的實行,從根本上解決了以往的立案難問題。但是,隨著起訴門檻的降低,濫用民事訴權的問題愈加突出。民事訴權濫用在侵害他人合法權益和浪費國家資源的同時,也極大地擾亂了司法秩序,損害了司法權威。立案登記制的設立,是為了保障公民訴權,民事訴權濫用的問題也讓其適用與設計初衷存在著矛盾。為有效保障公民訴權、維護改革成果,應當明確濫用訴權的內涵以及構成要件,從立法、司法和訴訟參與人的角度厘清訴權濫用的背后成因,從而減少實踐中的民事訴權濫用行為,實現司法秩序的良性運行。
(一)訴權的內涵
民事訴權是一項被法律保障的基本權利,應依法得到有效維護。訴權的完整內涵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是程序意義,二是實體意義。程序意義上的訴權是指當事人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尋求司法救濟;實體意義上的訴權是指當事人請求法院運用審判權來保護自己的民事權益,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進行實質性查明和審判。
訴權從根本上而言是什么性質的權利,學界眾說紛紜。德國普通法時代的代表性人物薩維尼認為,訴權是實體法上的權利,將訴權視為私法上實體權利的延伸或私權發展的一個階段。德國法學家溫德雪德的觀點與薩維尼不同,他將訴權視為權利的影子,并與之融為一體。他認為訴權是私權的組成部分,具有獨立性。我國目前廣泛采用的是二元訴權論。這一理論的產生源于蘇聯民事訴訟法學家顧爾維奇主張的,訴權應該包含程序意義上的訴權、實體意義上的訴權和主體資格認定意義上的訴權,其中程序意義上的訴權為訴諸法院的權利,實體意義上的訴權是勝訴的權利,而主體資格認定意義上的訴權包含了前兩種含義。
(二)濫訴的內涵
兩大法系對民事訴訟權利濫用的概念有不同定義。英美法系的學者認為濫訴是一種侵權行為,大陸法系的學者則主要采用濫用訴權這個概念。英國法認為,濫用訴權是一種惡意的、沒有根據的民事訴訟,主觀上要求當事人具有惡意,而客觀方面要求“沒有正當理由”才能起訴。美國法律將濫用法律訴訟定義為侵權行為,濫訴人最終會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受損害方可以起訴濫訴方,要求其予以補償。
“濫用訴權”這一詞語被大陸法系國家直接使用。日本通說認為,訴權的濫用指的是對誠實信用原則的一種違背,也就是對訴權不公平、不正當地行使或者濫用糾紛解決請求權,日本司法實踐中對濫用訴權行為的規制主要是基于誠實信用原則所進行。法國法律認為起訴和反訴都能形成濫用訴權。法國法院判例長期以來都主張只有當事人主觀存在惡意或者重大過錯才構成“濫訴行為”。如果行為人有過錯,即使不存在暴力過錯或欺詐性過錯,也應該在造成損害發生時判決行為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
我國立法及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訴權濫用的概念。一些學者從濫用訴權的目的角度進行定義,認為濫用訴權是行為人向法院提起訴訟,通過民事訴訟的方式達到不正當目的的行為。另有學者從訴權要件和當事人的主觀意圖這兩個方面對濫用訴權進行界定,指訴訟當事人在主觀上存在著過錯,明知自己沒有訴權或盡管享有訴權,但是惡意行使訴訟權利,從而實現非法的訴訟利益的行為。本文將濫用訴權的涵義濃縮為當事人出于非法目的,在明知自己不具備民事訴權行使要件、沒有提訴訟必要性的情況下提出無事實根據的訴訟請求、妨害對方當事人合法權益或者第三人乃至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為。民事訴權濫用者不負責任的行為,極大地浪費了寶貴且有限的司法資源,也使真正有困難的當事人無法得到救濟。
(三)濫訴的構成要件
我國實行立案登記制,從根本上解決了立案難的問題,同時帶來了訴權濫用行為的頻發。我國學界和實踐界普遍傾向認為濫訴是對其他人的合法權利的侵害,在性質上屬于侵權行為,應當明確其構成要件。我國學術界關于濫用訴權的構成要件主要有兩種觀點,即“二要件說”和“四要件說”。“四要件說”的支持者主張濫用訴權的應當具備四個要件,分別是行為人的主觀罪過、客觀上實施了濫訴行為、造成相對人的民事權益損害以及損害與濫訴行為之間有因果關系。支持“二要件說”的學者將濫用訴權的構成要件概括為行為人具有主觀上的故意以及實施了濫訴行為。在判斷行為人是否濫用訴權時,應當從行為人當時的主觀情況進行考慮。認定行為人是否主觀存在故意,應當以一般社會經驗和常識的人的認知水平為標準。當其意識到濫用訴權會產生非法后果,就可認為行為人存在故意。
部分學者認為主觀心理狀態還應當包含過失。本文對此持否定態度。首先,因為當事人對法律的認識普遍不足,故不宜將一般過失和重大過失作為認定濫用訴權的主觀標準。其次,對故意和對過失加以歸責的思路是有區別的。對于故意的歸責,采用的是主觀認定標準,即人人都應當為按照自己意愿所作出的行為承擔責任;而對過失加以歸責,采用的是一種客觀認定標準。濫用訴權行為的認定和規范,在某種程度上體現的是法院對于濫訴行為的打擊,這些措施是針對特定的行為人所采取的,對濫用訴權的認定,從本質上來說是個體化的歸責,因而只有在故意的情況下才能被歸責。最后,訴諸法院的權利是一種可以讓當事人獲得司法保護的權利,該權利的行使應當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不應對其進行太多的限制。如果將過失納入濫訴的主觀要件中,會進一步削弱立案登記制度保護當事人的訴訟權利、違背保障訴權的初衷。因此,本文認為“二要件說”更為符合司法實務的現實需要。
(一)立法層面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五十一條規定,我國的法律是禁止濫訴行為的,還有一系列法律法規都明確禁止濫訴行為以及懲罰方式。但,目前在這方面的法律規定總體較為零散和原則化,還沒有系統化、具體化的法律規定。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對濫訴行為的處罰采取非常謹慎的態度,對濫訴行為的處罰一般較輕,從而沒有對當事人實施濫訴行為起到震懾作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對第三人撤銷之訴、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和案外人再審制度作出了規定。以上措施看似為民事訴權濫用的受害人尋求救濟提供了途徑,但在司法實踐中,這些制度的啟動程序較為復雜、需要滿足的條件多、耗時久、成本大且保護力度不足,因此難以普遍適用。由于規定不明確、救濟措施效率低,故民事訴權濫用的情形因此大量發生。
(二)司法層面
1.立案部門審查起訴條件的力度欠缺
民事訴權濫用的行為在近年立案登記制度確立后大量涌現,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法律降低了審查力度。改革前的審查力度大,立案階段的工作人員除了形式上的審查外,還會對當事人的起訴資格、訴訟請求的正當性等問題進行實質審查。改革之后的立案登記制度,立案階段的工作人員不再對案件進行實質上的審查,從而削弱了過濾功能。在立案階段,工作人員只通過形式審查,難以確定是否屬于濫用訴權行為,從而為當事人在該階段行使不正當訴訟權利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導致民事訴權被濫用的現象日益嚴重。
2.司法技術創新不足
在司法實踐中,盡管司法機關已經分別構建了在線平臺,但是法院與法院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機制,常常導致法院不了解當事人進行重復立案的行為,這樣就會讓涉案當事人進入無休止的立案當中。如前所述,僅僅憑借立案庭的工作人員是難以識別和防范民事訴權濫用行為的。如果法院之間缺乏合作,很可能會造成信息碎片化、各自為政的情況,同時增加法院查明和懲治濫用民事訴權行為的壓力。
(一)立法層面的規制
1.統一濫用訴權行為標準
在立法不明晰的情形下,最高人民法院應當發布司法解釋以明確民事訴權濫用的概念以及認定標準,只有在條文中對民事訴權濫用行為的標準進行明確,法官辦案才有正確的參照,行為人才能對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當有清晰的認識,從而減少濫訴行為的發生,進而有效避免侵害對方當事人或者第三人的合法權益。
2.建立濫用訴權的懲罰機制
我國現行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受害者可以請求侵權人賠償其損失,這使得民事訴權濫用的受害人受到損失后無法獲得有效救濟。因此,應當提高濫訴行為人的違法成本。可以借鑒國際經驗,將濫訴行為納入準侵權行為的范疇,適用過錯責任原則。法國《民事訴訟法》第三十二第一條規定“以濫訴方式進行訴訟者,可以對其主張侵權損害賠償”,通過建立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對濫用訴權行為進行規范。根據行為人實施濫用訴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侵權責任可以分為物質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當行為人實施的濫訴行為使對方遭受嚴重精神損害的,受損害方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總而言之,法院要提高對濫訴行為的識別能力,加大懲治力度,同時也要平衡好訴權保障與懲治濫訴之間的關系,不能與立案登記制保護訴權的初衷相悖離。
(二)司法層面的規制
1.加強和規范立案審查工作
立案庭在立案登記制改革后的審查流于形式,其實立案登記工作人員在立案階段應該進行適度審查,審查當事人的主體是否適格、當事人提交的證據是否規范等問題。這樣不僅對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提高訴訟效率有很大幫助,還能夠規范法院工作秩序。堅持適度原則也并非不審查,而是不同于以往立案審查制的嚴格審查。立案工作更重要的是要發揮立案指導與評估作用,及時發現有濫訴傾向的當事人,特別是同一當事人近期有多次起訴記錄的,應當高度重視對關聯案件的審查,全面掌握系列案件情況,法官應充分行使釋明權,及時告知當事人濫訴行為的性質、損害的后果,并進行勸阻和制止。
2.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實行立案登記制后,法院對案件的起訴要求進一步降低,受案數量呈“爆炸式”增加。在此背景下,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被放大,其中有大量濫訴案件。立案登記制的有效施行需要一系列完善的配套制度體系作支撐,法院可將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作為立案登記制度的配套措施,爭取在訴訟外解決大部分糾紛。司法機關應完善和解、調解、仲裁、公證等與訴訟的有機銜接,相互協調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使其能夠充分發揮訴訟外糾紛解決機制的分流作用,與立案環節案件分流相對接,使社會力量更便捷地、深入地參與案件審理中。
本文在立案登記制改革大背景下,立足于我國的立法現狀,同時借鑒國外相關理念,基于學界對訴權以及民事訴權濫用的理解,結合國家司法實務中的有關經驗,以保障當事人正當行使訴權的前提下,探討規制民事訴權濫用行為的對策,從而維護司法秩序,樹立司法權威,節約司法資源,為司法實務提供借鑒。
(作者單位:成都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