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虹
十八年的婚姻在今天畫上句號。林淼的心靜得如一陌平原。她看著李衛東單薄的背影竟然心生憐憫,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在以后的日子會被那個攪散他們婚姻的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折磨成什么樣子,至少現在他的背影就比以前看起來更薄了,風一吹像一枚落葉,搖來晃去。
林淼今年四十五歲,她和李衛東同歲,他們是初中同學。
林淼和李衛東在上學期間毫無交集。工作后,他們在小城的新華書店偶遇。在這座小城,李衛東是少有的周末不去打牌喝酒而去逛書店的男人。林淼是公務員,周末很清閑,可她去書店只是偶爾為之,碰見李衛東的那次,是替單位采購例會學習用書。李衛東熱情地請林淼去喝咖啡,這也是林淼歡喜的。一來二去兩個人順順當當地成了家。婚后,林淼主內,李衛東主外,李衛東從裝修公司監理做起,他能吃苦,愛鉆研,他設計裝修的房子比那些專業設計師更實用更美觀。漸漸地,在小城的裝修業李衛東有了名氣,有了名氣的李衛東借著東風開起了自己的裝修公司。李衛東的公司看著體面,其實是個空殼子,公司最值錢的就是他背著的那臺手提電腦,典型的皮包公司。最初搞裝修也不用太多投入,所有材料都可以和廠家先賒賬,后面一起結。現在不行了,跑路的老板太多,廠家賠不起,一律先結錢再發貨,關系鐵的大客戶最多欠個百分之三十就頂頭了。李衛東憑借自己過硬的設計和裝修工人的技術在小城干了幾單漂亮活兒,城不大,人與人之間捋一捋都沾親帶故,誰家裝修好,不用公司自己宣傳,這些客戶會自覺主動替你宣傳,他們絲毫不吝嗇自己的口水,就算你差一分他們還可以給你加戲加到滿分。
小城大搞舊城改造,林淼覺得那幾年裝修房子的比買房的都多,加上新城區起來的一片又一片樓盤,李衛東對林淼說,后半輩子天天裝房子都忙不完。林淼和李衛東的家從老城區搬到了新城區的別墅區,車也從一輛變成一人一輛,林淼礙于自己的公務員身份,開了一個中等偏上的車,李衛東就不一樣了,三天兩頭換車,一輛比一輛高級。林淼問都不問,他自己掙錢怎么折騰是他自己的事。最關鍵的是,林淼從來不關心李衛東到底掙了多少錢,這一點恐怕沒幾個女人能做到,李衛東對林淼的這一點也是很佩服,前幾年他們夫妻還有話說的時候,李衛東給她講一些周圍的朋友被老婆時時刻刻查賬查行蹤的事。其中有一個女人給林淼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人姓張,丈夫也姓張,和李衛東一樣都是搞裝修公司,不過李衛東搞家裝,張總搞工裝。決定張總的工程裝修最后掙不掙錢就看政府什么時候結賬,結得越早越掙錢,就怕拖。每到年關,林淼在政府大樓的周圍總能看見一些夾著皮包,皺著眉,叼根煙,轉來轉去的“張總”們,他們在等管基建的局長。林淼曾經拗不過李衛東的軟磨硬泡,帶著張總去找過局長。林淼和局長在幾次酒局上碰過面,一次端著酒杯,有點醉意朦朧的局長對林淼說,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林淼帶張總一踏進局長辦公室就后悔了,局長沒有想象中的熱情,他似乎都有點想不起來林淼是誰。事后,林淼覺得自己是逃出的局長辦公室,她在電話里把李衛東劈頭蓋臉一頓罵,工作這么多年這是她最屈辱的一天。年輕時都沒這么低聲下氣地求過誰,中年了反而要她低下頭,簡直瘋了。
張總后來托李衛東給林淼送了個高檔包,林淼也沒拒絕,她轉手送給了姐姐,林淼對李衛東說,這是她該得的,是精神補償。李衛東后來給她講張總的夫人,如何報復張總出軌也是讓林淼大開眼界。自從坐實張總出軌,張夫人沒有打罵沒有鬧,先把能轉移的財產都轉移了,然后就開始找情人,換情人,她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張總戴了頂綠帽子,及至張總反應過來的時候,財產基本不見了,自己的資金要靠老婆周轉,再加上工程款要起來太難,他只能吃啞巴虧,裝聾賣瞎。時間久了,互相反而適應了這種誰都不管誰的日子,離不離的也就那樣。有一次在街上,李衛東指著前面過來的一對男女說,這就是張夫人和她的“小三兒”。李衛東不說,林淼以為他們是母子,林淼看著張夫人那張敷了二斤粉的盤子臉,對她身邊的陽光小伙心里滿是不屑,當時的林淼回過頭對李衛東說,錢真是個好東西,李總你也可以找個小姑娘了。林淼說的是玩笑話,她沒想到的是,三年后,李衛東把玩笑變成了現實。
知道李衛東出軌是在一個雨夜,李衛東給林淼說在公司加班。林淼出門扔垃圾,一不防備風把門摜上了。只穿了睡裙的林淼,只好打車去李衛東的公司取鑰匙。到了公司樓下,她讓司機等一下,她進去取錢和鑰匙,再原路返回。公司租在九樓,李衛東說九是他的幸運數字。電梯上到九樓,停的時候抖了一下,林淼的心也跟著抖了一下,她莫名的有點慌。走廊很黑,只有遠處的一間辦公室透出來了光,她咳嗽了一下,走廊燈亮了,她穿著平底鞋幾乎沒有聲息就到了李衛東的辦公室門口。
在門口林淼聽到李衛東的喘息聲,那是他在床上時的喘息聲,十八年的夫妻林淼對這個聲音熟悉得像自己一日日塌陷的胸部。推門的瞬間林淼猶豫了,她深吸一口氣,敲響了房門。里面的喘息聲一下子沒有了,準確地說,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林淼等了幾秒,又敲了三下,里面終于傳來李衛東的聲音,誰啊?
我。林淼此刻的回答比冷冬的風還凜冽。
屋內傳來窸窣的穿衣聲,短短的幾分鐘,林淼等了幾個世紀一般。門開了縫,李衛東還光著膀子,沒等他張嘴,林淼說,家門鑰匙,車費。李衛東咣當關上門,馬上又拉開了縫隙,鑰匙和錢遞了出來。林淼沒有接,她死死地盯著李衛東,李衛東終于松開了門把手,門開了,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林淼認識她,是今年剛進公司的大學生林燚。面試的那天,有好幾個學歷成績都比她好的,可李衛東留下了她。李衛東對林淼說,我一看她的名字叫林燚就可樂,你叫林淼,她叫林燚,你說巧不巧。林淼當時沒當回事,淡淡地回了句,你就不怕水火不容嗎?后來林淼在公司見過林燚幾次,小姑娘很活潑,很會撒嬌,公司里的裝潢人員男人多,林燚隨便哼幾個鼻音他們就乖乖地跑前跑后。
林淼不同,她也好看,可她待人接物都透著一股子冷。尤其是李衛東生意紅火后,林淼變得更冷了。看來這一次林燚把嬌撒到了李衛東身上。林淼走進辦公室,坐在沙發上的林燚把目光迎了上來,在一絲慌亂和羞愧過后,林燚的目光變得帶著挑釁。李衛東過來拉林淼,說,有話回家說。
放開我,臟。林淼甩開了李衛東的手。她反手給了林燚一巴掌,隨著一聲脆響,林淼冷冷地罵了一句,婊子。這是林淼心中最狠的罵人的話,其他的她聽過,可她說不出口。林淼剛要轉身離開,林燚從沙發上跳起來,卻被旁邊的李衛東一把抱住。林燚的嘴里噴出來一連串罵人的話,連個磕巴都沒有,冰棍,你就是根老冰棍,哪個男人跟你在一起遲早得凍死,憋死……
“老冰棍”,這是林淼聽到的最惡毒的咒罵。她當然知道這是因為李衛東給她講了自己不愛過夫妻生活,她轉身又甩了李衛東一巴掌,低吼道,無恥,下流。
[48] Sean P. Henseler, “Why We Need South China Sea Freedom of Navigation Patrols”, The Diplomat, October 6, 2015, https://thediplomat.com/2015/10/why-we-need-south-china-sea-freedom-of-navigation-patrols/.
在李衛東發跡不久,身邊有很多人提醒林淼要看緊李衛東,錢這個東西,腐蝕性很強,不怕自己人有問題,就怕別人盯住那個出問題的小眼使勁兒往里灌腐蝕劑。就像那啄木鳥啄蟲子,盯住蟲眼,每天叮叮叮,當當當,能逃脫的蟲子有幾只?就算你忍住不動,架不住人家鍥而不舍地叮,人嘛,尤其是男人,紋絲不動的有幾個?
林淼聽了總淡然一笑,她不是沒想過,可她放不下自己已經塑造了四十多年的“套裝”,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林淼是個冷性子,很少有人、事讓她暴躁,職業生涯多年她也曾遇到過被莫名欺壓的事,但事情發生時,她的樣子會讓對方瞬間氣焰大打折扣,心虛的臉上大冬天冒一層油汗。多年前,林淼的上級是個女科長,短小肥實,買衣服常小一碼,每次科長發火時,林淼都擔心科長的扣子會崩別人一臉,可能林淼沒有好好控制心里的擔憂,擔憂反射回臉上時,她本就冷漠的一張臉竟隱隱約約浮出幾絲冷笑又或者是嘲笑,這冷笑加嘲笑扎得科長臉上的贅肉直哆嗦,再看林淼一張燦白的寡臉下一條婀娜的花裙子,怪不得都喊她“冷美人”“林妹妹”。自此后,科長心里的刺越扎越深,終于在抓住林淼的一個差錯時爆發,林淼至今都記得那天的自己表現有多么出色,在科長噼里啪啦的噴射進入尾聲時,林淼掏出手絹輕撫臉龐,聲音靜而有勁,我知道了,下次會注意。您的扣子掉了。說完,轉身去了洗手間洗手絹。
其實,科長的扣子早上來時就已經少了一顆,胸口那兒就豁個小嘴好像在講話,大家都發現了,卻都一副恭敬聽話的樣子埋頭工作。林淼說扣子掉了后,大家憋著的笑都表露出來,科長看著林淼的背影目瞪口呆,氣急敗壞,總之,成語詞典里可以找見的反面教材都可以砸到科長身上。林淼從衛生間回來的時候,科長不見了,再次出現時,那張講話的小嘴合上了,一粒大小顏色都不一樣的扣子赫然眼前。所有人都知道科長縫扣子去了。
那天的事也讓林淼明白,同事、愛人、親人、朋友和衣服上的扣子一樣,各人有各人的眼,各人有各人的安全距離,你如果硬要擠進別人的眼或是硬要拉近關系,最后的結果就是衣服毀了,扣子也無存在之必要。因而,無論別人說李衛東什么,林淼都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那粒扣子,而現在,系錯了扣眼的是李衛東,他把不屬于自己的扣子塞進了自己的扣眼,打破了本來平靜的生活。最可恨的是,這個男人還要在撿來的扣子那里詆毀原裝的扣子,李衛東變得讓林淼發自心底唾棄與鄙視。
知道李衛東出軌的除了林淼,還有劉佳。劉佳是李衛東和林淼共同的好友,如果硬要比較,劉佳雖是先有林淼這個朋友后認識李衛東,可她和李衛東的距離比林淼更近一些。談不上為什么,林淼不喜應酬,李衛東很多需要應酬的場合都是劉佳去的。林淼沒覺得有問題,劉佳也沒覺得,李衛東更不覺得。林淼和劉佳是姐們兒,李衛東和劉佳是哥們兒。
林燚第一次被李衛東帶出來應酬,劉佳就敏感地發現這個女孩并不單純,在她哼哼唧唧與桌上的老男人們周旋的時候,她很好地把自己的位置拉得和李衛東很近,給人一種曖昧的親密感,劉佳之前在酒桌上和李衛東營造的哥們兒般的親密瞬間被打破。怎么說呢?似乎沒有語言可準確表達。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讓劉佳想起幾日前吃燒烤卡了魚刺的感受。那晚劉佳本不想吃小黃魚,素日她也不喜吃魚,可那天的小黃魚烤得金黃噴香,劉佳本就饑腸轆轆,所以很蠻實地啃起了魚,第一條沒事,于是又舉起一條,這一條才吃了兩口劉佳就卡了根刺,趕緊喝醋,吃饃饃,好像是下去了。劉佳咽一下口水似有還無的感覺。那一晚劉佳帶著這種似有還無的感受吃完了飯,第二日起來還是如此,最后還是同事說你要不去醫院看看,發炎了就麻煩了。中午劉佳就抽空去了醫院,醫院的女大夫有點兇,但還算通融,劉佳還沒掛號,她就讓劉佳坐到了檢查椅上,張大,張大,再張大,不張大還得做手術取!一聽大夫說做手術,劉佳嚇得嘴張得和河馬一樣,哈喇子四流,只幾秒鐘,女大夫給她看鑷子,上面有一根小毛刺,舒服了吧?去交費吧。這是劉佳在醫院體驗感最舒適的一次,女人,尤其是女大夫兇一點也挺可愛的。
林燚和李衛東的關系就像那根小毛刺留在劉佳的嗓子里一樣,說疼不疼,說癢不癢,就那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勁兒。此后李衛東出來應酬,林燚都必定跟著,連著幾次后,劉佳就發現二人的關系急速升溫,喝多了的李衛東手會偷偷在桌布下摩挲林燚的大腿,而林燚并不反感,反而不經意地摩挲李衛東的敏感部位。酒桌上的人通常不會關注這么細微的動作,但坐在李衛東側面的劉佳用余光看了個清清楚楚。
劉佳曾試圖給林淼提醒要關注李衛東的動向,可林淼永遠是那副清冷的姿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提醒林淼聽明白了沒有。最關鍵的是,李衛東后來的應酬很少喊劉佳出席,到最近幾乎絕跡了。劉佳曾試探問林淼李衛東最近忙不忙,林淼說,忙,天天應酬,你不是知道嗎?劉佳只能打個哈哈掩飾過去,林淼的回答只能說明李衛東的忙已經不需要劉佳參與了,而林淼還蒙在鼓里。
十八年的婚姻生活留給林淼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裝修現代的房子,房子里的紅木家具散發出富貴祥和的光。在主臥的床頭柜,還有一張卡,是李衛東留下的,里面有七十八萬,林淼的生日是七月八日。這個男人總是在這些細節上讓人恨不起來。
十八年的夫妻生活也未能讓林淼有一兒半女。不是她和李衛東不行,是林淼第一次懷孕意外流產傷了子宮,此后林淼和李衛東的每一次房事都似煎熬,疼痛總是撕扯著林淼,讓她想起刮宮的疼。于是林淼變得越來越淡漠,越來越公事公辦,李衛東后來也索然無味地搬去了次臥,兩個人相敬如賓成了鄰居。大概就是從這時候起李衛東有了二心吧。
林淼和李衛東提出離婚并不單單因為李衛東的背叛,最主要的是林淼想過一過自己想要的日子。李衛東曾問過林淼愛不愛自己,林淼聽了覺得很幼稚,多大年齡了,兩個人加起來快一百歲了還問這么幼稚的問題。今天想來,她愛自己遠勝于愛李衛東。
李衛東陪著林燚購物。林燚和前妻林淼最大的不同就是很會花錢。你永遠想不到林燚需要多少衣服、多少包包、多少化妝品……林燚現在住在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是別人給李衛東的頂賬房。本來空蕩蕩的房間,林燚住了不到半年,就琳瑯滿目的好像百貨公司的分部。李衛東曾試圖勸一下林燚理智購物,可林燚聽了,眉毛一挑說,現在不美等我人老珠黃了再美來得及嗎?李衛東怕再爭下去又會扯出來林淼,就隨她買吧。
想起林淼,李衛東心里很疼。他是愛林淼的,但是林淼沒有那么愛他。有錢后,他其實更希望林淼能像其他妻子那樣把他管得緊一些。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林淼不屑于這么做。和林燚在一起,李衛東是受了蠱惑,他和林淼的夫妻生活因為林淼意外流產后一直不是很和諧,李衛東的生意很忙對這件事也并不很在意。但林燚是有心靠近李衛東的,她用盡女性的溫柔體貼將李衛東拉到了自己的床上。李衛東最恨也最懊悔的是他在一次酒后對林燚說禿嚕了嘴,把他和林淼夫妻關系不和諧的事說了出來。林燚的那句“老冰棍”扎得李衛東比林淼還尖利。李衛東知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挽回林淼了。
林燚并不適合李衛東,她只是看上了李衛東的財力。李衛東也無所謂在她身上多花一些錢財,他和林淼領完離婚證,在辦事大廳門口,李衛東說,我不會再婚的。林淼聽了和平日一樣臉平平地走了,只有眼神讓李衛東覺得里面多了些鄙夷。林燚并不知道李衛東對林淼的承諾,她整日都在催促李衛東結婚的事。催急了,李衛東甩下了話,要么就這么一直過,要么就分手,結婚沒門!
林燚傻眼了,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不愿意娶自己,可無論她怎么鬧怎么折騰,李衛東的主意很正,紋絲不動。最后林燚鬧累了,閨蜜勸她生個孩子吧,有了孩子他不結也得結。于是孩子成了林燚綁定李衛東的救命稻草,趕緊懷個孩子吧,林燚在心里祈禱著……
現在李衛東看見床就厭惡,聽到“孩子”兩個字就腦仁疼……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一輛紅色的越野車在公路上飛馳,坐在副駕的林淼按開車窗,風吹散了她的長發,窗外綠浪滾滾,劉佳扶著方向盤大聲地跟著車載音樂歌唱。這是離婚后林淼的第三次旅行,林淼一直藏在心里的詩和遠方,現在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