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在西方,巴西莓是當仁不讓的“超級食品”,被追捧為“抗衰老奇跡”。在亞馬孫河流域,共有18.8萬公頃的土地種植巴西莓樹,15萬個巴西家庭依靠巴西莓生活。這種莓果為當地人提供了重要的收入來源,但也帶來了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
| 巴西莓帶來的希望和代價 |
太陽剛升起不久,住在亞馬孫河岸附近的里貝里諾人尼爾森·阿爾維斯就從他的家——一座小木屋里走出來,借著晨曦的微光四處張望。“很好,今天沒有看到海盜的影子,也沒有毒販、傳教士和人權主義者的身影。”阿爾維斯說。這意味著,亞馬孫河流域興谷島上的原住民們可以開工了。要小心,這個島上可是有不少美洲短吻鱷的。
今年53歲的阿爾維斯身材結實、皮膚黝黑。島上多是水路,阿爾維斯穩穩當當地走過一座小獨木橋,來到他的小賣部門前。在彎腰開門的瞬間,阿爾維斯的背部隱隱作痛,他苦笑著說:“多虧了巴西莓,我才有了這個小賣部。慢性腰背肌勞損是我爬了40年樹付出的代價。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巴西莓帶來的,不管是生存的機會還是威脅。毫不夸張地說,巴西莓徹底改變了我們里貝里諾人的生活。”
天剛剛亮,河岸邊已經響起了摩托艇的轟隆聲,這是通往亞馬孫河三角洲各個島嶼的唯一交通工具。沒錯,采摘巴西莓的工人們已經開工了。采摘這種“黑金”是巴西最危險的工種之一,興谷島上190個家庭都以此為生。到了下午,差不多每個人都爬了200棵樹,收獲了200公斤果實,有了20歐元的收入。也就是說,采摘每公斤巴西莓只能進賬10歐分。
在全球的富人區或高檔健身中心,巴西莓被廣泛用于制作水果奶昔或當作高檔佐料。“脂肪燃燒劑”“抗衰老奇跡”“含有豐富抗氧化劑的免疫增強劑”……這些都是營銷人員給巴西莓貼上的標簽。他們將之打造為“超級食品”,一杯250克的巴西莓奶昔售價高達10歐元。
這一價格讓阿爾維斯目瞪口呆,因為它是他們采摘等量巴西莓所獲報酬的400倍。隨著巴西莓走向全世界,就像其他商品的國際貿易過程中經常出現的問題一樣,其種植區也出現了可持續發展、童工剝削、安全事故等方面的問題。巴西莓國際貿易的意義何在?歐洲的城市精英們需要這種來自亞馬孫的水果嗎?亞馬孫需要這些時髦的顧客嗎?還是說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巴西莓種植能減少森林砍伐,從而拯救亞馬孫熱帶雨林?
我們今天的主人翁阿爾維斯已經光著腳在細瘦的巴西莓樹上攀爬了40年,直到實在干不動了才作罷。現在,阿爾維斯是興谷島上巴西莓合作社的老板,負責為當地人采摘的巴西莓尋找買家。在我們多天的懇求下,他終于答應讓記者和攝影師跟隨他乘著摩托艇去視察當地的巴西莓種植園。

| 從基本食物到超級食品 |
在巴西莓火起來之前,里貝里諾人的生活大多十分拮據。當時,亞馬孫河流域種了很多天然橡膠樹和可可樹,但當地人的生活水平相當受制于原料市場的價格波動:當國際市場不再需要橡膠,他們就少了一大塊經濟來源;當可可價值銳減,他們就很快陷入困苦。國際市場對于里貝里諾人來說就像是某種遙遠而神秘的黑暗力量,時不時就把他們拉入深淵。
“以前,行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得去城里,去貝倫港打工。從這兒到貝倫港劃皮艇大概要20個小時。”阿爾維斯無奈地說,“沒辦法,我有四個孩子要養。”由于靠天吃飯,里貝里諾人以前經常挨餓,不過他們總是有魚和巴西莓可吃,這是里貝里諾人的基本食物。他們不會給巴西莓加糖,而是將巴西莓果醬和烤木薯粉攪拌在一起吃。
20年前,這種帶有泥土氣息的黑色果子從亞馬孫河流域傳到里約熱內盧和圣保羅,接著在整個巴西風行,最后來到其他國家。在美國,保健品行業對巴西莓進行大肆營銷,將其推薦給網紅博主,巴西莓甚至還上了美國著名主持人奧普拉的脫口秀節目。通過社交媒體,巴西莓火了,從里貝里諾人的基本食物變成了“超級食品”,成了明星們“多吃不胖”的小點心,成了高檔形體管理中心的“特供”。

“巴西莓出名了,”阿爾維斯說,“甚至連運動員都開始為巴西莓宣傳,這讓我們感到很自豪。”走出巴西、走向世界,這在以前只有桑巴和足球做到了。
目前,在亞馬孫河流域,共有18.8萬公頃的土地種植巴西莓樹。根據國際畜牧業和動物產品博覽會提供的數據,這個數字相比10年前增加了245%;在此期間,巴西莓年出口量增長了150倍,達到每年6000噸;預計到2026年,巴西莓將創造20億美元的年收入,是2019年的3倍。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共有15萬個巴西家庭依靠巴西莓生活。
“誰也沒想到,巴西莓出名后,引來了海盜的覬覦。”阿爾維斯仔細觀察著四周說,“以前我們這兒非常安靜,現在則時不時會出現針對巴西莓交易商的搶劫和襲擊。這就是硬幣的另一面。”他表示,為此,村民們想建立一支巡邏隊,在小島的入口安置哨崗。但是,這需要他們能從巴西莓貿易中獲得更多收入才行,而巴西莓的收益越是豐厚,就越會吸引海盜前來。“這個世界太瘋狂了。”阿爾維斯說。
| 爬樹的孩子 |
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到了。阿爾維斯將自己的摩托艇停靠在河岸旁,通過一座小木橋來到興谷島上最大的種植園。這里一共種了1.5萬棵巴西莓樹。這座小木橋就是這一天阿爾維斯所走過的最長的陸路,但也就100米而已。在這座經常被河水沖刷的小島,沒有多少陸路,也沒有街道或者人行道,多的是小木橋和水渠。
在種植園的中部,一位采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上一棵細瘦的巴西莓樹。僅僅5秒的時間,他就爬了15米高,而且沒有任何安全保護措施。嗖嗖,他拿著一把刀砍掉兩簇樹枝,每簇上有約200個果實。接著,他就像表演雜技一樣,跳到另一棵樹上,麻利地又砍下兩簇樹枝。




這個采摘者名叫喬納塔斯·羅德里格斯,今年才13歲。到中午的時候,他已經爬了100棵樹,采摘了100公斤巴西莓。然后,他就去上學了。
“他體重很輕,非常靈活。細瘦的巴西莓樹已經承受不住我的重量了。”羅德里格斯的祖父說。59歲的祖父是這家種植園的老板。
“我從小就干這個了,”羅德里格斯驕傲地說,“大概從7歲時起吧。”而他的祖父趕緊打斷他說:“確切地說,應該是12歲。”
從這對祖孫的對話可以看出,在這里,童工是一個相當復雜而棘手的問題。事實上,興谷島上幾乎所有的小孩都會幫工,阿爾維斯的兒子從8歲就開始采摘巴西莓了。目前,兒童保護機構正在密切關注他們,跨國公司也不想和童工扯上關系,并且啟動了供應商認證程序。然而,人類學家蒙蒂·塔利認為這些根本沒用,她在調查后發現,在巴西莓種植地區雇傭童工是普遍現象,監察員實在太少了。
在采摘巴西莓的這幾年當中,羅德里格斯曾有一次摔下樹來,把胳膊摔斷了。他說自己算幸運的了,有些采摘者甚至會因此癱瘓或者喪命。
祖父說,他會和羅德里格斯平分得到的報酬,“每采摘一公斤巴西莓,中間商支付我20歐分作為報酬,我會給喬納塔斯10歐分。中間商將大批新鮮的巴西莓運往貝倫港的批發市場。”當然有人不滿,認為這一報酬對于這么危險的工作來說實在是太低了。祖父攤手道,這是批發商制定的價格。而羅德里格斯還在旁邊驕傲地說:“我工作才三年就買了一艘汽艇,我有的同學甚至還對老師說:‘哈哈,我掙得比你還多。”
羅德里格斯的祖母也加入了討論。她知道我們正在談論一個棘手的話題,但她不想遮遮掩掩。“童工勞動是違法的,但我們都是為了生活。難道要我的孫子像其他人一樣販毒嗎?孩子們喜歡爬樹,爬樹還能帶給他們酬勞。”祖母據理力爭道,“通過采摘,他們學到了紀律和常識,還可以強身健體。比起其他地方整天就知道玩手機或者打游戲的小孩,像喬納塔斯這樣不是要好得多嗎?”
阿爾維斯對于這個話題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作為島上巴西莓合作社的老板,他覺得自己就像采摘工人和國際市場之間的夾心餅干。這就是巴西社會的常態,當地的真實情況遠比歐洲的兒童權利活動家們想象中復雜得多。
| 拯救亞馬孫雨林的希望?|
一轉眼已經到了下午,阿爾維斯帶著滿腦子的思緒準備返程了。樹梢之間傳來巨嘴鳥、灰胸林秧雞等各種鳥類的叫聲。這時天氣驟變,烏云密布,接著豆大的雨點開始噼啪作響。
阿爾維斯開著船經過各種大小不一、規模不等的巴西莓種植園,一望無際的巴西莓園林已經開始威脅到這片原始森林中其他樹種的生存。他說:“以前,這里還有橡膠樹、桃樹、巴西堅果樹等,但它們最后都不得不給巴西莓樹騰地方。”
這種單一化種植難道不會帶來弊端和風險嗎?“瞧瞧,這又是硬幣的另一面了。”阿爾維斯說,“但是,我們又能怎樣呢?里貝里諾人生活在雨林,必須依靠雨林生活。至于環境保護者、兒童權利活動家和記者,他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在阿爾維斯看來,巴西莓對于亞馬孫河流域的原住民來說是一種恩賜。他們發現了它,而巴西莓只生長在這里,在赤道附近、各類養分充足的亞馬孫盆地。巴西莓是純天然的,不用化學肥料,也沒有病蟲害的侵擾。“巴西莓是一種完美的果實。”阿爾維斯說。
就像橡膠、可可、腰果和瓜拉納一樣,巴西莓是這片原始森林與生俱來的一部分,也是拯救亞馬孫雨林的希望所在:為了種植這種“黑金”,這里砍伐森林的現象相比以前要少得多了。種植巴西莓為當地人提供了重要的收入來源,而且巴西莓是一種可持續的產品:不像牛肉和大豆,為了生產它們,必須砍伐森林,而且從中獲利的只有農業企業;也不像銅礦或金子,開采它們會對土地和環境造成巨大的損害。
根據巴西伯南布哥大學生物學家麥德森·弗雷塔斯的調查,由于巴西莓貿易不斷擴大,巴西莓的種植區大肆擴張,現在情況已經開始失衡。亞馬孫雨林的物種原本十分豐富,各種魚類、堅果、水果足以養活當地居民,并創造附加價值。“我調查了47個種植區的情況。”弗雷塔斯在貝倫港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很多地方以前每公頃土地上有70種植物,而現在全部都只種巴西莓樹。”
| 用巴西莓換來了可口可樂 |
作為基本食物,阿爾維斯一家每頓都要吃巴西莓,而且是作為主食吃的,不加任何調料,就像他們的祖先一樣。餐桌上還有木薯粉和亞馬孫河的各種魚類,例如巨骨舌魚、土庫納雷魚等。“一頓飯如果沒有巴西莓,就算不上真正吃飯。像歐洲人那樣加糖后將巴西莓作為甜點來吃,對于我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阿爾維斯說。他們認為這是暴殄天物,是一種褻瀆。然而,誰又能想到,現在亞馬孫人都開始喝可樂了呢?亞馬孫人將巴西莓送往全世界,為世人送去健康;而作為回報,他們得到了可口可樂。
由于歐美各國對巴西莓的需求量非常大,對于巴西當地人來說,巴西莓也開始變得緊俏而昂貴,這也讓人們心理不平衡了。“你們得知道,這里的每個孩子都是吃著巴西莓長大的。”阿爾維斯嚴肅地說,“如果吃不到巴西莓了,我們會感覺很受傷。”
阿爾維斯一家齊聚在飯桌邊:他的四個孩子及其配偶、四個孫子女以及他的岳母瑪麗亞·盧茨。70歲的盧茨是這個家的大家長。她身材結實、性格堅韌,大家都稱她為“女戰士”,她也是巴西莓貿易的先鋒人物。40年前,她就開始為里貝里諾人爭取自己的權益了。“巴西莓帶給了我們最重要的東西——自我價值感和尊嚴。”她自豪地說,“以前,我們亞馬孫人經常受到歧視。對于巴西南部的白種人來說,我們是‘印第安鄉巴佬,我們的語言和外貌跟他們格格不入。而現在,我們的果實出現在全世界的電視上,所有人都想吃巴西莓。”
不過,就連盧茨也看到了巴西莓的流行帶來的另一面。亞馬孫河流域植物和動物的多樣性受到影響,很多參天大樹被砍掉,它們所提供的養分和授粉的蜜蜂也隨之消失。“未來,巴西莓可能不會長得這么好了。”她斷定,“而且,巴西莓的利潤都被大企業吞掉了。”
這似乎是一些地區的常態:一種出口產品給當地人帶來了身份認同感和驕傲,但同時也讓他們對外界產生了依賴;巴西莓為巴西人創造了工作崗位,提供了走出貧困的道路,但同時也導致了單一化種植局面;巴西莓雖然享譽全球,卻為當地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問題——打劫、毒品、價格暴漲。
對于阿爾維斯和他的孩子們來說,巴西莓帶來的最大好處可能在于,他們不用再去城里打工了。現在,他們有2000棵巴西莓樹,可以留下來,孫輩甚至曾孫輩的孩子們能夠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幾代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這就是里貝里諾人所追求的生活——不是汽車,不是職場升遷,也不是沙灘上的假期。
多虧了阿爾維斯,現在興谷島上不僅有了電,還建了一所學校,馬上還將開設一座醫院。這樣一來,一直被邊緣化的里貝里諾人也能和現代社會接軌了,但他們不會讓房地產開發商和中介進入他們的世界。“這座小島還是我們的。在這里,沒有人大富大貴,但也不再有人餓肚子。”阿爾維斯說,“我們現在有衣服穿、有電視看,出行有摩托艇,時不時可以喝上一杯啤酒。這就是我們作為人的尊嚴。”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