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現任新疆作家協會副主席,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鄉村哲學家”“自然文學大師”。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捎話》《虛土》《鑿空》《本巴》等。曾獲第二屆馮牧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等獎項。

大盤雞是我家鄉沙灣發明的一道大菜,說是菜,其實也是飯。新疆飲食大多飯菜不分,拌面、抓飯、手抓肉都是飯里有菜,菜飯合一。大盤雞也一樣,主菜雞,配料辣子、土豆、蔥姜蒜,外加特制皮帶面,攪拌在一起,結實耐餓,適合在路途中吃,也方便在偏遠路邊店炒制,剁一只雞,配一把辣皮子,一只鐵鍋便能炒制出來。
大盤雞發明那些年,我在沙灣城郊鄉農機站當管理員,常被拖拉機駕駛員拽去吃大盤雞,那些跑遠路的司機,吃遍天山南北,還是覺得大盤雞好吃。好在哪兒,可能就是盤子大,可以放開吃。不像那些小碟子小碗的吃法,都不好意思下筷子。那時大小酒桌上的主菜都是大盤雞。一大盤子雞肉擺在面前,紅辣皮子青辣椒,白蔥綠芹黃土豆,滿滿當當堆一盤,能讓人胃口大開,平添大吃大喝的豪氣來。
沙灣大盤雞在20世紀90年代沿公路傳到全疆各地。
到現在,好吃的大盤雞都在路上。后來大盤雞傳到城郊僻街陋巷,生意依舊紅火。城里人紛紛開車來吃,再后來大盤雞進了城,烏魯木齊繁華區開過許多大盤雞店,沒多久都倒閉了。不是城市廚師手藝不好,大盤雞本是道鄉間野路子大菜,在鄉村飯館和路邊的簡陋餐桌上,它一盤獨大,其他菜都圍著它轉。到了城里的大餐桌上,七碟子八碗,大盤雞失去了霸主位置,自然就寡味了。
有幾年我們在和豐做工程,常走呼克公路,早晨從烏魯木齊出發,到黃沙梁那一片剛好中午,在路邊沙包下的飯館吃大盤雞那幾家店我們輪換著吃過,味道都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只是那個環境,太適合吃大盤雞了,屋外擺著永遠擦不干凈也支不穩當的圓桌,除了路,四周是沙漠荒野。有時刮起風,空氣中呼呼啦啦地響,一陣沙塵草葉揚過來,大盤里雞肉的味道也隨之豐富起來。
我有一個親戚,就在黃沙梁北邊的沙漠里,開荒種了幾千畝地,說了幾次讓我去他的農場玩。一次我路過黃沙梁,突然想去看看這個當“地主”的親戚,打手機接不通,沒信號,便驅車往沙漠里開,在岔路縱橫的荒漠中憑感覺行駛了三個小時,最終盯著遠遠的一縷炊煙來到親戚家的農場。那縷冒著炊煙的矮房子,坐落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棉花地邊,女主人正在做午飯,見我來了,趕緊讓小兒子騎摩托車去喊他父親。
不一會兒,帶著一身農藥味的男主人回來了,說在開機子打農藥。我說,耽誤你干活了。親戚說,讓蟲子多活半天吧,沒事。
說著扭頭吩咐女人剁雞,只聽房后一陣雞叫和撲騰聲。又過了一陣子,一大盤雞便做好端上來。男主人從床底下摸出兩瓶沙灣苦瓜酒,我們邊吃邊喝邊聊著棉花收成的事,五個男人,一會兒就把一瓶子酒喝光,第二瓶喝到一半時,主人喊小兒子去買酒,我說喝好了,還要趕路呢。小兒子不聽我的,一腳油門,摩托車揚塵遠去。那半瓶酒喝完時,太陽已經西斜到棉花地里。主人看著空了的瓶子,不好意思地說酒很快買來了。我說不能再喝了,還要趕路。男主人說,你來了就不要想走。我說真的有事要走。主人說,你要再說走,我就開挖機去把路挖斷。
天色黃昏時,聽見摩托車聲,小兒子抱來一箱子苦瓜酒。我問去哪買的酒,他說在公路邊的小商店,來回一百多公里。我們等了三四個小時,先前喝上頭的酒勁都過去了,主人又吩咐女人剁雞炒菜重新喝。我看天色已晚,哪都去不了了,只好任憑主人安排。
第二輪酒是在月亮底下喝開的,酒桌擺在沙地上,白天的悶熱過去了,涼風從西邊徐徐吹來,月光下輪廓清晰的沙丘像在晃動,月亮也在天上晃動。不知何時,同來的三個人早已躺在沙地上睡著了,司機也在敞開的車門里呼呼大睡,剩下我和親戚舉杯對飲。
荒漠之中,明月之下,兩個喝高了的人,嗓音高低不平地說著明早肯定會忘記的濤濤大話,那話隨月亮升高,又隨沙丘起落。
我就在那時聽見屋后面的雞叫,先是一只,接著三只五只,遠遠地,沙漠那邊的雞叫也傳過來。我看著盤子里剩了一大半的雞肉,突然嗓子發癢,我從自己一個接一個的打嗝聲里,也聽見了雞叫。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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