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1
一個人從大地上被連根拔起,又埋入泥土,浸入大地的咸,大地的苦,這就是死亡。
最近一次回到澧河邊時,我的迷走神經發了叉,天生數字盲的人開始數點一個村莊的死亡人數。我看見村子里一棵棵老得沒了光彩的牙齒脫落、毛發衰退的大樹時,就想起了村子里故去的人。此刻天空明朗,澧河邊綠毯一樣的草在暗暗地生長,暗暗地往泥土里使勁兒。日光下我平生第一次數點一個村莊的死亡人口,數點時我沒有任何的傷悲,好像死和生一樣。我數一下,在腦海里劃拉一下村子里消失的人,一共劃拉了五十六次。五十六個逝去的人,他們的墳冢離村莊幾箭之地,如果他們地下有靈,他們可以聞見麥苗清新的氣息,甚至可以評判大地上一年的收成,可是地上的人已經看不見他們,他們被稱作死亡,他們不能再在土地上走動和生發情愫。村里的十五爺曾經詩意地說,死去的人是村子里走丟的人。是的,這些男男女女像一滴水在澧河邊的土地上走丟了,悄無聲息的,再也不會回轉。從我記事起,就害怕村里死人,一個人死了,全村人陷在傷悲和不安中,就像一棵樹被雷劈了,林子里其他的樹都在顫栗,都懼怕雷電的影子。死亡是如此的具象,悲切切哭泣的人們,頭上、身上披著雪一樣的白布,好像梨花在村子里一夜綻放。每當這個時候,事主家的大門日夜敞開著,門寬闊得誰都可以自由出入,連騾馬也可以出入。敞開的門往外釋放著寒氣和詭異的黑色氣息。有時死亡是稀疏的,兩三年間會有一個人離開;而有時死亡是密集的,一年間就有好幾個人故去,密集得仿佛一群鳥被同一顆子彈射中,撲通通倒下一大片。這種死亡帶來的不安和恐懼仿佛汪洋大海,讓一個村莊失去了方向。許多人感到壓抑,害怕死亡的繩索有一天套在自己的項上。
父親前些年來城里時,還會把村里死亡的信息帶來,或許父親已經看慣了生老病死,他說起某人離去時竟有些平淡。因為早已離開村莊的緣故,我再沒有起初那些死亡帶給我的壓抑感和恐懼,只是用“唉,可惜了,怎么說沒就沒了”來回應父親。
死亡和一只鳥的飛翔一樣,是有樣式的,死亡的樣式決定了它對活著的人的沖擊力。我的堂嬸草死后,全村人都做噩夢,全村人的腦仁好像被掏空了,注入了凄苦的風,一到晚上呼啦啦地響。我的堂嬸草是在結婚那天死的,死在那個漆黑的晚上。和堂叔還沒入洞房,草就帶著處女身,披著長發魂飄萬里。那天是個陰沉天,天空低得要挨著地,一大早人們就感到胸悶憋氣,因為辦堂叔的婚事,村里人運用足夠大的力氣使肺葉擴張,不停地說笑,那笑聲能頂上天。就在人們忙得腳不點地的時候,有人發現新娘子不見了。草被人發現時已經沒有任何聲息,草穿著大紅的新娘服仰臉躺在一個剛剛壘起的新墳上,墳里埋著的是十幾天前才去世的十二叔。十二叔是個拖拉機手,他是被側翻的拖拉機壓死的,他的孩子剛學會在地上爬,剛牙牙學語。十二叔死在一個日頭正旺的中午,二十三歲的十二叔死得兇啊。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個響晴天,村里的人照常吃飯照常做事。突然傳來噩耗,十二叔在耕地時,東方紅拖拉機側翻,壓在了他的身上,十二叔便像被壓扁的柿子,一會就沒了氣息。村里人聽到這消息時,心尖尖刺啦一聲,整個身體都是痛的。于是,村里到處是奔跑聲、哭泣聲,連雞鴨都慌亂得沒了章法。我從村里的十字路口往東跑,又往南跑,毫無目的地跑著。同齡的幾個小伙伴也跑著,一邊跑一邊喊,“十二叔沒了,十二叔沒了。”跑得滿身是土,摔倒了再爬起來,跑得鼻涕吸溜吸溜的,急慌慌心臟都要掉在地上。十二叔的家人不停地號叫著,“心里疼啊,心里疼啊,疼死了,疼死了……”接著,又罵起十二叔沒良心,年紀輕輕就拋開家人不管了。那一天的悲傷是黑色的,是長著翅膀的,方圓十幾里的人都知道了十二叔的事。當然澧河水也聽到了,澧河岸邊的風卷來卷去。這是一個村莊的悲哀,是澧河的悲哀。整整三天,一個村莊的人把肺哭得千瘡百孔。后來十二叔就被一堆黃土掩埋了。
也許十二叔入土未安,竟禍害了我的堂嬸草,奪走了她同樣年輕的生命。聽說草在娘家就有病根兒,草十幾歲就得上了間歇性精神病。即便如此,我的堂叔還是把十二叔的墳給刨了,堂叔一邊刨一邊大罵十二叔不要臉,十二叔濃眉大眼白皮膚紅嘴唇,竟然做下這等下三濫的事,生生把他的新娘子掠去了。堂嬸死后堂叔天天晚上哭,把生鐵一般堅硬的夜晚都哭紅了,哭碎了。堂嬸死后不久,堂叔家的房頂上一只鳥在盤旋,天天啾啾啾地叫著,有人說這只鳥是堂嬸變的。堂嬸想家了。
十五爺說草的命不是被十二叔奪去了,草是被死神看中了,草雖然精神不大正常,可模樣周正。難道三歲的小英子也被死神看中了嗎?那天下午,小英子的爸媽都下地干活了,小英子從午睡的夢境中走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一直挪到了大門外,外面是一個水坑,里面的水有一米多深,渾濁的水里有小魚小蝦還有水拖車。小英子親眼看見過爸爸從水坑里撈過魚,烤魚的香味兒賽過媽媽的乳汁。小英子咂巴咂巴嘴,好像剛吃了烤魚,可她還想吃,還想吃。小英子細碎的螞蟻步終于挪到了水坑邊,她喊著,“餓啊!”就俯下身,螞蝗一樣往水坑里伸,“餓啊!餓啊……”然后咕咚一聲,水坑里起了陣浪花又平靜如鏡。可村子里不平靜了,每到晚上,村里人都聽到小孩子的聲音,“餓啊,餓啊……”那聲音像是從月亮上落下來的。后來村里人放了一百響的鞭炮才把那聲音制服了。小英子死后,小英子媽坐在澧河邊,坐著坐著頭發就白了。她總是自言自語:她的小英子沒有死,她趕集的時候見過小英子,小英子長大了。
小英子出生不到一千個日子,就踏入了死亡之門,她的前面有人,她的后面也會有一茬茬的人邁進那道門。我的爺爺們都先后邁了進去,能說會道的十五爺也沒有幸免,他也無聲無息地邁進了那道門,就像他在月光中無聲無息地推開了自己家的柴扉,輕輕地進去了。村里大凡老年人都是這樣走的,他們的生命最后薄成了一片枯黃的樹葉,在地上打了個卷,就被澧河的風吹走了,地上的人再也尋不到他們。而年輕人走得很兇,仿若一輪火紅的日頭,霍地從高天墜入澧河,在整個村莊激起了沖天的浪花。這種事稱為“兇事”。老的走了,少的有的也走了,天長日久或許地下也形成了村落,地下的村落不缺人情世故,不缺生活的喧囂。
那天我數點一個村莊的死亡人數時,六十多歲依然一頭烏發的杏子嫂說,她前幾日已經數過了,從她嫁到這個村莊,已經死去了六十三個人。她說這話時很平靜,像是熱愛土地的農婦一棵棵地數點著將要成熟的莊稼。歲月的經度決定了我們的數點是有差異的。談論一個村莊的死亡數字時,我和杏子嫂并排散著步,麥苗青青,我們談論著地上的植物和天空的飛鳥,我們的聲音是悅耳的,是能產生回響的。
2
逝去的每個人在藍天下都印上了自己的影子,影子無骨無肉,卻在世間鮮活著。我記得第一個死亡的人,是和我同齡的小語,小語五六歲時,頭發已是滿滿的一小把了。人們說頭發多的人長壽,可小語活了七八歲就死了,變成了村南亂墳岡上的一個小冢。小語的頭發又多又黑,到現在她的兩只羊角辮還不時出現在我的夢中。小語死于天花。那年我也害了天花,村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害了天花,聽說周邊地區的村上也有好多人家的孩子害了天花,天花病像蝗蟲遮天蔽日,把附近的村莊包圍了。小語死后,母親怕極了,日夜抱住我不敢松手,唯恐我像小語,一個不慎就死掉了。害天花病的孩子發燒、口渴,我病懨懨地躺在母親的懷里,像一只半死的病貓。小語生病時和一棵被太陽暴曬的面條菜差不多,渾身沒有一點勁兒。
小語活著時是村里最機靈的小姑娘,小語晚上不喜歡坐在屋子里,喜歡坐在月亮地里,月亮地里的小語伸著脖子望天空的樣子活像一只梅花鹿。小語懂得許多事情,比如她知道哪一只花豆娘是母的,哪一只花豆娘是公的,她還知道村里的小孩子都是從南崗的料姜石堆里蹦出來的。小語特別喜歡長滿料姜石的崗地,因為那里長著一叢叢的野小蒜,這東西辛辣卻正合了小語的胃口。但小語的媽媽不許她挖野小蒜,人們都信野小蒜是死人的頭發長成的,吃了不潔凈,再說生長小蒜的地方陰氣太重,不適宜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子去。民間普遍認為人過十二歲就有了大人的魂魄,一切魑魅魍魎不能近身。大人的魂魄是天上的太陽給的,是陽剛的。可小語偏不聽,害了天花病還一趟趟地搗著小步去挖野小蒜,人們發現小語的頭發越來越多,像鋪天蓋地的野小蒜。后來,挖野小蒜的人群中就沒了小語的身影,她的病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小語死的時候,勉強豎起細細的小指頭,指著窗外說:“南崗、南崗……”小語最終承受不了生命的重量,她把自己的肉身和靈魂交給了大地,讓大地去承受。
十五爺活著時神神道道的,說誰家的豬圈蓋歪了,得重蓋;誰家房子前面的流水溝流散了,破壞了風水;誰家孩子臉上的痣長得不是地方,日后會招禍端。十五爺除了能掐會算,還是個不錯的木匠。有一年,十五爺的女婿打了十五爺眼里長著棠梨花的閨女,這事他竟沒提前掐算出來,就覺得對不起閨女,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制作一個兩米多高的十字架,然后就把長得歪瓜裂棗的女婿綁在了十字架上。那天好熱鬧啊,附近村莊的人和野狗都跑過來瞧風景。有了一層層的人助威,十五爺立馬威武起來。十五爺一邊用鞭子抽著十字架上的人,一邊厲聲問道:“服不服?”太陽地里的男人全身的脂肪都要熔化了,他一個勁地說:“我服我服,我服!”十五爺這才把嚇成一攤泥的女婿從十字架上放了下來。
十五爺年老時丟了木匠家什,拿起了放羊鞭。十五爺走的那天風和日麗,他放牧著家里的幾只羊,還放牧著天邊的幾片云彩。勞作了一生的十五爺興許太累了,澧河的風吹著吹著他就睡著了,這一睡再也沒醒過來,羊跑了他也不顧了,云彩跑了他也不顧了。
十五爺在世時最看不慣十二叔拉二胡的樣子了,刺啦刺啦像殺雞。在我看來十二叔拉二胡時帥極了,他拉二胡時連樹葉子都要飛起來了,連餓狗的叫聲都溫柔了許多。十二叔喜歡坐在家門口的一塊青石上拉,有時琴聲如澧河水歡快地流淌,但更多的時候琴聲像一個男子捧著臉在嗚咽。他一邊拉一邊眺望遠方。他是大隊里為數不多的高中生,上衣口袋最多時別過三支鋼筆,可他還是當不了老師,還是不能招工,還是不能參軍入伍,用十五爺的話說,十二叔家的墳地里就沒有那棵蒿子。
有一天十二叔竟然當上了拖拉機手,十二叔竟然一個中午頭學會了開拖拉機。幾位落選者最后朝著嶄新的拖拉機吐了一口唾沫,罵了聲“奶奶的賈寶玉”。
十二叔自從當上大隊的拖拉機手,十里八村的姑娘魚一樣游了過來。這些姑娘漂亮得像是從大觀園里走出來的,正好配綽號“賈寶玉”的十二叔。記得那個中午,有好幾個姑娘滿臉桃紅地站在十二叔跟前,十二叔正站在東方紅拖拉機前。十二叔一個都沒相中,他就相中了眼前的東方紅拖拉機。每年的春種秋收是十二叔最忙的日子,他不分晝夜地為每個生產隊犁地,生怕誤了播種。到了成親那天,十二叔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帶著草籽和泥土,和一個溫柔賢惠的姑娘去公社領了證,十二叔的好日子來到了。一年不到又當了爹,十二叔高興得把兒子的小雞雞含在嘴里,像含著酒壺嘴兒幸福地醉了。
這樣的日子剛剛咂出滋味兒,十二叔就出事了。
父親說風有風的影子,雨有雨的影子;活人有活人的影子,死人有死人的影子。影子是影子的主人在世時留給活人的念想。我想,溺水的小英子的影子一定是條魚,小語的影子是透明的月亮,而十二叔的影子是那臺東方紅拖拉機。那么杏子嫂的影子是什么呢?仿佛我昨天還和杏子嫂一起散步,一起數點一個村莊死亡的人數。前幾天得知杏子嫂不在了,死因可能是心臟病復發,或者是糖尿病綜合征。杏子嫂再也不會用她那靈活的大腦數點那些死人了,此刻她也成了被我數點的人。杏子嫂用她的死改變了我親手數過的數字。
杏子嫂是通過換親來到我們村的,杏子嫂從小被家里人寵愛,是家里的獨女,在那個年代她鶴立雞群地認字認到中學,可仍然改變不了被換親的命運。杏子嫂坐在娶親的牛車上哭哭啼啼時,杏子嫂的老爹正準備著幾天后迎娶女兒換來的兒媳婦呢。
因為有文化,杏子嫂當了村里的小學老師,杏子嫂一個人帶三個班,除了吃飯睡覺和批改作業,杏子嫂一直站著,像棵樹一樣,站著站著就患上了靜脈曲張,兩條腿上的青筋蚯蚓似的竄來竄去。不久,杏子嫂又患上了糖尿病,身子消瘦得厲害,只得離開了學校。她的身體始終沒有恢復到起初的豐潤和強壯,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沒放穩的板凳似的。杏子嫂的糖尿病發展得很快,破損的皮膚許久不能閉合,杏子嫂日夜和她的傷口打持久戰。
那天是個晴天,家家戶戶都在翻曬新收的麥子。杏子嫂也在大門外的水泥地上攤了一大片的麥子,杏子嫂驅趕著吃麥子的小雞,也驅趕著在她的傷口上飛來飛去的蠅子。她的傷口還沒有一粒黃豆大,卻總也好不了,她的傷口好像被施了魔法。杏子嫂有兩個兒子,個個英俊瀟灑,碩士畢業都在城里住上了高樓,杏子嫂的好日子還在前頭呢,前頭一大堆的日頭還等著照她呢。可現在,杏子嫂抬抬腳就走了,她終于擺脫了整天追著她嗡嗡叫的蠅子。我想,在另一個世界她的傷口會愈合的,她那靜脈曲張的又老又丑的腿,也會幻化成美人魚的腿。
3
我忘不了杏子嫂一邊驅趕蠅子保護她的傷口,一邊驅趕小雞保護她的麥子的場景。我們村的麥子是幸運的,被膏油般的澧河水滋潤,年年都長得周吳鄭王排排場場的,即便遇到天下大旱,澧河水瘦成楚王喜歡的細腰,難以澆灌,可麥子也不會絕收。父親說,麥子是不死的,麥子扎根一丈二。父親說他親自丈量過一棵麥子的根,那根好長好長,像生來沒有剃過的胡須。土壤對麥子的誘惑力真大,麥子的須根在土壤里興奮地往下扎根,而麥子的葉片則歡呼著往上生長。我想麥子不是孤獨的,麥子在扎根的過程中,一定遇見了我那些已經被泥土消化的先人們,遇見了曾經陪伴先人們的磚頭瓦塊。父親說終有一天他也會像麥子那樣被埋進泥土,往下扎根,和他的祖先會合。我不希望父親以扎根泥土的方式活著,我希望父親永遠坐在春日或秋日的太陽下編織各種各樣的器具。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編織的“氣死貓”簍,美觀、實用、結實。那個年代鼠多,養貓的人家就多,幾乎家家都養貓。貓是捉老鼠的勇士,貓有時也犯渾,偷吃家里的吃食,偷吃完大嘴巴一抹,就喵喵地快活地叫著。所以家家都配備一只氣死貓簍,專門和貓作對。人們把熟食裝進封好的氣死貓簍里,然后又把它懸掛在屋梁上,晃晃悠悠的,貓再貪嘴也夠不著。其實貓并沒有氣死,而是望著氣死貓簍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藍色的憤怒的眼睛很像電影中什么洛夫斯基的眼睛。村里人閑下來的時候都愿意逗貓,逗那些沒有被氣死貓簍氣死的貓,一邊逗,一邊喊著它們的名字,“小蹚將、黃妮子、南墻、藍小妖……”他們喊著這些名字的時候是驕傲的,不知是為自己某方面驕傲,還是為一只只靈動的貓驕傲。我始終認為,澧河邊的人們,善良中帶著狡黠,狡黠里還透著質樸。
對于澧河邊的人們取名的理念,我佩服而無法理解。比如我們村南邊的一塊地就叫“褲襠地”,因為這塊地的形狀像一個人的褲襠;比如村子西南角的一塊地叫“王河結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村里人誰也無法解釋。如果說褲襠地這個名字屬于大俗,而王河結緣就算大雅了。我們村還有一塊地的名字叫“螢火點燈”,外村的人都說這名字雅得實在叫不出口,可我們村一輩輩男女老少都這樣叫著,沒有絲毫的牙酸。這些名字在春種秋收時不斷出現在人們的耳中:“嬸子,去哪塊地干活?”“去褲襠地。”“七哥,今年王河結緣的玉米收成啥樣?”“還成啊,就是不如螢火點燈。”這些熱烈、誠實、敦厚的田地沒有沉睡,天空之下的喧鬧不允許它們沉睡,一直覺醒著,幫助一顆顆種子完成生命的輪回。
父親說善于扎根的麥子是有靈性的,澧河邊的土地是有靈性的。當然,澧河滋養的子民也是有靈性的。而我恰恰是這塊土地上的笨孩子。我好像除了吃飯睡覺和呼吸,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來。我看著土地上空懸掛的一輪日頭犯愁,日頭低下頭看看我,也犯愁。但烏鴉也不種也不收,又沒有倉又沒有庫,造物主尚且養活它,我和飛鳥比是何等地貴重啊!
這話是真的。土地賦予我一種特殊的靈性,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理發,那年我十五歲。別看我膽子小,可一拿起剪刀,膽子就綠油油地肥起來。我第一次試手是在自留地的麥田里,那時我還不敢奢望給麥苗理出好的發型,我只是試試剪刀在手中的感覺。我在麥田里咔嚓咔嚓,手法輕盈,手中的剪刀燕子一般自如地飛來飛去,這樣,我心里就有了底。
我第二次、第三次試手是在村里的小姐妹頭上。直到今天我也必須承認,我理發的天賦要高過寫作的天賦。我幾次試手,理出的發型就有模有樣的,后來村里好多女的都找我理發,幾乎排上了隊。她們坐在我家的當院里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有的還嗑著葵花子,而我的剪刀在她們的頭上響著,是流水不斷翻越磯石的聲音。她們一點都不擔心我手中的剪刀,她們只顧望著遠方,望著遠方的時候就對未來有了美好的期許。再后來我就揣著剪刀走向澧河南岸的葛莊,我足足步行了十二里地才走到了葛莊,在我外婆家擺開了陣勢。我記得在外婆家一共為七八個小表妹理過發,黑黑的頭發茬子撒了厚厚的一層,外婆村里的人都夸我好膽量。不知為什么手中的剪刀在葛莊竟然有點生澀,也可能我和我的剪刀在葛莊有點水土不服,那一個個發型咋也比不上在家里剪得好看。回到村里,就在我為杏子嫂理發時,突然感到了我的手變成了在葛莊時那只生澀的手,它沒有靈感,沒有信心,它只是呆呆地握著剪刀在杏子嫂的頭上緩慢地爬行。杏子嫂盡管對這次的發型不甚滿意,但還是笑著謝了我。
村里的女子們又去了鎮上的理發店。這可不行,我不能讓我的剪刀生了銹。于是就找到我的堂妹,想讓我手中的剪刀在她茂密的頭發上響起來。我已經為堂妹理過一次發,可這次說啥她都不干,她竟然往村外跑,一只鞋跑掉了也不敢停下來撿。她在前面跑,我手握剪刀在后面追,我和堂妹在村里的大路上跑成了兩只蝴蝶。最后我承諾等西瓜熟了讓她吃個夠,吃得上吐下瀉——這一年我們家種了三畝地的西瓜,全家都指望著賣了西瓜給大哥娶媳婦。堂妹可能已經聞到了西瓜的甜味兒,這才停下來。
或許由于手上的那種生澀在繼續蔓延,或許因為心太急,幾剪刀下去就把堂妹的頭發剪成了一塊西瓜皮。堂妹哪里肯依,一個勁兒地罵我,追著打我。我跑得比兔子都快。誰能想到我的一把剪刀把大哥娶媳婦的夢剪碎了。次日中午,堂妹趁著地里沒人,一腳一棵,一腳一棵,把我父親種的將要托秧的西瓜苗踩壞了一小半。父親氣得一巴掌扇我個嘴啃地。
那年我把堂妹的頭剪壞后,沒有再拿任何人試手,也沒有拿麥苗試手。吊詭的是當年被我剪壞頭發的一個女孩后來成了理發師,在我所在的城市里開店并授徒,我也成了她的客戶。
我叫作嬸子、嫂子的,如今有的已經入土了,她們的根和我剪過的麥苗的根扭結在一起,讓土地充滿了力量,充滿了神韻。抑或,她們在地底下并不安分,偷偷地變成了扎著一丈二尺深的麥子,在陽光下美氣地搖擺著。
4
孩提時記得澧河邊有捉魚的蚱蜢船、有魚鷹、有善于熬鷹的獵魚者,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蘆葦,還有大大小小的石頭。
在這里,石頭是一個熱乎乎的名字。石頭誕下時,一只腳先伸出來,另只一腳還在母腹里踢足球,把石頭娘踢得哭哭啼啼的,一個勁兒地罵石頭爹老不正經。接生婆粗魯地把這只腳塞了回去,接著又把手伸向產道,一只手掌在里面攪動著,最后終于把胎兒的身體理順,石頭這才從母親的肚腹里爬了出來。由于產程過長導致缺氧,石頭生下來就不大精細,好賴話都聽不懂。石頭沒進過學屋,可是能把連成段的戲詞背下來。夏天的傍晚,不惜力氣的石頭從井里掂出四五桶水,把自家院子和院子外面都潑了個透徹,白天滾燙的塵土被他制服了,院里院外涼絲絲的,一家人就開始喝湯。喝罷湯,石頭又把一張竹床拎了出來,放到當院,然后躺在床上舒展自己的身體,接著擰開小收音機,很快豫劇《穆桂英掛帥》里馬金鳳的唱腔被知了的叫聲攪拌著,開始敲打他的耳膜。“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這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在了身……”夏天的夜晚,地里的莊稼瓜果聽著馬金鳳的聲音,咯吱咯吱長高了,石頭也咯吱咯吱長高了。石頭聽戲聽上了癮,一天不聽覺得四肢無力生了病一樣。因為費電池,石頭就被家里人限制聽收音機。后來經常不練嗓的收音機就報廢了,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如。
沒了會響的收音機,石頭真的成了一塊石頭,一塊不想說話的石頭。再后來,石頭就玩上了貓,貓也玩上了他。夏夜,石頭仍用水潑地,仍在竹床上乘涼,貓也在竹床上乘涼。石頭抱著小花貓說:“小花貓,小花貓,你看咱倆多像兩口子!”小花貓看了他一眼,“喵”地叫一聲。石頭說:“小花貓小花貓,你要是個大閨女就好了。”小花貓“喵喵”叫了兩聲。地里的莊稼懷春,小花貓懷春,石頭也懷春了。石頭以往翻個身就能入睡,睡得石頭一樣沉,天上打雷都震不醒。可自從抱上了小花貓,他就成了夜晚醒著的人。
村里人都知道了,見了面就說,“石頭想開花呀?”“石頭做娶媳婦的美夢呢!”石頭連一個字都不識,做什么夢!因為石頭不識字,在村里人眼里他連做夢的權利都沒有。
那只小花貓受不了他的凝視和溫存,一天晚上趁他入睡時撒開貓爪子逃出了村。可石頭卻無處可逃,從他出生時就被這個村莊拴住了,他長大成人還沒有走出村莊十里地。可村里的一些年輕人都扎上了翅膀,有的飛到了深圳,有的飛到了廣州,或是南方的三四線城市,村里有個小伙子竟然去了首都北京,在北京讀書,大學生每次回來都操著一口不太普通的普通話,后來他還在北京讀了研究生,畢業后留在了北京,一個偌大的城市托舉著他,他的未來注定是不普通的,他也注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村里還有兩個女子,一個嫁到了香港,一個嫁到了臺灣。她們似乎不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不是扎根于沃土的麥子,她們的根須過淮河、過長江……扎得很遠很遠。
村里很多人走出去都有了自己的故事。石頭本來是最不應該有故事的人,他一輩子只能踮起腳聽別人的故事,像聽收音機里的戲曲一樣,可這塊石頭偏偏開了花,引起了人們的注目。那年村里的麥秸垛著火就是被石頭發現的。那是個冬夜,石頭半夜起來尿尿,他推開屋門,一眼就看見村東南角的一片紅光,石頭知道是隊里的麥秸垛著火了。石頭就大喊,“著火了,著火了!”可著嗓門兒地喊,跺著腳喊,焦急得好像他自己的身上著了火。村民們起床時火光已經照亮了大半個天空。大家來不及將衣服穿整齊,就急火火地去救燒著的麥秸垛。事后村里人都說,多虧了半夜起來尿尿的石頭,才保住了大半個麥秸垛,保住了隊里牲口小半年的口糧,石頭的這泡尿真金貴啊!
有了足夠的底肥,第二年的秋莊稼長得特別旺,每棵玉米都像將要臨盆的婦人,穗子沉甸甸的。火災過后,有一段時間村里人的眼中會發光,看見石頭會親切地招招手說:“石頭干啥去?石頭吃飯了嗎?”若是晚上遇見,則會拖著中原人的腔調說:“石頭,喝湯了沒有——”那些日子是石頭最開心的日子,石頭學會了仰望天空,因為天空中有羽毛純凈的飛鳥。人是最健忘的,不到一個月,村里人就把那場火災忘記了,眼里就沒了光,看見石頭就愛理不理的,空中的小鳥都知道村里很多人都是這樣。村里人得健忘癥的時候,石頭依然望著天空,依然望著天空的飛鳥,石頭說“小鳥,小鳥,我要是變成一只小鳥有多好;小鳥,小鳥,我想和你做朋友。”村里人遇見石頭望天空的時候,牙齒縫里便發出哧哧的聲音,末了捂著嘴一笑說:“石頭想上天哩,石頭想上天哩。”有天晚上,石頭真的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漂亮的小鳥。石頭心里說,還是當小鳥好,想去哪就去哪,老天爺也管不住。石頭總是被家人管著,石頭不是小鳥,小鳥靠著太陽的光線就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徑。石頭找不到回家的路徑,石頭已經丟過一次了。石頭走丟的那次,石頭的家人把全村人都請出去找,把星星月亮都派出去了,找石頭找了大半夜,最后在生產隊的麥秸垛那兒找著了。石頭沒有迷路,石頭只是頭枕著麥秸垛睡熟了。
一棵麥子可以結出許多籽粒,石頭這棵麥子本來也可以結出更多的故事。千年澧河水奔騰不息,日夜守護著沿岸的子民。可澧河終有一天困頓了,一個叫石頭的人專心追趕一只小鳥時,嘎的一聲,被橫沖過來的一輛拉沙車撞倒了,石頭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石頭緊緊地貼著大地,蜷曲著身子被大地摟抱著,如同回到母親的子宮。
石頭這次真的是走丟了,走得好遠好遠,村里活著的人、活著的動植物和坷垃石頭,再也看不到他作為人的樣子,石頭和地底下的先人們一樣,被一抔黃土安置了。
一個又一個的人走丟了,他們的肉體最終化作春泥,他們的靈魂像蚱蜢小舟,在澧河上不分晝夜地飄蕩。村子里有這樣的傳說:每當村里一個人故去,澧河水就像獅子怒吼般叫著,但很快又復歸平靜,平靜得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沒有故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