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匯鎮（外一首）

◎王征樺

1

秋浦河的月亮是從前的，掰開的那一半

是一座橋，長橋也是從前的

橋上腳步紛飛，是數群舊日的鳥

表情是從前的，仿佛一陣風吹走的羽毛

有來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從此，這些美人怕也是從前

離別已久的情人，倚著身子靠在這里

盼歸的紙片飄進了河的深處

摩肩的笑語中廊檐街是從前的

被光陰復制得和今天一模一樣

枇杷的黃，還是那千年的黃

把從前的色彩掛到人家的屋前

小漁船照例慵懶，垂柳為它遮面

夢境里從前的事物漸次醒來

2

殷匯，吸引你的永遠是對岸

只要到了對岸，一定會找回你的初戀

也許她正嗅著桃花，猛然見到你時

慌亂地捂臉逃走，不讓你看到流下的淚水

你想象對岸的小弄，足夠狹長

母親在小弄里喊著

她尖尖的嗓音，使你不能迷失回家的路

你喜歡對岸的泊船，每個槳柄上

都藏有蕩氣回腸的故事，有時

它們會從細雨中欸乃而出，典雅而生動

你擔心對岸的方言在檐角的滴答中

反復低吟，在一壺茶里煮沸春秋

你想去對岸穿上漢服，裁剪云朵的漢服

飄逸之夢，有萬千氣象，全來于唐宋

3

浣衣的女子來自越國，木槌捶打的是

古老的蠶歌。它字正腔圓

每個音符都經過反復的漂洗

“落花時節又逢君”鳥鳴穿梭于水袖飄影中

順著千年時光牽出一首歌謠

秋浦河的唱腔已疲倦，調一下調門吧

讓風箏飛得高一些，讓漁船的帆落下一截

吳歌，起于青萍之末，到荻花霏霏時

才能讓一幅畫遇風成形

你就在粉墻黛瓦邊等待吧

在搗衣聲中等待，在迭迭吹奏的疊句上等待

當一聲纏綿

從喉嚨深處吐出之前，你們會

一起捂住胸口，按住藏在里面的鄉愁

4

古井中的天空在冷卻，一只前朝的手

以風水師的名義，戳痛了殷匯鎮的淚腺

浮云經過井底時，古鎮可大哭一場

枕水而居的老宅，從不缺水

想哭就哭，瓦當上的青草每月都哭上一回

落霞的光芒在小山的山頂逃逸

有一塊碑，曾經舒展開一路緊鎖的龍顏

你再也找不到鑿碑時堆積的石屑

找不到鑿刻時一鐵一擊的痛苦

從微服私訪的碑文中，看見那么多郁郁蔥蔥的

人民

所有的這些，每年都會被春風拂過

春風，這幅圖畫中最靈動的部分

如果你感動，請站在橋上對春風致意

如果你感動，請不要再說什么天上人間

富春山居

1

富春江上，隱者披著羊裘，他的無神之眼

順著細長的釣竿，陷入絕境

我被淹沒在風煙俱凈的江面，無欲之鉤

用它的無欲，時時打擾著我們

我成為魚。無論是擺動的鰭，還是唇

定會被來自山中失重的蟬鳴聲驚醒

面對大漢王朝再三緘口，釣臺上的嚴子陵早

已用

一粒釣餌，對我宣說過人生的意義

多少人為他的生平作注釋

走在我前面的詩人，墨跡已經爛在石碑上

作為后來者，我手中的筆總想躍躍欲試

可是，筆頭上一個字也沒有跑出來

2

白云村，白云在山中飄蕩，它經典

足夠潔白，可以把隱者的影子擦得更亮

我在蘆茨，看見小鎮伸出的風情之手

挽住了一小片的浮云和流水

不像我，苦苦抱定的只是一縷霞光，一片云，一

朵花

一個連我自己也回憶不起來的夢境

大好的月光，灑在隱者樂和農家樂之間，她

還在

修補契約上的折痕

鳥鳴在黃昏坍塌，我扶著詩人方干的塑像

慢慢地站穩，頭上的白發在夜色中閃光

有一顆星來看我，我疑心這是幻術

眨眼的工夫，它就變成了屋檐上的一盞紅燈

3

大癡道人的畫筆遺落在七里瀧。魯莽就魯莽

一次吧，他說完，就奮不顧身地撲向青山綠水

他喜歡白鶴。看見白鶴來時，我假裝埋頭入水

猶能聽見他喚鶴的鐵笛聲，“繞樹三匝”，嘹亮

入云

蘆茨溪、鸕鶿灣、閬仙洞，凡是能走進他卷軸的

那些江水，都會任意東西地寫上名字

他怎么也想不到，修竹和溪水都是他的粉絲

他必須讓它們高興，必須把它們放進畫里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卷紙本水墨，會在火中

身首兩段。雖然如此，它仍是我熱愛的殘缺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日后某一天，有一個人

會以

旅游者的身份，坐在小洞天里，心中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