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斌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法學院,湖南 婁底 417000)
晚清湘軍人物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或緣于地域交集,或緣于師承關系,或緣于姻親聯誼。朱堯階作為晚清士紳,身處晚清時代風云變幻中,他的活動空間主要集中于湘鄉一帶,卻以其特殊的社會參與方式展示了他與湘軍家族之間的關系圖譜。 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從差序格局的學術理路展示個體之間的宗法位置,兼有血緣親疏與利益關聯的特征。 朱堯階既與曾國潢有姻親之好,也與湘鄉境內諸多士紳存在師承、鄉誼等各種關系。 同治十一年二月,朱堯階作《七十自壽》中有“偶耽泉石樂優優,思濟時艱費畫籌”的句子,概括了朱氏在江湖與廟堂之間的心路演繹,也在一定意義上展示了朱堯階與晚清湘軍家族之間的歷史關聯,似隱似現。
展開晚清湘軍族譜,管窺湘軍人物之間的私情交誼,或因事功所自空間的緣故,如左宗棠的西北集團,大多集中了寧鄉、永州、茶陵和湘鄉的群體,在各自族譜的譜序、傳記、墓志銘、壽序中多有記載,體現了人物活動的空間遷移與戰友情誼。 朱堯階作為曾國藩的好友,淡泊名利,雖有早期為曾國藩協辦湘軍水師之舉,但絕意仕途與潛心教育的行動使其活動空間只局限于湘鄉一帶。 從宗族情結來看,朱堯階在《江邊朱氏四修族譜》譜序中對大塘、洲上、石獅朱氏的宗族源流有所陳述,描述了朱氏先祖支系之間進入湖湘之后的遷徙路線圖,經由江西豫章遷潭邑,再遷江邊,后遷泥灣,再遷大塘。
“我大塘、洲上、石獅江皆出自廣祖(譚邑始祖),由江邊分徙者,雖未及與江邊合祠通譜,余未嘗不心向往之?!雹?10
但他又說到朱氏分支族譜存在后裔、遷徙描述上的差異,也許是日后難以合譜的障礙。
“我譜載通祖生子七:廣、福、祿、文、貴、清、儒。 江邊譜載生子六,無儒祖?!雹?10
“我大塘、石獅江、歇馬譜載,通祖遷潭之時在宋開禧初,而江邊與大石譜載,遷自宋建隆元年,先后差二百馀年,彼此難以質證?!雹?11
在朱堯階看來,大塘、洲上、石獅江、江邊、大石、渚頭、江車七支均為朱氏分支,可惜合譜未成,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續自嘉慶辛未,迄今四十余年,使非踵而續之,親者或疏,疏者自遠,將我大塘、洲上、石獅江之分自江邊者,莫與江邊合譜,甚可痛矣?!雹?11
“不惟知我大塘、洲上、石獅江之分自江邊者四支,固不啻一譜,即大石、渚頭、江車之別乎江邊者七支,亦不啻一譜也。”①211
后來,大石朱氏舉人朱道濂在《江邊朱氏六修族譜》的譜序上也提出了朱氏七支同宗的說法:
“濂惟湘中七族雖各有始祖,而溯其所自,則皆原于通公。 通公子或日六、或曰七,譜各不同,而太廣為長子始遷江邊則無異辭。 是江邊實六族之大宗也?!雹?/p>
從朱堯階和朱道濂所作的譜序來看,雖然時代不同,但“七支同源”一說證明了朱氏宗族的遷徙淵源與宗族情誼。 根據朱堯階的記載,他在道光己亥年曾陪同洲上朱氏的朱富春一起拜訪了返鄉的侍郎曾國藩。 從朱堯階為洲上朱氏撰寫的四修譜序來看,他于道光乙丑年間在洲上朱氏大義翁家的立達堂主館授徒。
研究晚清湘軍族譜,邀請宗族外知名士紳為本族族譜撰寫贈序、傳記等比比皆是,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鄉土文化現象。 這類撰寫者大多是該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也大多為是一方飽學之士。 經初步整理,朱堯階在本地族譜中先后撰寫的相關文獻如表1 所示:

表1 朱堯階在本地族譜中先后撰寫的相關文獻
從已統計的上述族譜文獻來看,朱堯階與其他宗族之間的私誼交往集中在湘鄉境內,且因為其個人特殊的淡泊性情,與周圍湘軍背景色彩較為濃厚的宗族族譜關聯不多,包括受業學生所在的宗族如大界曾氏、櫧山劉氏等均未見其族譜撰文。 在已收集的佚文來看,他對地方宗族中的碩德積學、家風傳承、社會公益多有談及,展示了傳統社會中的鄉村士紳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獨特的文化品格與社會效能。 如他在洲上朱氏三修族譜中撰《周書公傳》有言:
“公諱永誥,號周書,純一公長子也。 道光初年,蓂館于公后嗣大義翁家,距公之沒甫三年,其生平行誼聞于族里者甚詳。 公生而英偉,狀貌魁梧,吐咳則聲若洪鐘,間嘗登高一呼,雖數里外,音響猶朗朗可辨也。 以家計,故不甚業儒,而器識之超越,性情之剛直,處事之明斷,雖積學之士有弗及焉。 每與人論是非,面折直言,無左右袒,有疾惡如仇之概。 至于仰事高堂,委曲奉順,必得歡心。 事繼母如生母,視繼母所出如同胞然。 中年舉操族政,處大小事均當于理,凡強梗者鋤之,愚懦被欺者維持而保護之,無賴輩固斂跡銷聲,即端人正士有雀角之爭,亦畏虧而不敢言,常云:‘書公知而責我,滋愧也?!且砸蛔尻贪矡o事。 洲上初有舊祠,因規模狹小,有遷建之謀。 公商諸族眾,勸族長世徵及世則子文星捐祠基,渠謂公能為主修祠基,弗吝也。 遂慨然為首經營揆度,兩年竣工,事擇老成、廉介者助之,只冀祠事告成, 任勞任怨, 而猜忌之私弗計焉?!雹?0-11
他在為洲上朱氏朱富春父親撰寫的《心垣公傳》中對朱氏家風以及郡邑內湘軍家族的家風多有贊譽之詞:
“其教誨子弟也,先器識而后文藝,亟亟然擇師取友,如吾邑曾文正公昆季、曾心齋太史、羅忠節諸公,當布衣時先生獨加器重,令子弟輩師事友事,切磋觀摩,于以陶淑性情,增長學問。 即不才如冀一見定交,聘西席者十余年。 至于督課子弟功程,討論經史與夫詩古文詞,品以法度,又朝夕不憚勞焉。 其綜理族政也,敦倫飭紀,抑強扶弱,凡族中子弟之秀良者,必勉其父兄使之講學成業,貧則助之以貲不少惜。”③16
他在《湘鄉大洋譚歐陽族譜》藝文下篇的《榮光公暨德配黃孺人傳》中對自己的性情進行了一番簡要地描述:“余不敏,頗善于友素,得內交于賢人君子,奇偉瑰節不為不多。”④他在湘鄉測水陳氏族譜中撰寫的《荊元公行述》中對荊元先生潛心刀圭、懸壺濟世之舉頗有稱道,并借其季子口占有贊:
高人居住水之涯,半作書齋半作家。享過甕頭春釀酒,階前猶有未開花。
從他同時期為湘軍家族撰寫的文獻來看,時間跨度和空間遷移無疑是主要的觀測點。 如從湘軍東征群體來看,尤其是征江西,進湖北、安徽,攻略江浙閩臺的歷史路線,在該空間區域的湘軍人物在續修族譜中的互贈撰文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從湘軍西征群體來看,尤其是左宗棠領軍進兵陜甘、新疆,其中的將帥群體在艱苦的作戰環境中構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如寧鄉、湘鄉、茶陵、善化以及永州等邑將帥之間既形成了深厚的私人情誼,也見諸于各宗族續修族譜之中,蔚然成為湖湘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些文獻既有江南士人的文采風流,也不乏為國戍邊的家國情懷,難掩個人之間的深厚情誼。 朱堯階作為湘軍創始早期的重要人物,他參與了湘軍創建早期的籌餉和器械籌備等工作,并在與曾氏的通信中一直關切湘軍東征的進展。他低調內斂的性格使其鄉賢氣象并未被足夠的關注。 從橫向比較來看,他撰寫的文獻數量遠遠低于同時期的曾國藩、曾國荃、楊昌濬等人。 從縱向比較來看,其文獻數量也遠遠低于張正笏、張眉大父子、陳權和朱道濂以及青蘭彭氏彭興護等,這與他淡泊的生活性情有關。 正因為他婉拒了曾國藩邀約東征的好意,他的撰文也大多不涉及湘軍戰事。
縱觀整個湘軍初期、中期和晚期的族譜來說,湘軍在攻下金陵后進入了一個短暫的輝煌時期,多數宗族以湘軍事功為背景進行了充分的渲染和紀述,展示了晚清湘軍的歷史記憶與湖湘形象。 由于政治博弈的原因,部分湘軍家族在光緒年間后因逐步淡出晚清歷史舞臺而出現了一些落寞的氣象。左宗棠入主西北戰場后,迎來了湘軍族譜撰述的又一個高峰,包括湘鄉、永州、寧鄉、長沙、茶陵等地域的湘軍將領因為長期共處邊陲而結為姻親關系,或因為私情友情,大多涉及收復新疆、抗法、保臺等政治主題。 盡管大塘朱氏朱堯階遠離了湘軍戰場,但其對族學的貢獻從另外一個側面為湘軍崛起儲備了人才,個中況味彌足珍貴。
梳理曾國藩致朱堯階信札來看,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其中第一階段為湘勇初創時期(從道光二十一年至咸豐四年),含道光二十一年1 篇,咸豐三年6 篇,咸豐四年4 篇。 以下是該時段曾國藩致朱堯階信札的主要內容(見表2):

表2 湘勇初創時期曾國藩致朱堯階信札的主要內容
從第二時段(咸豐九年至同治九年)來看,曾國藩寫給朱堯階的信札含咸豐九年3 篇,同治二年1 篇,同治四年2 篇,同治五年1 篇,同治六年4篇,同治九年1 篇。 區別于第一時段的書札,第二時段的書札更多是交換對一些時局的看法和家族事務,對已成體系的湘軍集團內部事務言及不多。如咸豐九年談及三河之變、父母遷葬和忝竊公位的惶恐不安,而對于個人際遇頗有感懷于心:
“曲指少年深交,次第登用,俱負時望,獨兄與嘯山高臥不起,藜床欲破,而蠟屐方忙,致足慕也。”[5]
同治四年至同治九年之間的信札主要談及江南底定后剿捻的困局、家族后學和進退之計,而回憶起三十年前與嘯山、堯階日常過從、談諧不倦之態。 分析朱堯階參與湘軍的整個過程來看,他對于早期湘勇水師的創建出力頗多,主要在咸豐三年、四年期間,顯然與曾國藩本人有協商共議之行,與同時期的郭嵩燾、江忠源一起為湘軍水師的創建作出了不少貢獻。 早在咸豐元年時曾國藩官禮部侍郎,曾向朝廷疏薦江忠源,朝廷畀以東征大事。 與此同時,江忠源論造舟添設水師,在《答曾滌生侍郎師書》中首次說到操練水師的必要性:
“方今賊據有長江之險,非多造船伐,廣制炮位,訓練水勇,先務肅清江面,竊恐江南、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各省無安枕之日。 然竊計海內人才能辦次者惟吾師一人,能管駕船勇與狂賊相持于波濤險隘之中而不懼者,惟不肖與蔭渠、羅山、樸山數人?!盵2]48
《清實錄》中也記載到清文宗關于創辦水師的批諭(咸豐三年八月甲申):
“據江忠源奏請制造戰船以清江面一折,賊匪自攻陷金陵、揚、鎮三城以來,擄掠民船,數已逾萬。 我軍攻剿未能得手,皆因戰船無多,致令長江天塹無所控扼。 近又撲攻江西省城,分擾瑞州、豐城、饒州各府縣。 逆氛猖獗,亟宜設法,先清江面?!盵2]140
曾國藩在衡州練兵后,專門發布了《與省城司道書》,表明了造木排的基本設想與計劃。 湘勇出境攻打吉安之際,江忠源令郭嵩燾監造船筏,郭嵩燾對于戰事也有自己的評估意見:
“賊居江路,而官軍但有步卒,無水師。東南澤國,多阻水,非有船筏不足以討賊?!盵3]
照此記述,如果說江忠源是湘軍水師創建的最早提議者,那朱堯階可以說是曾國藩創建水師的具體執行者。 但在此后的戎馬倥傯中,兩人之間書信往來漸稀。 從同治元年六月曾國荃復朱堯階回信中也可以看出,朱堯階對湘軍東征頗為關切,曾國荃也將金陵戰事進行了陳述:
“久疏箋敬,實以軍事倥傯,馳驅未遑,諒蒙原宥。 昨接手教,獎飾殷殷,展誦之余,實滋慚赧。 仆自春間進兵以來,均托順利。 五月初四日進薄金陵城下,安置老營于雨花臺一帶,事恒舍弟則駐江東橋也,修筑前后長濠。 惟金陵城垣極大,我軍共只二萬人,尚未能圍住一半。”[4]
同治二年,曾國藩在軍務孔棘中為朱堯階六十壽辰撰寫壽聯,仿東坡壽樂全之例,寄鐵界尺等物祝之,足見曾國藩與朱氏之間的姻親鄉誼:
鐵杖寄懷二千余里,金蘭結契三十五年。[5]237
其實《淡祿堂雜著》中所列詩文題詞中不少與湘鄉湘軍人物有關,可以窺見朱堯階當時的社會活動范圍。 朱堯階在《送曾孝廉滌生入都敘》中表達了對曾國藩進京參加會試的互勉支持與深厚情誼:“撫鐵板唱大江東去,倚玉門望孔雀南飛。 春贈一枝,思我逢驛寄去;杏開十里,看君走馬歸來。 久要不忘伍舉,應班荊道故如舊;相識米顛,仍呼石為兄。”[5]25
從他與湘鄉縣令的交往來看,朱孫貽主官湘鄉時對于湘勇創建出力不少,博得了地方士紳的大力贊譽。 在江西吳江中村朱氏族譜中發現除了朱孫貽自撰《戎馬省親圖記》外,清泉丁善慶撰有《石翹觀察《戎馬省親圖》跋》,湖南提督學政、浙江張金鏞撰有《悲哉行——為石翹觀察三兄大人題〈戎馬省親圖〉》,江蘇薛湘(薛福成之父)亦有拜序于次。朱堯階撰《題朱石翹觀察戎馬省親圖》,雖未被錄入吳江中村朱氏族譜,但其與地方主官之間的交情亦可見一斑,實是對朱氏縣令政績的頌辭:
“久別家山違壽母,倉皇戎馬省晨昏。 須眉畫到麒麟閣,不及堂前笑色溫。 灰盤畫陣誨循循,教掃妖氛靖毒塵。 朱序論功原有母,江城從此號夫人。 鐵馬樓船疾欲飛,村鄰矚目使君歸。 行軍詎敢如兒戲,笑舞戎衣勝彩衣?!盵5]3
其題贈類就包括為曾氏及外舅撰寫的《歐陽福田八十》《歐陽福田重游泮水重慶花燭孫舉茂才》《直隸總督曾滌生六秩》《曾澄侯五十》《曾元浦之德配四十》,為劉蓉撰寫的《劉霞仙五十》,為李續賓家族撰寫的《李續斌德配五十》《李迪庵膺封典并壽雙親》,為江邊朱氏撰寫的《朱式程入泮》,為羅忠節公家族撰寫的《羅兩明新婚》《羅羅山之尊人八十》等。 其哀挽類包括為大界曾氏撰寫的《挽曾滌生之祖星岡公》《挽曾滌生之父竹亭公》《挽曾高軒公》《挽曾文正公》《挽曾愍烈公》《挽曾靜毅公》,為湘鄉羅氏撰寫的《挽羅元初公》《挽羅忠節公》,為櫧山劉氏撰寫的《挽劉霞仙之父東屏公》,為橫江歐陽氏撰寫的《挽歐陽福田公》《挽歐陽牧云》,為報本堂李氏撰寫的《挽李忠武公》《挽李勇毅公》,以及分別與其他湘軍人物王錱、劉松山、康景暉、鐘近濂、左樞、彭洋中、羅信南等有關的挽聯如《挽王壯武公》《挽劉忠壯公》《挽康斗山》《挽鐘生臺州》《挽左夢星》《挽彭筱房》《挽羅蕓浦》,兼及為湘鄉籍湘軍人物家族人物撰寫的挽聯、墓聯,亦有不少。
總而言之,晚清鄉賢朱堯階雖未隨湘軍親征,但他在湘勇水師初創、設館課徒以及與湘軍人物之間的道義之交,完整呈現了傳統士紳在傳承家族家風、轉移社會風氣和熱心公共事務上的不懈努力與精神氣質,展現了傳統士人狷狂的精神品格,為新時代鄉村振興提供了充分的文化養料,對于推進鄉村教育發展和文旅融合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
注釋:
①湘鄉大塘朱氏五修族譜(沛國堂,卷首).2008.
②江邊朱氏五修族譜(孝友堂,卷首上).1902:2.
③洲上朱氏三修族譜(紫陽堂,卷首之二).1932.
④湘鄉大洋譚歐陽氏族譜(渤海堂,藝文錄).1945: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