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家的狗》為江西作家江子的作品《回鄉記》中第三輯“他鄉”中的一篇,是具有跨文體特點的“新散文”。文章采取分片段式描寫,為讀者講述了三叔家的三代狗的故事,詳細刻畫了其中兩代狗的生命經歷。本文將基于江子的生活經歷與寫作初衷,就鄉土文化的內涵轉變與表現手法,對《三叔家的狗》進行解讀。
一、鄉土物象的文化內涵轉變
(一)敘事視角轉換展示出物的人格化
法國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家茨韋坦·托多羅夫根據敘述者的信息掌握量將敘事視角分為全知視角、內視角、外視角三種。全知視角,敘述者掌握的信息多于人物;內視角,敘述者與人物具有相同的信息量,故事內容嚴格遵循一個或幾個人物的思想活動呈現,外視角則與內視角敘事相反。隨著敘述學的不斷發展,敘事視角被歸為“受限”(內視角與外視角)與“不受限”(旁視角)兩類,其中受限視角為內視角與外視角。內視角分為:固定式人物有限視角、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以及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外視角分為:選擇性全知視角、攝像機式視角、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及第一人稱旁觀者視角。
《三叔家的狗》總體采用外視角展開全文,選擇性全知視角與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相結合。文中有五處采用了選擇性的全知視角,產生五次視角的變換,使得敘事富有張力,文章飽滿動人。文章雖然以“我”作為主人公展開,敘事時空卻與現實時空錯位,主要內容為“我”的回憶——三叔三嬸所講述的,我見證的,他們與狗的故事。作者在大部分篇幅中都嚴格遵循回憶性敘事的形式,敘事節奏平和舒緩?!斑@是一只內心何其糾結的狗,一條雖然無比卑微但足以讓我敬重的生命,這也是我聽到的最讓我心疼的狗故事?!焙螢閮刃募m結?何為卑微而值得敬重?回憶的平鋪直敘不足以塑造立體的角色,需要更多角度的介入表現角色,映射文本主題。“文學文本是虛構與現實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與想象事物之間相互糾纏、彼此滲透的結果?!睘閺娀膶W效果,江子有意識地采用了選擇性全知視角對狗的故事進行了敘述。在選擇性全知敘事中,“我”仍舊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但“我”卻能參透“我”不在場、“我”并不知情的情況并帶有感情地敘述。如:“它既無法放下殺夫之仇毀家之恨,又無法割舍主仆之義養育之恩……它只能既恪守看家護院職責,又對這屋檐下的仇人無半點親近之心?!薄绑@愕的它不愿意接受這眼前的現實,不斷地用嘴拱著這五個死孩子……它偶爾發出低低的嗚咽聲,那是它的體內巨大的悲傷之河企圖突圍的聲響。”文章五處選擇性全知的敘事,皆關乎狗,作為狗這一物象的補充說明。江子將“自己”放在全知者的高度,對于三代狗的內心與行為作出詳細闡述。
(二)鄉土物象的暗示性意義轉變
物象可作為獨立個體存在,在人與文化的互動中,人與物象的密不可分,即人與物的互動構成完滿的文學故事。這意味著,物象內在的生命力與其所代表的倫理在文學活動中能夠得以呈現,并在與人的互動中獲得美學意義。
鄉土文化中存在的物象在時代的更迭中保持了自身的穩定性,這種穩定性不僅指作為客觀存在的穩定性,更是指其在不同時代被人為賦予的象征意蘊與文化內涵得到穩定的傳承,并隨時代變遷延伸出更豐富的內涵,無條件成為鄉土邏輯映射的載體。隨著城市化進程加速,城鄉融合中的沖突與矛盾日益顯現。但值得注意的是,江子在《回鄉記》中摒棄了城鄉發展二元對立的傳統觀點。江子表達了對贛西傳統村落城市化變遷“挽歌式”的嘆息,對于鄉土精神潰散的現實直言不諱。但他仍希冀鄉土文化有完成自我重建的可能,城鄉新對話方式的出現,也讓江子欣喜。鄉村文化物象的倫理與表意在城鄉交融的歷史大局中,不斷地發生轉化,成為城鄉歷史時空連接的橋梁。
《三叔家的狗》全篇以“狗”這一客觀存在作為敘述對象,江子并未在文中闡釋“狗”這一物象的表意,僅僅是在引子與結束語中重復同一句話:“這是一只內心何其糾結的狗,一條雖然無比卑微但足以讓我敬重的生命,這也是我聽到的最讓我心疼的狗故事。”敬重痛苦而卑微的狗,江子并沒有明說其內涵,但是兩代狗的遭遇無疑展現出了超越現實時空的文化與美學意義。對狗的人格化敘寫,不僅獲得了文學意義上的陌生化效果,更是一種暗喻,以狗的經歷映射出城市化進程中人性微妙的變化。
(三)人的異化與物的本真
自笛卡爾以來,動物工具論大行其道,忽視了動物的意識、道德主體地位以及倫理意義,這種理論在現代文明中愈發顯示出其狹隘。21世紀以來,文學創作中逐漸開始認可動物的情感,動物鮮活的姿態展現出澎湃的生命力。人在與社會的互動中,不斷受到自我與他人乃至于時代的拷問。相較之下,物象尤其是發展速度較慢的鄉村的物象,似乎掙脫了時代賦予的“快進鍵”,在鄉村社會的變革中保持了其本真,展現出最原本的文化記憶。
《三叔家的狗》為我們還原了兩代狗的經歷,雖然以狗為敘事對象,但其中人物的作用不可忽視。江子說《回鄉記》中所有角色都有原型,三叔三嬸是真實時代下的人。他們是城鄉變動中心態發生變化的典型人物,既有鄉村特有的質樸寬厚,也有沾有城市功利焦躁的心態。三叔家的雞鴨狗豬都有著家庭成員的待遇,姐妹狗“都養得皮毛光亮,富家小姐一般”,而媽媽狗“長得體健貌美,皮毛光亮”,在媽媽狗誤食毒物倒地掙扎時,夫妻倆內心焦急萬分。在三叔一家的照料下,祖母狗是“早期的淘氣鬼”也是“幸福的小母親”。這些充滿蓬勃生命力的景象,無一例外都發生在“深山里”,萬物在深山中孕育幸福,在鄉土中自得其樂。三叔內心對于鄉土的親熱,有著天然的親近與依賴,歷經兩代狗的生命長度仍未改變。
在平和的敘述中,三叔三嬸的鄉土氣質精神自然而然地外顯。但當人物角色陷入沖突時,角色的氣質與心態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三叔三嬸養祖母狗時所處的年代大致為20世紀90年代,彼時他們還在“不景氣的國營企業”上班。20世紀90年代,城市的思想觀念隨商品經濟大潮滲入農村,一點點改變著鄉村獨有的文化景觀。為補貼家用,在城務工的三叔三嬸來到深山辦副業,開辦養殖場。歷經威脅后,養起祖母狗看家。好日不長,祖母狗第二次產下的狗崽均為死胎,它悲痛欲絕無法振作,喪失了看家護院的能力,三叔三嬸對此感到氣急敗壞。此時,人與物產生第一次沖突。狗不看家護院還養它做什么?在這種功利的心態下,三叔一家認為,物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應該無情感無意識,發揮其應有的價值——這恰恰與城市化進程下,由于對物的高效生產與頻繁的運用而對有生命、無生命的客體產生的精神麻木不謀而合,是鄉土精神的反面表現。于是,“三叔抱住了可憐的母親,三嬸趁著它不注意用簸箕裝了五只沒氣的小崽子,向養殖場背后的山走去?!?/p>
媽媽狗重復了祖母狗命運出現變數前的一切,主人寵愛,順利成長,戀愛,成為母親。媽媽狗帶回的爸爸狗也成功成為三叔家的一員。此后不久,三叔的養殖業每況愈下,豬瘟肆虐,資金鏈斷裂,還被人舉報偷稅漏稅。為保住養殖與造酒大業,減免罰金,“三叔聽說兩方面主事的人,都有吃狗肉的癖好,就打起了那條來路不明的公狗的主意?!比逭T捕了爸爸狗,并當著媽媽狗的面宰殺、烹飪、宴請賓客。三叔三嬸選擇忽視媽媽狗的存在,更是做出了實際的傷害行為,無辜的爸爸狗的死根本上是為了保住三叔的產業。物徹底淪為無意識的物,無條件地承載人的思想情感,接受改造,承受人發展的代價,工業化城市化的代價。而這一切發生之后,三叔夫妻僅僅是撂下一句:“一條狗,怎么會和人一樣記仇呢?”夫妻兩人犧牲一條狗保全家產,在現代人看來無可厚非,結局當然如人所愿:“三叔渡過了難關,他的養殖和造酒大業,依然雄心勃勃地往前推進?!痹诘诙稳伺c物的矛盾沖突中,淳樸的三叔夫婦在思想上完成了巨大的轉變,最終他們殺死了本應如親人般的狗,“與其說它們是這家庭中的一員,不如說它們把自己當作這個家庭雇來的長工”。江子沒有直接點明這種鄉土精神的潰散,他默默抽出贛西歷史中的一段詩意地寫下,狗純真而命運悲哀,人在矛盾中異化,實際為反思鄉土文明悲矣,鄉土精神衰矣的現實景觀。
二、蒙太奇手法運用展現鄉土文化內涵轉變
(一)蒙太奇手法的運用
蒙太奇一詞來自法語單詞“Montage”,意為“組裝、安裝”。蒙太奇手法是一種通過不同的鏡頭片段剪接,從而達到某種美學表達效果的手法。蒙太奇手法廣泛運用于電影創作,后延伸于文學創作中。《三叔家的狗》從結構編排上看,最明顯的特點便是片段剪拼,即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江子通過不同時空片段的連結,將三代狗的命運依次鋪陳在讀者面前。文章從對姐妹狗的敘述開始,至第一小節結尾部分話鋒一轉,“我”對于姐妹狗另一新奇的發現——過分平淡,甚至冷漠。作者順理成章地推進到第二小節,講述媽媽狗的故事,媽媽狗的敘事時空已與現在的時空割裂,讀者移步到新的故事情境。媽媽狗的一生大致交代后,人物再次推論,姐妹狗的氣質來自祖母狗。作者在第三小節對祖母狗的生命歷程做了大致交代,祖母狗的敘事時空是更遙遠的過去。在三叔生命的時間軸里,三代狗代表著過去與現在,在江子六千余字的文章中卻將它們的經歷拼接在一起,產生了超越分散的時間畫布的美感與某種暗示性意味。
(二)蒙太奇手法運用的暗示效果
“這是一只內心何其糾結的狗,一條雖然無比卑微但足以讓我敬重的生命,這也是我聽到的最讓我心疼的狗故事?!本烤故悄囊粭l狗呢?江子在文本中只為我們呈現了媽媽狗與祖母狗的內心矛盾的斗爭,但實際這條狗是文中提及的每一條狗以及它們身上所承載的鄉土精神。鄉土文化的繼承與變遷,通過時空碎片的拼接,在鄉土文化承載物與人的互動中展現出來。
三叔三嬸為受城市文化影響的人,狗為鄉土精神的承載代表,人與狗的互動代表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間相互依存,又暗含博弈的關系。祖母狗在三叔副業有起色后不久就產下死胎,經歷了絕望掙扎后,在悲痛中體面地死去。城鎮化迫近的腳步,使得鄉土精神面臨瓦解潰散的挑戰,“死胎”成為難以繼承與發展的隱喻。鄉土文化受到城鎮文化的隱性沖擊,其原始內核在一定程度上自行解體,縱使百般不愿,也必然地成為“體面”城市生活的犧牲品。至媽媽狗一代,三叔的事業從風生水起到一落千丈,三叔為保全利益而誘殺爸爸狗,媽媽狗從此頹唐。故事中人身上的鄉土精神部分已像被殺害的爸爸狗一般,永遠被抹去。僅存的鄉村精神搖搖欲墜,鄉土文化的火種在時代大潮中時明時暗,既抗拒與城市融為一體又無法獨善其身。媽媽狗糾結而痛苦地活著,不經意間誤食毒物,鄉土精神文化就這樣在城市文化的推動與控制下,違背本意地走上一條通向沒落的道路。姐妹狗則完美地繼承了父輩的特征,同樣體態健美,忠誠老實,臉上永遠透露著哀傷,一黃一白的姐妹狗正是父母狗的形象再現。小白狗遇生人總是先吠幾聲,同媽媽狗如出一轍。小黃狗悄然無聲,總是偷偷貼近陌生人給予致命一擊,而爸爸狗也習慣悄無聲息地貼近,擔任進攻的角色。本文中動物角色在外形、行為習慣等方面的相似正映射了命運的延續與互證。
三、結語
江子回顧了在贛西城鄉發展歷程中獨特的鄉土民俗帶來的生命體驗,溫和的敘事富于深意?!度寮业墓贰吠ㄟ^敘述視角的轉換賦予鄉村文化的物象代表——“狗”以人格特征,使讀者在物象與人的交互中,更能體悟城市化對鄉村文化符號潛移默化的改變。通過使用蒙太奇手法將錯位的時空片段拼接,則在縱向為我們揭示鄉土文化活力逐漸消散的現實及命運。哀而不傷,在不舍與希冀中展望鄉村建設的未來,審慎而樂觀地期盼鄉土精神的自我重建,江子的文章為我們在城市化加快推進的今天提供了重歸田園生活的喘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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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潘朗妮,女,本科在讀,江西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