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洋 顏景毅
【摘要】當算法成為控制社會的結構性力量并出現“副作用”和“陰暗面”時,個體開始發揮自身能動從依賴算法走向抵抗算法。既有研究往往借用馴化理論這一概念,聚焦于數字勞工和數字靈工等附有經濟利益動機的個體如何進行算法抵抗,缺乏對無經濟利益動機的普通用戶“如何進行算法抵抗”以及“算法抵抗策略制定背后深層原因”等問題的系統考察。因此,基于深度訪談和網絡文本分析,以“日常抵抗”為研究視角,考察了抖音平臺中的青年用戶,研究得出:抖音青年用戶的算法抵抗策略具體表現為對算法的逃離、嵌入和反噬,而無法真正實現“逃離算法”。自身“算法技術意識”“算法素養”的不斷增強,則是抖音青年用戶算法抵抗策略制定和選擇的多維深層原因。
【關鍵詞】抖音;算法抵抗;抵抗策略
一、算法的副作用與陰暗面
數字時代和平臺社會的到來,為算法深度嵌入個體數字化生存的基礎設施應用提供了“加速度”,驅動算法成為其中的底層邏輯、基礎架構與運行機制。算法技術的不斷擴展和延伸賦能算法完成對于傳統“把關人”的取代,賦值其多維度連接個體、內容、信息和服務,成為控制個體與信息相遇和偶遇、決定個體知識信息范圍和層級的數字化“新把關人”,實現了從“人找信息”到“信息找人”的升級迭代。然而,算法在為個體提供“連接紐帶”的同時,也存在某些權力控制的副作用“冒犯”個體,使其面對難以承擔的“連接鎖鏈”和“連接負荷”,引發個體一系列有意識的“反連接”心理和行為。如算法霸權、算法表征性傷害等算法“陰暗面”,導致個體產生倦怠、沉迷等消極心理,進而驅動個體產生逃離卸載、不持續使用等行為。
過往關于算法的負面問題研究主要集中于技術決定論和社會建構主義這兩種理論價值范式。在算法研究早期階段,學者們受到技術中心主義影響,形成了技術決定論的研究取向,強調算法技術的主導作用和個體的“算法技術無意識”,從算法本體論角度出發,將算法作為一種“結構性力量”去研究算法對于社會的價值、風險和影響。隨著有學者提出使用算法的個體也是構建算法結構的“關鍵性行動者”[1],社會建構主義的觀點開始出現,算法的負面問題研究開始強調個體的“算法能動性意識”。研究范式的轉向,驅動研究者基于個體的算法“能動性”提出算法游戲、算法想象和算法民間理論等新型“算法—個體”互動關系和微觀研究取向。隨著社會建構主義范式研究的深入開展和個體算法意識和想象的不斷激發,不少學者將注意力集中于個體的“日常抵抗算法實踐”,即個體成為“算法挑戰者”。正如威克瓦和考恩所強調的,算法代表了一種控制社會的霸權力量,個體考慮如何抵抗算法變得越來越重要。[2]由此,“算法抵抗”這一概念被提出用以表示當個體對算法期望與實際發生過程不匹配時,發揮主觀能動性對算法輸出結果進行“改寫”和“顛覆”。[3]通過對國內外文獻梳理,發現既有研究多是以馴化理論為基礎,展開對附有經濟利益動機個體是如何進行算法抵抗的考察研究,如數字勞工和數字靈工與平臺算法的“斗智斗勇”,缺乏對無經濟利益動機的普通用戶“如何進行算法抵抗”以及“算法抵抗策略制定背后深層原因”等問題的系統考察,同時既往研究平臺過于分散,平臺算法缺乏多樣性和普遍性。基于此,本研究以擁有視頻類、新聞類和購物類等多樣性算法的抖音平臺以及有較高算法素養和意識的該平臺青年用戶為研究對象,以“日常抵抗”為研究視角,對11位符合研究情景的抖音青年用戶(6女5男)進行深度訪談,目的性引導受訪者回答自身算法抵抗的“過程”“原因”等主觀問題。訪談通過面訪、語音聊天和文字聊天等方式進行,訪談問題圍繞抖音青年用戶算法抵抗行為“是什么”和“為什么”展開。同時研究者篩選知乎社區“普通人如何對抗算法”話題中與抖音相關的回答和評論加以分析,補充訪談資料以達到資料飽和,旨在回答以下兩個研究問題:
第一,抖音青年用戶的算法抵抗策略“是什么”?
第二,抖音青年用戶算法抵抗策略選擇和制定背后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二、弱者的武器:青年用戶的算法抵抗策略
德賽圖和斯科特在研究弱者反抗強權和霸權時發展了“日常抵抗”的思想,提出“戰術策略”概念用以指代弱者的抵抗行為,并冠名之“弱者的武器”。通過對訪談文本和網絡評論文本進行分析,并結合斯科特等提出的日常抵抗形式,研究者提煉出“逃離”“嵌入”和“反噬”等三個青年用戶算法抵抗策略。
(一)逃離:“卸載逃避”與“間歇性中輟”
斯科特將“逃離”稱為弱者經常使用的一種策略手段,因為與其他日常抵抗策略相比它更加方便和可操作。[4]在早期使用抖音時,逃避式的直接卸載抖音或關閉抖音個性化推薦算法,成為多位受訪者共同的抵抗抖音算法策略。然而,青年用戶的逃離行為僅僅是對抖音一個平臺的“算法回避”,數字空間的算法“網絡效應”會迫使用戶在“離場”和“返場”間不斷循環往復,產生對于算法的“間歇性中輟行為”?!笆褂靡欢螘r間后……會卸載抖音,然后等幾天就會主動去下載”,受訪者A3談道?!伴g歇性中輟行為”被斯科特等學者用來研究臉書用戶的“暫時離場”行為,是指用戶并非完全棄用臉書,而是在卸載后的一段時間重新安裝臉書。抖音青年用戶的間歇性中輟行為可以簡單理解為對于抖音平臺和算法的“非持續性使用”,在平臺的下載與卸載中博弈,在算法的開啟和關閉中徘徊。
(二)嵌入:主動融入讓算法“更懂我”
“剛下載抖音時,推送的短視頻好多都不是我喜歡的內容……我就主動搜索美妝內容和關注美妝賬號,后來推送的短視頻都和我喜歡的美妝內容相關”,受訪者A1表示。算法技術底層邏輯包含輸入與輸出兩個部分,算法捕捉采集個體的結構化信息數據后輸入進行計算、排序、分類、連接和過濾,以改變輸出信息的呈現和交互方式,驅動形成基于用戶偏好的個性化結構和感知。然而,存量用戶數據的限制和缺陷致使算法不能動態準確地“讀懂”用戶,需要與用戶這一“關鍵性行動者”協同過濾、互動和反饋生成用戶增量數據,使得算法顆粒度更加精細,提高其智能化水平。在算法技術邏輯下,用戶與算法間的頻繁互動增加會導致自動生成的用戶數字痕跡和增量數據相應增多,算法可實現智能實時動態了解用戶“所思所想”。隨著青年用戶產生對于抖音平臺的使用“慣性”和“黏性”,既然抖音算法還處于“弱智能”階段,那就主動嵌入抖音算法,有意識地與算法互動以“投喂自身結構化存量和增量數據”訓練抖音算法,“人機共創”驅動抖音算法“更懂我”。因此,一種表面上順從抖音算法,但主觀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日常抵抗抖音算法的形式成為多數青年用戶的“另類”算法抵抗策略。
(三)反噬:“反向操作”讓算法“猜不透”
從歷史上看,為了避免威脅和引起注意,許多下屬群體最顯著的日常抵抗是一種偽裝和隱藏的形式?!爱斠庾R到抖音算法繭房后,……我開始反向使用算法,搜索五花八門的內容,如先搜動畫片,再搜戲曲歌曲,再搜外文歌……我曾用半個小時把抖音推送全部刷成了唱歌視頻”,這是受訪者A2的“算法故事”。在訪談中,長期使用抖音平臺的青年用戶表示自身“深諳”抖音算法推薦的技術邏輯,經常利用抖音算法邏輯“反向操作”來偽裝和隱藏自己,讓抖音算法“猜不透”自身偏好和需求。抖音青年用戶的“反噬”和“游戲”算法行為,本質上是基于自身主觀意圖所開展的一場深層次“偽裝和隱藏表演”,旨在混淆和破壞基于算法形成的“用戶畫像”和“數字痕跡”,以保持算法始終“未知”用戶,將個體意志凌駕于算法意志之上實現對于算法的反控制和反規訓。在這場“偽裝和隱藏表演”的舞臺上,抖音青年用戶采用了“反其道而行之”的防御性抵抗算法策略,這正是對“嵌入算法”策略的反向操作運用。主要表現在一方面故意點贊、收藏和轉發非偏好和需求的多品類短視頻內容以反向誘導抖音算法“注意力”;另一方面通過關注多領域和跨度大的短視頻內容和創作者賬號、反向管理內容停留時間等“表演”行為,迷惑、戲弄和混淆抖音算法,致使其產生錯誤的數字痕跡和信息數據。
三、修復政治:算法抵抗策略選擇和制定的多維因素
斯科特所闡釋的日常形式的抵抗是不可見的、無組織的,是對現有統治權力的妥協和適應,并不產生革命性后果。正如威克瓦和考恩將算法抵抗定義為一種“修復政治”[5],個體意圖在原有的算法系統框架下進行妥協和適應的修復式抵抗。然而,抖音青年用戶的三種算法抵抗策略制定和選擇并未脫離“修復政治”理論和“日常抵抗”思想的范疇,究其深層原因則是抖音青年用戶在無法真正“逃離算法”和“算法技術意識”覺醒后的無奈妥協與適應。
(一)外因:無法真正“逃離算法”和“革命算法”
中下階層的農民為避免逃離武力和公共權力而招致的危險,偽裝掩飾、虛假服從和暗中破壞等無聲匿名形式往往會成為其日常抵抗的“第一手段”,但當感知權力關系有利于自身時便開始進行有組織并附有革命含義的“真正抵抗”,從無聲抵抗走向公開挑戰。[6]由此可知,權力關系是影響個體制定抵抗策略的重要因素。在日常生活中,算法已通過技術賦能成為數字空間和平臺社會的基礎設施,如同“空氣”般附著于個體的“媒介圖景”之中,更是一種象征“權力”的存在。正如受訪者A9所說:“每個常用的APP都有算法,根本逃不掉?!贝蟛糠智嗄暧脩粼谒惴嗔﹃P系中處于弱者地位,受到算法權力限制而無法“逃離算法”,因為逃離算法將會招致無法“數字化生存”的致命危險。面對無法逃離的算法,抖音青年用戶被迫妥協制定了“逃離”“嵌入”和“反噬”等日常形式的算法抵抗策略去適應抖音算法系統。與傳統意義上的“真正抵抗”不同,日常形式的算法抵抗意圖或邏輯中與算法權力相妥協,青年用戶在算法結構框架內進行修復式的“能動性干預實踐”,以形成基于自身不斷變化的偏好和喜好的“算法系統”。這一修復式的算法抵抗本質為一種“變革算法”的行為,不需要離開權力結構體系,并不是“革命算法”式的全盤推翻。雖然多數青年用戶在抖音使用早期制定和選擇了逃離策略,然而在現實數字空間中,個體的逃避行為僅僅是對某一平臺的“算法規避”,本質上是從“一個平臺算法到另一個平臺算法”,并未真正實現“逃離算法”和“革命算法”。個體通過媒介去尋求信息的需求永恒存在,當抖音青年用戶完成抖音卸載抵抗后,便會重新尋找并安裝抖音平臺的可替代性產品,然而算法如同幽靈一般存在于數字空間和平臺社會之中,人們還會繼續陷入另一平臺算法權力的控制和規訓中,并制定本質相同的“修復算法”抵抗策略。
(二)內因:“算法技術意識”與“算法素養”不斷增強
斯科特調查發現,農民及其下屬群體日常的抵抗形式源自對權力的了解和過往的抵抗經驗。[7]抖音青年用戶算法抵抗策略從逃離到嵌入再到反噬的不斷升級迭代,則體現出青年用戶在持續了解算法權力和積累抵抗經驗后,其“算法技術意識”和“算法素養”的不斷增強。在訪談中,研究者發現“逃離”策略的制定往往發生在抖音青年用戶的早期使用階段,即用戶“算法技術無意識”階段,抖音算法對于青年用戶是“黑箱”般的未知存在,因此常對抖音算法感到無能為力。隨著他們使用抖音平臺時間的不斷增長,自身抖音算法技術意識開始覺醒,自身抖音算法素養開始積累,在意識到無法真正逃離數字世界中算法權力控制和規訓時,青年用戶選擇了從“逃離”抖音算法到“嵌入”抖音算法,主動制定“另類順從”的算法抵抗策略,以便在日常使用中更好地破壞抖音算法權力。在用戶不斷“嵌入”算法的過程中,算法也在不斷“反饋”用戶,直接或間接提高用戶的算法技術意識和算法素養,使得用戶產生“算法想象”,并逐漸成為算法社會中的中上階層。在現實社會階層中,中上階層通常意味著擁有更多的“資源”,因此在算法技術意識和算法素養的賦能下,青年用戶開始利用“算法資源”去制定“反噬算法”的抵抗策略,以應變來自抖音算法的權力控制和規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青年用戶擁有更多“算法資源”去打破算法黑箱和了解算法技術底層邏輯時,游刃有余地算法策略制定和選擇才得以成為可能。
四、結語
在平臺社會中,算法如同“空氣”和“幽靈”般存在于數字世界,個體力量無法真正實現“逃離算法”和“革命算法”。但個體在面對算法強權壓迫和冒犯時并沒有選擇放棄與妥協,而是發揮自身能動作用從算法依賴走向算法抵抗以“修復”算法系統。然而個體日常形式的抵抗是微不足道的,對算法權力關系幾乎沒有影響,但當無數個“個體力量”累積促成“集體力量”時,可產生量變引起質變的抵抗效果以達到“逃離算法”和“革命算法”的臨界閾值。
參考文獻:
[1]Nancy Ettlinger.Algorithmic affordances for productive resistance[J].Big Data & Society,2018,5(1):1-13.
[2]Julia Velkova,Anne Kaun.Algorithmic resistance: media practices and the politics of repair[J].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2019,24(4):523-540.
[3]洪杰文,陳嶸偉.意識激發與規則想象:用戶抵抗算法的戰術依歸和實踐路徑[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2(8):38-56+126-127.
[4]斯科特.弱者的武器[M].鄭廣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312.
[5]Julia Velkova,Anne Kaun.Algorithmic resistance: media practices and the politics of repair[J].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2019,24(4):523-540.
[6]ScottJames C.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J].The Copenhage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89(4):33-62.
[7]ScottJames C.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J].The Copenhage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89(4):33-62.
作者簡介:王登洋,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1級碩士生(鄭州 450001);顏景毅,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鄭州? 450001)。
編校:張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