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動畫電影《尋夢環游記》以墨西哥獨特的亡靈節為文化依托,講述了一段亡靈世界的冒險故事。影片以鮮明的死亡美學脫穎而出,表現出的新奇的死亡文化認知具有豐富的藝術倫理價值。該文以死亡美學為視角,以影片中所闡發的“終極死亡論”為切入點,探討跨文化語境中,“終極死亡論”與中國傳統死亡文化所闡發出來的共通性,感悟跨越時空的文化認同。
關鍵詞:死亡審美;《尋夢環游記》;終極死亡論;中國傳統死亡文化
中圖分類號:B08"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1(b)-0015-04
The Dialogue and Identification Between \"Ultimate Death Theory\" in Coco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Death Culture
Abstract: Based on Mexico's unique Day of the Dead, the animated film Coco tells an adventure story in the world of the dead. The film stands out with its distinctive aesthetics of death, its novel cognition of death culture has rich artistic ethical valu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eath aesthetics, taking the \"ultimate death theory\" elaborated in the film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ommonality between the \"ultimate death theory\" and Chinese traditionaldeath culture in the cross-cultural context, and comprehends the cultural identity across time and space.
Key words: Death aesthetic; Coco; Ultimate death theory; Chinese traditional death culture
1 《尋夢環游記》的現實文化背景
《尋夢環游記》(見圖1)取材于墨西哥的亡靈節文化,講述了小男孩米格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不懈追求音樂夢想,偶然間闖入了亡靈世界的一段冒險經歷。該電影串聯親情、夢想等母題,給觀眾呈現了一場死亡奇觀。
墨西哥有著深厚的“死亡文化”,亡靈節是墨西哥人民紀念死去的親人并與已故返回人間的親人團聚的時刻。每年11月的前三天,全墨西哥共度亡靈節,呈現出一派歡樂和喜慶的氛圍。在現實中,幾乎沒有哪個民族如墨西哥人那般,對死亡有著樂觀、豁達、超脫的態度。就像作物成熟了,必然要收割一樣,墨西哥人不僅不畏懼死亡,反而將死亡當作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這種死亡觀代表了別樣的死亡審美觀與死亡哲學觀:死亡并非痛苦,而是一種際遇,是生命意義的呈現。影片向觀眾傳達了一種新奇的死亡論,即終極死亡,讓觀眾對墨西哥的死亡文化產生了新的認識。
2 何為“終極死亡”
何為“終極”?終極意味著最后的終點,“終極死亡”即人最終的死亡。死亡也劃分階段,這一說法看似悖謬。然而,《尋夢環游記》中卻肯定了這樣一種“謬論”,并闡述了墨西哥自成系統的一套死亡文化。
死亡有多重意義。生物學死亡是不可逆的,以心跳和呼吸的停止為標志,器官衰竭,身體機能同時停止運轉,這是人類的自然死亡;第二層是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以開追悼會或舉行下葬儀式終結一個人的社會存在,這是社會層面上的死亡;第三層含義是世上最后記得你的人把你遺忘,這便是人類的“終極死亡”。正如電影中,埃克托說到的“如果在活人的世界沒人記得你,這邊的你也會消失,我們管這叫終極死亡”。電影講述的便是死亡的第三重意義,即人的“終極死亡”。“終極死亡”也可以聯系到社會性死亡,即社會關系的被遺忘,由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活人作為遺忘的評判標準。在墨西哥文化中,自然性死亡對應的情感是無懼與豁達,而“終極”死亡才引起巨大的悲慟與絕望。
電影《尋夢環游記》以社會性死亡為主題,所蘊含的敘事深度在于對死亡文化的探究。影片中所闡發的終極死亡論與中國的死亡文化具有跨文化語境的共通性。
3 “終極死亡論”與中國死亡文化的對話
3.1 死亡通向另一世界
死亡意味著什么,人的肉體死亡后會不會有靈魂的存在,死后人去了哪里?這些人們一直被視為神秘不可知的問題,在電影中均有別樣而巧妙的呈現。影片中,人在死亡后進入了亡靈的世界,這些亡靈以骷髏的形體而存在,他們有靈魂,能思考,并留存著生時的記憶。亡靈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一樣萬物有靈、高樓林立,有著善惡美丑之分,有著社會分工……社會上的運行狀態在亡靈世界都存在。影片中闡發了這樣的一個觀點:死亡并非終點,只是人存在歷程的一個中間站,經歷了死亡,人進入下一個環節,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著。活人的意識、記憶等均轉移到了亡靈身上,除去形體的變化,一切認知、思維、活動,與活人無差。
影片中亡靈世界是生者世界創造性的意象投射,亡靈世界豐富多彩的描寫,讓亡靈世界變成了一片歡慶的海洋。亡靈世界被塑造成了一座繁華的大都市,到處是高低錯落的樓房、華麗斑斕的場景,籠罩著一層縹緲的紫色光芒。骷髏們盛裝打扮,結伴赴會,歡暢交談。這些場景與墓地場景中生者為失去親人祭拜時的莊嚴肅穆形成強烈的反差。影片中的亡靈世界也有著現實世界中的生機與活力。
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人死后也將進入另一個世界。佛教認為,人死后,肉身埋在地里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靈魂將升入極樂世界。道教則有陰曹地府的說法,這一詞首次出現在清代李綠園《歧路燈》里:這個不孝,就是陰曹地府下,也自心不安[1]。道教認為人死后軀體入土為安,魂魄則隨牛頭馬面前往陰曹地府。陰曹地府是掌管萬物死后的靈魂的地方,即陰界。正所謂陰陽兩隔,即生者在陽界,死者在陰界,這就是中國古代的陰陽學說。中國古代大量的神話和典籍都有陰曹地府的記載。由此可見,中國的傳統中也同樣認為人的死亡并非人的存在的終點,人死后靈魂將進入另一個世界,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不論是佛教的“極樂世界”還是道教的“陰曹地府”,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對于人死后的歸宿都有著大膽的想象。正如影片中對亡靈世界精彩而豐富的呈現一般,人的肉體死亡只是意味著人的存在歷程的一個階段的結束,靈魂將進入另一世界。
3.2 靈魂不死
生與死作為一對矛盾,在電影中奏響了令人驚嘆的對立與和諧。按照科學的解釋,人的意識、記憶、思維能力、感知能力等,在死后是不會循環和轉化的。而在《尋夢環游記》中,人的靈魂是存在的,這個靈魂留存了生時的意識、記憶。亡靈節這一天,生者與亡靈演繹“重聚”的主題。
“只有將他們的照片放在靈臺上,他們的靈魂才能回來”,電影中埃克托的一句話點明了靈魂的存在。影片中直觀地出現了祭祀先祖以及亡者通過花瓣橋探望在世親人的一幕,靈魂不死貫穿整個敘事過程。電影中亡靈的世界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亡靈的世界靠記憶存在,如果親友記憶中還記得你,把你的照片供奉起來,你就能在亡靈節,走過花瓣橋去探望他們。”即死者靈魂存在,需要憑借生者對死者的記憶,一旦生者世界沒有人再記得死者,亡靈便徹底消失。而死者靈魂要想與生者實現對話,則需要獲得生者的肯定,在生者世界的家里擺放遺像或靈位,從而在亡靈節這一天實現生死的“重聚”。在最后一幕,死者以靈魂存在的方式與生者歡聚一堂,米格一家人共享重聚的天倫之樂,這是電影中靈魂不死與生死互通最直觀的表達。
早在中國古代也有靈魂永存的思想,并有著一套成熟的文化體系。古代先民對于人死后靈魂的最終歸宿的看法并不一致,但正是因為肉體存在的短暫性,人們才會追尋靈魂與精神存在之永恒性。靈魂不死的觀念在先民的日常生活中有諸多體現,甚至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祭祀活動。“古代的天子和百姓在年初歲末或月初月末乃至春秋冬夏不同的時令都要舉行不同的祭祀。祭祀的對象除了天神外,還有先祖。”[2]祭祀成為百姓日常生活和國家政治的一項重要內容。到了近代,許多思想家同樣認為人是由肉身與靈魂構成的。譚嗣同認為“靈魂者,即其不生不滅之知也”[3]。梁啟超則斷言:“死者死吾體魄中之鐵若余金類、木類、炭水粉、糖鹽水若余雜質氣質而已,而吾自有不死者存,曰靈魂。”[4]可見,中國古代到近代都持這樣的理念:肉體終將分解與消散,而人的靈魂卻可以永存。
《尋夢環游記》影片中承認人的肉身消殞但人的靈魂卻可以轉移到其他的地方繼續存在,這和中國古代原始的靈魂永存觀念是非常貼近的。同樣,靈魂永存的觀念又衍生出祭祀文化、配祭之俗等,這些都與中國的一些習俗遙相呼應。可見,相信亡靈鬼魂的存在是人類共通的文化邏輯。
3.3 價值的超越以達到永生
“尋夢”作為電影的一個主題,貫穿電影的始末,也成為電影的情感內涵。墨西哥的一個村莊,除了米格一家人排斥音樂外,整個村子的村民都酷愛音樂。德拉庫斯因其音樂成就被村民奉為“歌神”,廣場上的塑像、華麗的墳墓……德拉庫斯在此得到了村民對其音樂成就的價值認可,并成了村民的信仰符號。主人公米格酷愛音樂,渴望證明自己的音樂才能,并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德拉庫斯一樣偉大的音樂家,最終踏上了“尋夢”之旅。米格以及村民對德拉庫斯的敬仰與尊崇,將德拉庫斯歌神的價值抬高,德拉庫斯超越生命的價值在此體現。
在影片中,遭受德拉庫斯的陷害,真正的“歌神”埃克托淪為落魄樂手。埃克托在得知真相后,發出“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的悲憤呼喊,此時兩人的矛盾加劇,埃克托開始將德拉庫斯的真實面目公之于眾,為自己正名。可以看到,被奉為“歌神”的德拉庫斯因其音樂成就受萬人敬仰,肉體雖死,但生者的記憶使其在亡靈世界的生命力達到無限,因此獲得了永生。德拉庫斯與埃克托“歌神之爭”,實際上就是一場名留萬世的生命價值永恒性的爭奪戰。影片通過兩位人物的“歌神之爭”傳達了這樣一個理念:人對后世產生影響,人的價值便達到了超越。個體的生命價值實現延續乃至永恒,人因此而獲得永生(如圖2)。
早在兩千多年前,古人就提出了“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5]的觀念,以及“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6]的仁德要求,更有“殺生以成仁”的價值觀。這些理念體現了古人對于生命價值的選擇與追求,即生命價值的最高體現不在于肉體存在的久遠,而在于對道義的實踐程度,在于能否實現自身價值的后世永恒。古代先哲們思考的正是生命價值的終極實現途徑。因此,人的死亡雖是生命的終結,但從社會歷史延續存在的意義上來看,它恰恰是一個起點,隨著人的肉身的消殞,舍生取義獲取的價值的起點由此而開始。后世不斷涌現的“舍生取義”的人物和事例,正是價值的超越達到永生的典型。
“正是人的生存的根本的有限性,由此才會有另一種求不變之精神世界并視之為真實家園的追求。”[7]人的肉體生命是有限的,因此追求“不變之精神世界”才是終極的價值追求。影片與中國古代文化均闡發了這樣一個普世的價值觀:人生在世應努力追求超越生命的永恒價值,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生”。超越人生存的有限性而尋求生命價值的無限性,“尋夢”的真正意義即在于此。站在高遠的位置上解讀生死價值,完成了生存問題的終極解決[8]。
4 結語
人類對死后靈魂世界的大膽想象,對死亡豐富多彩的演繹,體現了人類復雜的情感與思維,展現了人類藝術創造力的極致。作為以死亡為主題的影視作品,《尋夢環游記》通過對社會性死亡的經典詮釋,展現了它的藝術倫理價值,引起觀影者的道德反思。“當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記得你,你也將從這里徹底地消失。”反之,只要獲得了超越生命的價值,名留千古,便能夠超越“終極死亡”,獲得“永生”。影片中的“終極死亡論”所包含的亡靈世界、靈魂不死、價值超越等死亡觀,與中國的死亡理念有著共通之處,表現了不同時空、不同歷史文化語境下,人類死亡審美的共通性、死亡文化的普世性,以及生死價值觀的認同感。
死亡世界的神秘與未知引領著人們不斷地設想、追問。死生的尖銳對立引發著人們對死亡命題的思考和領悟。近代以來,不斷地有哲人探索“死學”并呈現出了一系列的成果。其意義在于:只有更加透徹地了解“死亡”,才能更好地活著,才能讓“活著”闡發出更加永恒的價值與意義。這便是所謂的“未知死,焉知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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