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巍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化傳播研究中心,武漢,430079)
數字技術、網絡技術與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推動著出版的現代轉型。以印刷技術為生產方式、以文字和靜態圖像為內容媒介、以紙質書籍為產品形式的傳統出版,受到日新月異的新媒介的強烈沖擊,但也在媒介的“融合”和“深度融合”趨勢中探尋新路,在技術、產品、渠道、終端和服務多個層面推陳出新。有聲出版與有聲讀物,就是新媒介出版及融合出版浪潮中誕生的新事物,不僅在近10 年出版業界的實踐中迸現出內容豐富、形態各異的產品形式,迅速進入主流出版市場并收獲了不小的市場份額,而且引起出版學界的高度關注,學者們紛紛探討有聲出版的媒介特性、作用機理、商業模式、優化路徑,以及有聲讀物的產品樣態、生成邏輯、開發思路、營銷方式以及著作權相關問題。“有聲出版”,似乎成為一個在業界和學界已取得廣泛共識的概念,用以指將紙質書或電子書的文字內容轉錄為音頻,經過剪輯、配樂等后期編輯加工并存儲在移動介質上,為用戶提供可以收聽的閱讀服務的出版形式。這一概念強調了聲音之于傳播內容的附加屬性,即聲音作為伴隨性、疊加性媒介,可為消費者提供增值服務,某種程度上忽視或者貶低了聲音的出版價值。因此,筆者不揣谫陋提出“聲音出版”的概念,將一切可訴諸讀者聽覺的出版形式納入其中,尤其是那些不依賴于文字內容的聲音樣態。以此概念為中心,立足當下而對時間軸兩個方向的考察與設想,或許可以看到,聲音的出版有著比有聲出版更為久長的歷史,也有更動聽、更開闊,且真正凸顯聲音出版價值的發展前景。
出版活動,以及因之而生的“出版”的概念,是歷史的產物。從歷時考察來看,“出版”的含義在不同時期有所區別,甚至在指涉對象上存在差異,總體上呈現出在時間中演變的特征;在共時觀照的視角下,不同國家以不同的語匯符號來表述出版活動,但從詞源學上,這些語匯的初始意指并非是等價的,雖然經過翻譯與文化交流在某些方面有借鑒、互滲、融會,但也并沒有形成一致的界定。關于西方、日本、中國在不同時點分別如何使用“出版”的概念以及彼此的知識互動,是出版史和文化交流史關注的問題,學人多有考鏡,本文不必贅述,一個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出版概念自生成以來便處于眾說紛紜的狀態,其產生和運用深刻地受到社會歷史環境和技術條件的影響。”[1]既然如此,“出版”概念的現代性意義、當下意義更值得注目,它既有助于更好地審視曾經在歷史中出現的出版現象,發掘出版現實的生成邏輯,也有助于抽繹出當代出版實踐的規律性、體系性認識,進而指導實踐的進一步拓展。
出版概念的旅行與演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是對以紙張為介質、以印刷術為技術實現方式的知識生產實踐活動的突破。從此,出版的產品形態不再局限于書籍與紙質刊物,而將運用數字技術進行編輯加工,通過網絡渠道進行傳播的眾多新產品形態納入其中。數字出版、網絡出版、數據庫出版、手機出版、人工智能出版、元宇宙出版等新型出版方式接連涌現,體現出飛速發展的信息時代對出版領域的巨大沖擊,不斷以新形態擴展出版概念的外延,也迫使學界重新審視出版概念的內涵。為了將傳統出版以及新興出版的諸多樣態納入概念的統一規定性之中,現代意義上的出版被理解為運用媒介進行知識生產,并向公眾傳播的社會性實踐活動。這一定義基本可以涵蓋印刷術出現以來的出版活動,只不過在不同的技術條件下,人們可以利用的媒介不同罷了。
那么,在活字印刷和谷登堡技術之前,人類的知識生產和傳播的狀況如何?其主要的媒介形態又是怎樣的?這就需要追溯出版的“史前史”,從媒介生態學角度考察知識與信息的載體及其生產、傳播方式。加拿大媒介理論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將人類歷史劃分為四個時期—部落時代、文字時代、印刷時代和電子時代,推動時代之間更迭和轉換的正是傳媒技術的革命,其中至關重要的發明是音標字母表、印刷機和電報。在他勾勒的歷史演進圖上,15 世紀中葉印刷時代的開啟使得書籍得以進行批量生產并傳播得更為廣泛,這一時代進一步“鞏固并擴展了應用型知識全新的視覺側重,提供了一種統一的、可重復的商品,第一條組裝線,以及第一次大規模生產”[2],因此出版甚至可以看作工業革命的先驅。事實上,知識媒介的視覺時代還要前推至文字的發明,當文字可以附著在一張紙上,其語義就可以脫離即時語境。自此,人們信息的來源主要依靠眼睛,文本閱讀不僅使得信息與知識的接受者可以與傳播者在時空中分離,從而成為獨立的思考者,而且形塑著此后人類社會的組織規則。這是人類傳播史上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再往前即是麥克盧漢所言的部落時代,也就是口頭傳播文化時代,或者說是聽覺的時代。在由部落村莊組成的原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主要依靠口語和聽覺,信息和知識主要就附著在聲音上,接受者必須支起耳朵留意那轉瞬即逝的聲音,否則就難以捕捉到那飄浮在空中,無法固定或具象化的震蕩的聲波。
借助其物質化的媒介載體,文字在知識生產和傳播場域取得了對聲音的壓倒性勝利,印刷術支持的傳統出版以技術、資本、規模化進一步鞏固了視覺的優勢,聲音則日益邊緣化。無可否認,傳統的文字出版促成了知識文本的極大豐富,也造就了人類社會注重經驗與秩序、推崇理性與思辨的文化現代性。但在文字和視覺占據主導的時代,在聲音和聽覺全面失守的時代,人類文化的得失究竟如何?視覺對世界的認識、理解的知識是否存在先天缺陷?麥克盧漢認為,文字按照線性的關聯進行排列,由此也形構了人類心理、思維與社會組織的連續性的線性關系,知識的組織和應用,則“將各種經驗分解為整齊劃一的單位,以產生更快的行動和形態變化”[3],遵循因果邏輯與效率原則。它突出、強調甚至權威化了時間的連續性,而空間仿佛能夠被無限壓縮,甚至取消其在場。而在部落文化中,“經驗由占主導地位的聽覺生活來安排,聽覺生活壓制著視覺價值。聽覺……具有高度的審美功能,它是精微細膩的、無所不包的”[4]。聲音具有視覺對象無可比擬的全方位特性,不僅傳遞出交流的情感與態度,而且體現出方向、距離等空間信息,這些都是被剝離具體環境的文字所剔除的,或者是它無能為力的要素。進一步反思發現,聽覺時代的人“對社群有更深的情感,更能感知周邊事物的存在。聽覺環境也培育了更多的熱情和自發性。在這種環繞立體聲的世界里,任何事物都更加直接、即時和真實”[5]。而這些可貴的信息品質,恰恰是隨著聲音淡出知識領域以及傳統出版的厚此薄彼而被埋沒的“精神遺產”。
麥克盧漢暢想過電子時代的來臨,他將其描述為“重新部落化”的時代,意指媒介技術的新飛躍將重新喚起聽覺、嗅覺、觸覺等感覺器官,從而挑戰視覺的獨尊地位,被分離的個體將恢復神經中樞的整體性,重新組織為可稱為“地球村”的龐大社群。在他的愿景中,聲音將在媒介支持下再次煥發活力,迎來凸顯其價值的“文化復興”。但這種“部落化”并非要回到傳播手段單一的聽覺時代,也并非要徹底否定文字與印刷,而是以媒介融合來重構知識的生產方式、呈現形態和傳播路徑。進入21 世紀,隨著信息技術、互聯網技術、人工智能、虛擬現實技術等的飛速發展,當云平臺、全息成像、數字人、元宇宙逐漸變成現實并給受眾帶來交互式、沉浸式、智能式體驗,出版作為文化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在進行數字化探索,并朝著融合出版的路徑拓寬邊界、創新實踐。在這個轉型中,“聲音”確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開發,有聲出版與有聲讀物的出現即是明證。可是,從產品的生產流程來看,大多數有聲讀物,是將現成的文字內容以音頻的形式進行二次呈現,聲音似乎成為了文字形式知識的增值部分,或者說,它是將受眾的視覺體驗轉化為了聽覺體驗,聲音本身不是內容而只是形式。在概念表述上,使用“有聲出版”與“有聲讀物”,言外之意也是如此,即聲音是伴隨性的,標注的是產品的附加屬性。這樣的命名與實踐,并沒有充分認識聲音在知識生產和傳播中可能具有的特殊功能,也沒有全面認識聲音的出版價值。如此這般的有聲出版,依然處在傳統出版的延長線上,依然沒有跳出視覺中心主義與線性思維的窠臼。
有聲出版的概念,是出版轉型實踐的歷史的產物。在這輪實踐中,聲音的特性雖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開發和利用,但更多是為文字符號的語義服務的—被當作知識的技術媒介、二次媒介—聲音只是知識呈現中錦上添花的方式和手段,可以從知識本體中剔除而不影響其內容的飽和度。有聲出版的實踐,并沒有從根本上擺脫傳統出版數百年間占據知識生產空間的既成事實,更沒有擺脫傳統出版機械僵化的流程工序,以及暗隱在這條線性工序后被規范化的思維定式。一個雖然不可能出現但頗有趣的問題,不妨提出來思考一下:如果沒有文字的出現,將出版的概念直接對接到人類史上的聽覺時代,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將出現怎樣的產品形態?信息的組織方式和傳播方式如何?從這個假想的情境和假想的問題中將產生“聲音出版”的概念,以及圍繞這一概念的實踐構想。無疑,這一實踐中聲音將被作為呈現知識與信息的主導媒介,它既是知識與信息的內容主體,也是形式,聲音將是“聲音出版”中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媒介,其特性將被充分開發出來。而事實上,這一抽繹出的概念并非凌空蹈虛,與之相符的具體樣態和現象,早已出現在人類傳播史中,只是它的聲勢,被現代化進程中傳統出版的機器轟鳴與商品泛濫壓制住了。
回過頭看,文字與聲音在歷史上知識與信息的傳播“旗手”之爭,聲音敗下陣來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用以記錄、存儲、復制聲音的物質載體和技術沒有發明出來。在這段時間里,印刷技術發展了“文字帝國”,書寫壟斷全面滲透到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文字儼然成為真理的唯一“代理”,而聲音則受制于技術局限,無法在空間與時間中充分施展,被書寫貶抑為只能呈現信息與知識的“口語形態”,因而是原始的、非理性的、不可靠的、轉瞬即逝的。轉機出現在1877 年12 月6 日。這一天,愛迪生發明了之后命名為“留聲機”的儀器—能夠將音頻振動以鋼針記錄到包裹著錫箔紙的不斷旋轉的圓筒上—聲音被記錄為一種標記為頻率和振幅的模擬信號。留聲機隨后立即展現出相對于其他媒介的優勢,“它自身就可以集兩種通用機(包括離散式和非離散式的)必備的功能于一身:書寫和閱讀,存儲和掃描,錄制和播放”[6]。鋼針以及它在刻槽上留下的凹痕,為此后聲音產業確立了技術路線,在它的延長線上出現的是唱針和圓盤唱片上的螺旋狀音紋(其制作材料則經歷了蠟板、玻璃、陶瓷、聚氯乙烯等的摸索與嘗試),磁頭與磁帶,直至激光唱片出現。
留聲機的發明,是劃時代的事件,也為聲音出版的登場創造了技術條件。它的早期運用,在其他領域表現得更奪目,尤其是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威力值得大書特書,磁帶錄音機、無線廣播甚至被稱為媒介武器,備受交戰雙方重視,因而投入巨大、發展迅猛。一俟戰事消歇,傳聲技術便由軍事用途轉向商業用途,從戰爭廢墟上拔地而起的“模擬帝國”開始向民眾的日常生活進軍,唱片、磁帶、擴音器等聲音設備在新聞業、娛樂業等商業領域找到新的用武之地。隨著可記錄的頻譜超越人耳能承受的極限,聲音從而具有高保真效果;隨著多路傳輸技術提高了聲音傳輸效率,那些戰爭中的“幸存者和后來出生的人,卻得以生活在將空戰三角學普及化和商業化之后的立體聲環境之中”[7]。新技術帶動了唱片業的再度繁榮,模擬錄音和密紋唱片也迎來了20 世紀50—70 年代的黃金時代。而曾在二戰期間發揮輿論宣傳和民眾動員因而贏得良好聲譽的廣播業,則在1950年代后通過內容和結構調整、受眾群體細分等策略調整朝著類型化、特色化的方向發展,與電影和正在興起的電視展開競爭。顯然,電影與電視等影像媒體也離不開聲音,自有聲電影誕生以來,“假如聲音能被隨心所欲地運用,它能成為一項創造嶄新風格的極有價值的資源”[8],這種看法幾乎成為影像業的共識。20 世紀下半葉的電影與電視,聲音是其中毋庸討論的重要元素,人們關心的是如何更逼真地呈現它,并和影像敘事結合得天衣無縫。由于各個行業的平行發展以及政府部門的管理需要,上述文化產業門類通常與以紙質書籍為產品標志的出版業處于平起平坐的地位,但如果用“聲音出版”的概念來考察,這些產業在整體或局部的生產與傳播實踐,都可以看作“聲音出版”在模擬信號時代的具體形態,只是有著不同的產品樣式、運營渠道和目標受眾。
數個世紀一直躬耕于文字園地的傳統出版行業,逐漸關注到蓬勃興起的聲音產業和影像產業,并以“音像出版”為名向聲音和影像同時拋出橄欖枝,由此豐富自身的產品結構,以吸引更多消費者、贏得更大市場份額。顧名思義,音像出版是以磁、光、電等介質為載體,用數字或模擬信號對圖、文、聲、像進行編輯加工的出版形式。它最初涉足的領域并不新鮮,正是傳統唱片業的領地—隨著黑膠密紋唱片在1970 年代末1980 年代初趨于衰落,在計算機技術的飛躍中誕生的CD技術開始接過聲音存儲與播放的接力棒。這種技術本質上是可供計算機處理的數字信號,并在之后發展出VCD、DVD、CD-ROM、LD、MD 等多種介質與生產標準。20 世紀80年代至21 世紀初,我國音像出版在改革開放的熱潮中興起,“自1979 年第一盤國產錄音帶問世至今,由最初的一家音像出版單位逐漸開始發展壯大,大約在世紀之交的二十年間(1985—2005 年),傳統音像出版業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黃金時期”[9]。
然而好景不長,音像出版此后并沒有維持強勁態勢,被數字出版、網絡出版、手機出版等新的出版形態搶過了風頭,市場表現陷入低迷,產業規模也趨于萎縮。來自行業內外的反思認為,這一局面是多方面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一是音像制品的原創性開發不足,對購買版權進行簡單二次復制存在路徑依賴,在內容生產上容易被流行文化市場牽著鼻子走,盲目跟風,忽視了對聲音文化價值的深度開發;其二是數據加密技術還不發達導致盜版猖獗,加上當時相關法律法規尚不健全,市場環境監管不力,嚴重影響正版從業人員的積極性;其三是互聯網、智能技術以及由此而生的諸多數字文化經濟形態的沖擊,不斷擠壓音像出版的市場空間。技術改進了聲音的存儲和獲取方式,經過量化和編碼的數字信號可以分布式存儲于服務器端而被用戶訪問,智能手機、筆記本、車載電腦等智能終端可便捷地通過寬帶、Wi-Fi接入互聯網獲取信息,使得生產錄音帶、錄像帶、唱片、激光唱盤和視盤,并依賴于特殊播放設備的音像出版相形見絀,甚至有將要退出歷史舞臺的頹勢。但這并不意味著聲音出版也遭受了冷遇,相反,在國家大力倡導、實施文化數字化戰略,出版業積極探索媒介融合與深度融合的時代語境下,聲音的出版價值正在被深度開發,在許多新萌生的文化產品中,都可以看到對聲音的巧妙運用:聲音元素,與其他媒介相互配合,彼此深融,共同營造受眾喜聞樂見的視聽環境。其中,有聲讀物就是傳統出版與聲音出版的成功合作,引起關注并被冠以“有聲出版”的美名。
現今時代最活躍的聲音文化經濟形態,是聲音媒介與互聯網媒介融合催生的在線音頻行業,其技術思路是充分利用互聯網優勢,為接入網絡的用戶提供可供收聽、下載的各類音頻內容。其中也包括數字音樂,雖然其在行業上已趨于獨立。縱向來看,在線音頻行業似乎不過是將傳統的唱片業、廣播業等的經營內容搬到了互聯網上,只是為內容產品更換了載體形式和傳播渠道。可是,對變化的載體和渠道的考量,反過來也會影響內容的組織和加工以與不斷升級的網絡環境相適應。20 世紀90 年代末興起的在線音頻,在20 年的發展歷程中已經歷了從初創時期的在線電臺、播客,到“喜馬拉雅”“荔枝FM”“蜻蜓FM”“網易云音樂”等在線音頻內容平臺接連出現,再到從中培育出若干知名度高、用戶黏性強、品牌特色鮮明的互聯網音頻頭部企業的幾個階段,市場規模保持高速增長。數據顯示,截至2021 年,中國“耳朵經濟”市場的活躍用戶規模已達到8 億人次,其中在線音頻細分市場的月活躍人數穩定在3 億人次[10]。從內容生產來看,在線音頻產業已呈現出產業鏈的體系化特征,覆蓋移動電臺、音樂平臺、閱讀平臺、移動K 歌等多個消費場域,以有聲書、廣播劇、流行音樂、相聲戲曲、脫口秀等多種形式吸引有著不同興趣的目標受眾,并在資本助力下向影視行業、游戲產業滲透,不斷擴大其輻射范圍。從運營策略看,在線音頻產業利用智能算法,通過用戶畫像搜集個性化需求,以內容打賞、福利活動等刺激用戶新鮮體驗,以類型劇場實現圈層觀眾的聚合效應,以訂閱付費、品牌營銷、廣告植入、版權售賣等模式挖掘聲音內容的商業價值,推動流量變現。數字經濟時代,產業融合、全媒體融合是出版業轉型的趨勢。在線音頻產業,已成為數字出版產業圈中的重要一環,正在書寫“聲音出版”如火如荼的當代史。
上述粗線條梳理的聲音出版簡史,是將聲音看作信息和知識的載體,針對百余年來在技術演進中的聲音生產與傳播活動而進行的一次浮光掠影的考察。從中可以看出,“從聲音留存技術的再現功能,到聲音編輯技術的表現功能,再到聲音載體技術的實現功能,是一個由技術要素重點驅動的過程”[11],在此過程中,聲音的現代性得以彰顯。雖然,這或許是表述得并不充分的歷史,又或許是會引發爭議的歷史。它要成立,其前提是對傳統的出版定義的突破,是對出版概念外延的拓展。之所以如此,是要將焦點聚集到聲音上,擺脫將其看作出版活動中附件性質媒介的固有思維和既成事實。在聲音出版遙遠的史前史時期,聲音在部落的信息傳遞中發揮重要作用,但它無法被記載下來,對現代人來說,那是一段幾乎空白的記憶。在文字書寫的出版史中,聲音難以受到過多關注。而在媒介融合的呼聲中,聲音有理由要求現代媒介的禮遇,并實現其效果:“將人的主體性和記憶這些脆弱而縹緲的東西外在化,將其變成一種可以任意回放的永久形態。”[12]媒介的歷史,實則是其為人所用的歷史。只有對聲音的價值重新審視、深入發掘,才能在現代語境中重構關于聲音出版的歷史記憶,也才能在今后的實踐中演奏更悅耳的未來樂章。
人類運用媒介的歷史,也是文化發展的歷史。以文字為中心的傳統出版,塑造了濃墨重彩的書寫文化和視覺文化。那么,當技術使得聲音的記錄成為可能,使聲音的傳播更為便利,必然在出版實踐中創造屬于聲音的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發展起來的聲音出版,既要挑戰視覺中心主義,再現“部落時代”的沉浸式空間體驗,又要借新傳播技術爆炸的機遇,與文字、圖像展開“合作”,在媒介融合中以新的編碼方式,豐富人類文化的內容和層次。“隱姓埋名”的聲音出版發展到今天,當它在互聯網上留下了難以計數的“數字聲音檔案”,當它在有聲讀物、影視劇與網絡游戲、增強現實(AR)與虛擬現實(VR)中找到用武之地,當如日中天的在線音頻產業仍在商業領域開疆拓土,可以說,聲音文化已深深滲透到當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塑造著時代的文化景觀和人們的文化品位。透過光怪陸離的文化現象, “在文化內部、美學意義上、符號學上或者倫理意義上,文化都攜帶著價值”[13],聲音出版,因此有通過出版實踐實現聲音的價值,或者創造聲音的價值的目的。值得引起警覺的是,處于現在進行時的聲音出版的具體產業形態,暴露出對聲音本身價值發掘不夠充分、對聲音價值的利用有失偏頗等問題,表現為:聲音產品的種類趨于同質化;一些有傳承意義的聲音由于市場空間狹窄遭到忽視;為快速變現、實現經濟效益,文化企業以迎合受眾的聽覺刺激生產品質低劣、內容惡俗的聲音產品;平臺資本通過數據收集和算法操控,獲得市場的壟斷權從而控制聽眾的耳朵等。只有正視這些問題,在媒介深度融合的出版轉型中找準聲音的定位、凸顯聲音的特性,充分利用日新月異的新媒介技術全面發掘、展現聲音價值,聲音出版才能生產出積極、健康、豐富的文化產品,從而迎來更美好的前景。具體而言,出版從業者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有益探索。
其一,深挖聲音的內容資源,推動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在有聲出版的實踐中,聲音主要被視為紙質書籍的外圍副產品,在知識和信息傳播中起伴隨性輔助作用,為文字內容服務。聲音因而成為文字的次生媒介,是為文字語義服務的語音形式。但是,在自然界以及人類社會生活中,存在大量與語言意義脫離的聲音,比如風聲、雨聲、濤聲,機器的轟鳴,火車的汽笛等,它們并不傳遞具體的語言意義,但同樣可以激起聽者的情感反應,甚至有些來自大自然的聲音已用來治療失眠、抑郁等精神失調癥。此外,許多民族世代相傳的文化遺產,并非通過文字傳承,而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的,聲音是其唯一的載體,如在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有許多如傳統音樂、地方劇種、曲藝等。其中一些由于非遺傳承人年事已高,后繼乏人到了失傳邊緣,這些優秀的傳統文化亟須搶救和保護。聲音出版,應擔負起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主動擴大素材搜集的范圍,借助新媒介技術對蘊藏著豐富文化價值的資源進行采聲、加工與傳播,以創新性的現代表現形式賦予傳統文化新的時代內涵,讓那些或偏于一隅、或曲高和寡的聲音獲得更廣泛的關注和欣賞。
其二,優化聲音的市場配置,以豐富、優質的文化產品滿足全體民眾的精神生活需求。有聲出版與在線音頻產業的目標消費群體,主要集中在兒童教育領域與喜愛流行文化的青少年身上。為培養用戶黏性、爭取更大流量,平臺資本在同質產品開發上投入巨大,不惜展開內容、技術與場景之爭,以獲取消費能力強的同一消費群體的青睞,從而造成市場擠兌現象。與此同時,另一些消費者卻遭到忽視,如視覺障礙群體、老年人群體、農村居民群體等,他們由于受到數字鴻溝、消費力弱、設備條件受限等因素的制約,難以充分表達對聲音資源的實際需求,因而難以在數字平臺上以活躍度反饋其市場潛力。處于高速發展階段的在線音頻產業,如果繼續向同一消費者群體匯集,其體量肯定是有限的,必然會迅速遭遇發展瓶頸。未來則需要對消費市場進行更充分的調研,并對消費群體進行細分,據此研發出不同的產品、不同的場景,滿足用戶的個性化精神需求。當前,一些在線音頻平臺已開始對相關業務進行拆分,構建獨立的垂直應用場景,從大而全的綜合性平臺向更具針對性的個性化領域發展,顯現出主動應變的市場嗅覺。
其三,激發聲音的宣傳功能,用中國聲音傳播中國文化,講好中國故事。聲音和話語,是人類最基本的交流工具。近代以來,國家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密切,交流越來越頻繁,官方與民間的外交、貿易、文化交流等活動,都需要以聲音和話語為中介。歷史上,廣播業曾充分發揮了思想動員、輿論宣傳的意識形態功能,為對外傳播中表明國家態度、樹立國家形象起到積極作用。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以及國家綜合實力的不斷增強,中國在國際舞臺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與世界的平等對話與文明交流互鑒中,要發出中國自己的聲音,以自主的、能夠彰顯中國智慧的話語體系向世界傳達中國的價值觀念,展示中華文化的魅力,展現文化自信、豐富立體、有責任敢擔當的大國形象,必須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出版業界應緊扣時代旋律,更新敘事方式,提高表達藝術,以更具親和力的聲音推進中國故事的全球傳播,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貢獻。
其四,升級聲音的媒介技術,以出版深度融合賦能文化數字化,繁榮文化事業。聲音出版歷史上的每一次革新,每一個新產品甚至行業形態的出現,都有賴于媒介技術新的發明與集成運用。聲音媒介技術并不是單線發展的,其與影像技術、網絡技術、數字技術的發展早已密切結合在了一起,新興的融合媒體技術成為推動產業轉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近10 年來,數字技術“正在向更深層次、更廣闊的文化領域滲透融合,催生出文化產業的新產品、新服務和新業態”[14],數字化推動了文化產業的迭代發展,帶動一批新興數字文化產業快速崛起,并與金融、物流、教育、醫療、公共服務等多個領域跨界融合。國家積極應對科學技術快速發展給文化建設帶來的機遇,將發展科技支撐文化產業提高到戰略高度。黨的十八大召開以來,中宣部、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財政部、文化和旅游部等部門先后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文件和指導意見,推動傳統新聞出版業轉型升級、推動數字文化產業高質量創新發展。2022 年4月,中宣部印發《關于推動出版深度融合發展的實施意見》,提出加強戰略謀劃、強化內容建設、充分發揮科技支撐作用。同年5 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意見》,提出建設文化數字化基礎設施和服務平臺,形成線上線下融合互動、立體覆蓋的文化服務供給體系。可以預期,未來出版深度融合與文化數字化戰略將密切聯動,打造出標志性的資源池、項目庫等數字文化精品,使數字文化產業成為帶動文化事業繁榮的動力輪。
其五,營造聲音的出版生態,構建技術、產業與文化協同發展的良性秩序。良好的出版生態是出版業可持續高質量發展的基礎。在具體的產品形態上,媒介深度融合背景下的出版,必須充分認識各種媒介在出版產業鏈中的價值和作用,再以適宜的技術實現之。聲音與文字、影像、數據等媒介的深度融合,是要在融合中充分發揮其特殊功能,并與其他媒介展開聯動,從而從整體上提升文化產品的品質。從宏觀的產業環境而言,應加強知識產權的保護,大力打擊侵權與盜用行為,不斷健全完善相關法律法規,消除在資源開發、技術突破、模式創新方面敢于嘗試與投入的從業人員和機構的顧慮。政府、行業組織和文化企業等應明確治理主體的職責,通力協作在聲音數據的采集加工、存儲、傳輸等各個環節建立相關的行業標準和管理制度,構建現代化的治理體系,從而引導行業健康有序發展。
人類一直生活在聲音包圍的世界之中。上古時代的初民們,沉浸在大自然美妙的聲音中,并嘗試發出擬聲詞創造了語言。在聽覺時代,人們依靠耳朵接受信息,依靠聲帶發出信息,他們與世界是互相融入的,此時識字尚未成為主導的經驗形式,人們獲取關于世界的知識,創造出聲音文化,需要感知上的深度卷入。在文字占據主導地位,尤其是印刷術奠基的“文字帝國”,聲音由臺前退向幕后,成為一種知識生產和信息傳播的輔助性媒介。而一旦聲音的存儲技術得以突破,對聲音媒介的開發和利用便成為出版活動的關注點,并迅速催生出形態多樣的文化產業,在不同階段涌現出不同載體的產品形式。發展到今天,聲音與出版建立了更為緊密的聯系,并在出版實踐中朝著媒介融合與深度融合的方向發展。在大力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背景下,聲音出版需要厘清其發展的來龍去脈,總結以往出版實踐中豐富的成功經驗,也需要正視目前存在的主要問題,從而合理地對未來的技術路線進行精心設計,對行業發展進行整體規劃和布局。未來的聲音出版,無疑是融合出版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未來的聲音文化,也將成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交響詩中華麗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