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

今天的人到底有多受不了無聊?
事實證明,21世紀的人類寧愿自殘,也不愿意忍受無聊。
這個事實證明來自這樣一個實驗——2014年,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的研究者要求一群實驗參與者一個人待在房間里6到15分鐘,什么都不做,試著“用自己的想法娛樂自己”,然后問他們這短短的一段時間里的感受如何,是否過得還開心。
實驗最初在大學里進行,之后擴展到其他地方、其他年齡、其他各類身份,總共進行了11次,結果發現,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裕,大家都一樣,很不開心。而且為了更了解這短短的一刻鐘到底有多不開心、有多難熬,其中一次實驗還特別加入了電擊選項。
在這個實驗中,空蕩蕩的測試房間里裝上了一個電擊按鈕,當你實在無事可做、忍無可忍的時候,你至少還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選擇按下它,給自己來點電擊刺激。
實驗前許多人都預先接受了一次同樣的電擊以作參考,雖然是微弱的電流,但還是會有疼痛感,所有人都表示,“我寧愿花錢也不要再來一次這樣的電擊”。然而實驗開始后,大家很快紛紛“打臉”,2/3男性以及1/4女性,最后都按了至少一次按鈕。其中一男子甚至按了190次,是太受不了無聊還是對電擊上癮,也未可知。研究團隊的帶隊教授Timothy Wilson表示:“我不太確定他發生了什么……”
忽略這個別現象,至此,實驗結論其實很明顯了,所有人都希望手頭可以有些事做,隨便什么事都行,一定要有什么東西抓住我們的注意力,讓自己有個目標。否則,總想做點什么的身體,和總是躁動不安的大腦,只能一起滯留在“撓心發癢”的空氣里,這種痛苦大概比電擊更令人難以忍受。
首先來重新審視一下什么是“無聊”。
細究“無聊”的話,它很難簡單下一個定義,因為它可能包括多種心理狀態——挫折、冷漠、抑郁、不關心,等等。它可能是一種寡淡、單調的情緒,也可能是一種提不起任何興致的低能量狀態,或者就是什么都不想管、一切都無所謂的一種感覺。不過,其實“無聊”的定義也沒有這么狹隘,德國康斯坦茨大學的Thomas Goetz和他的團隊在詢問了一些人的無聊經歷后,也定義出一種具有正面意義的無聊,即“漠不關心的無聊”(indifferent boredom),指的是沒有參與任何能給予人滿意感受的事情,但依然感到輕松和冷靜。
假設“無聊”的定義如此豐富,那為什么現代人好像還是無法忍受無聊的狀態呢?甚至有的人可能僅僅看著“無聊”兩個字,都會不由地產生一種心理上的不安穩或不適感。
面對無聊,我們更容易下意識地利用各種方式方法,去彌補無聊所制造的種種體驗。比如你可以回想一下,在通勤的地鐵上,在枯燥的工作中,在無趣的飯局上,在失眠的深夜里,在許多個不想做事的間隙中,在偶爾無事可做的大把時間里……你是否也都會不斷地拿起手機,追劇、刷朋友圈、玩游戲、背單詞等等。總之,我們一定不會讓自己——閑著。在我們的認知中,閑暇總隱隱暗示著一種“失去感”。
加拿大心理學家John Eastwood則認為,無聊的核心特征是沒能運用起“關注系統”,所以一旦陷入無聊,就沒法靜下心來,沒法專注于任何事情,這讓時間都變得格外漫長。
而且,當你試圖去做什么來改善這種心緒時,反而有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結果。比如,由于無聊中你的無法專注,會帶來“一事無成”的煩躁和挫敗感。這樣的感受如果一而再再而三,最終可能導致你再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再關心。
Eastwood的團隊也正在研究,到底為什么無聊中的我們無法讓“關注系統”好好運轉,這個研究尚處于早期階段,還沒有更多結論,但他們認為,無聊與個性可能存在一定相關性。比如需要以快樂為動力的人可能更容易感到無聊,缺乏好奇心的人也可能更容易感到無聊。
再往下,更容易感到無聊的人,可能也會影響到他們的學習狀態、工作狀態,以及其他的人生發展。
不過Eastwood也有另一項發現,就是當一群青少年同樣處在無聊的狀態里,那些嘗試通過吃零食、看劇、玩社交軟件來分散注意力、“逃避無聊”的青少年,比那些試著去“適應無聊”的青少年,更容易變得煩躁不安。也就是說,即使不歡迎無聊,我們也需要正視無聊而不是消極逃避,因為無聊這種東西是“吃軟不吃硬”的。
回到前面的那11個忍受無聊的實驗,雖然研究者表示,人們受不了無聊這件事,未必一定證明是網絡時代下現代人的狀態,可能人類的本質就是這樣,但請注意,現代生活無疑正在加劇這種“無法忍受無聊”的體驗。
恰恰因為現代生活太過豐富,我們都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即用隨時在線的手機、隨時可看的娛樂節目、隨時可獲得的外賣零食,或者其他任何可以刺激精神的方式去抵抗無聊。
這樣的后果,無疑只是愈發加深了我們對無聊的“不適感”,以及,變得更容易厭倦,需要越來越強的刺激才能喚起興奮感。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在如此強調快節奏、強調要利用好碎片時間的各種“人生導師”和社會觀念的不斷鼓勵之下,誰敢貿然停下步伐,誰又忍受得了停滯的空白呢?
即使是想要在片刻偷懶的時候,你可能仍然會被網絡上各種各樣積極向上的“正能量”督促著——喂,不要浪費碎片時間了,那些比你優秀的人都還在努力呢!
去年4月,Youtube上發布了一則7分鐘左右的視頻,The one thing only 1% of people do(只有1%的人會做的事),播放量竟高達1000萬。這則視頻后來也被搬運到B站上,標題變為《99%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律》,播放量也達到了近83萬。
能夠達到如此望塵莫及的播放量,源于它的超級勵志。視頻里,來自威爾·史密斯充滿激情的演說,強調著只有1%的人能進入夢想的天堂,而99%的人都不愿意承擔夢想的代價,只有那1%的人沒有在“浪費時間”,學會了真正的自律云云。
自律、利用碎片時間努力奮斗,當然是一件分外“有用”的好事,可問題是,我們同時無法回避這樣一種現實感受——太累了。
正午故事《男生累,女生累,大家都很累》那篇文章里,網友@芥末味小粥來信說:
“前陣子回顧這一年,發現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寫在簡歷上,但我卻把自己的很多健康埋葬進去了。有時候看到母親發過來的信息,小心翼翼地詢問下班了沒,眼眶就一下子紅了起來。”
“我的父母家人那樣的寶貝我,而這又是什么樣的工作讓我這樣去消耗自己呢?打開社交網絡,又都是些鼓勵利用碎片時間學習啊奮斗的自我雞血,我想啊,我每天為了應付工作上的事情已經很累很困了,還要這樣子苛責我沒有好好利用時間,真的好沒意思。”
上面兩個例子其實只是想說明,現代人的不幸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一方面,大多數年輕人,正主動或被動地分化成兩個極端——要么極度頹喪,甘當咸魚,每天加完班回來什么正事都不想做,只想躺平刷手機,享受簡簡單單的快樂;要么未死心,仍然抱有對未來的美好想象,卻正在不斷不斷地、一點一點地耗盡自己。
另一方面,所謂的快節奏、碎片時間,其實根本不適合人類大腦的工作方式。
神經學家Daniel Levitin解釋說,每當我們的注意力從一件事轉移到另一件事,大腦就要進行一次神經化學的轉換,并且消耗大腦儲存的營養。所以,當我們同時做四五件事時,其實我們的大腦并不是真的同時在做四五件事,而是腦神經元快速地從一件事轉換到另一件事,迅速且不斷地消耗掉神經能源,但是,我們的能源是有限的。
這多少也解釋了為什么當我們下班回到家總是感覺很累,即使白天上班期間有午休、有可“摸魚”的時間,但一回到家就想癱著,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你的手機是蘋果手機,或者裝有統計手機使用頻率的App,不妨再看看你的屏幕使用時間,你可能會被自己的數據驚訝到——原來一天拿起、放下手機的動作,做了100多次,甚至200次。
而我花在手機上的時間加總起來,長達五六七個小時,相當于我只要醒著,一半時間都在盯著發光的屏幕。
如今最痛苦但最見多不怪的一種惡性循環,就是“累但失眠著-拿起手機-更加失眠”。Netflix CEO曾說,我們最大的競爭者是Facebook、Youtube,以及睡眠。互聯網科技公司之間的競爭,說是看誰的界面設計更美觀、交互感更好、內容更好、服務更好,但本質上,還是看誰能爭奪更多你的注意力,誰就是贏家。
當黑底的玻璃鏡面屏幕,像一個黑洞一樣,無盡地吸入你的時間、你的體力、你的注意力,你知道你在失去睡眠自由的同時,還失去了什么嗎?
如果我們把碎片時間,把零零散散地放在各樣看似有用但實際不做也沒關系的事上的時間,重新堆積到一起,去發呆,去讓自己陷入漫無邊際的無聊的遐想里,你覺得會發生什么?
英國的心理學家Sandi Mann說:“我們都害怕無聊,但事實上它可以引發各種令人驚奇的事情。”現代社會之中,無聊對我們來說或許的確難以忍受,但是不妨試著換一個角度理解“無聊”——它可以是一種單純的空白狀態。當你開始發呆,開始做白日夢,任思緒自由游走,你的大腦活動其實是有一點偏離清醒的意識,更靠向潛意識,這個時候,大腦中各種各樣的聯想就得以創建,如果你懂得享受這個過程,絕對是一件堪稱美妙的事。
作家韓炳哲寫道:“如果說,睡眠是身體放松的最高形式,那么深度無聊則是精神放松的終極狀態……只有沉思的專注力才能解讀懸浮不定之物,隱蔽或飄忽即逝之物。只有停留在沉思之中,才能進入悠長、從容的狀態。”
也就是說,偶爾偷個懶,發發呆,做個白日夢,非但不是一件壞事,還可能是一件輕松益智的好事。因為當我們真的開始專注于遐想時,我們可能會回顧自己的過往,記錄下曾經的一些重要時刻,并配上自己的旁白文字;我們可能會想象未來的樣子,然后列一些想做的事,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我們甚至可能突然想通了一些困惑很久的問題。
回想一下電影《白日夢想家》里那位可以隨時“放空”做英雄夢的膠片洗印經理,最后他也果真從工作了16年的雜志社走出去,從此踏上冰山雪原的驚心動魄之旅。
也許一直以來,他所有的白日夢,就是他的潛意識不斷在提醒他,你可以如此這般改變你的生活。再比如說,我們都覺得童真的小孩子最富有想象力,其實會不會是因為小孩子們最有時間,也最愿意花時間發呆、出神、幻想呢?
這又好像《天使愛美麗》,童年的艾米莉就成長在一個異常孤獨、無趣、壓抑的家庭里,她唯一的兒時小伙伴、那條名叫抹香鯨的小金魚,在這樣的氛圍里難以忍受,甚至得了神經衰弱,幾度跳出水缸自尋短見。而艾米莉卻不一樣,她在極度無聊中創造了一個自己的異想世界,而今后,她還將要用她的奇思妙想,治愈許多其他孤獨的人。
可以理解,當我們忙于并疲于自己的工作生活,我們又還有什么余力去認真思考自身以外的那些同樣重要的事情呢?比如刻不容緩的環境問題,比如日益突顯的貧富差距,比如極易造成沖突的文化差異,比如屢屢發生的暴力問題。我們很難再愿意把注意力花在自身以外的某件事情上,去盡可能地了解,去傾聽不一樣的聲音,更別說最好還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了。
但是無論如何,至少,請一定警惕成為愚蠢的“大多數”。我們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便捷、廣闊的信息環境賦予了一個自由的討論空間,許多事情本應該符合越辯越明的規律,可是很奇怪,我們似乎沒有討論出更多的真知,反而生出了更多的淺薄與反智。
所以,不妨多給自己一點人文關懷,在密集的生活節奏與信息刺激之中按一下暫停鍵,從紛紛擾擾里重新拾回時間碎片,讓大腦自由地去散個步,去做個白日夢,或許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擁有清晰的“視力”,既看見自己的方向,也看清自己身處的環境。
(摘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