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資

1927年,年輕氣盛的文學青年成仿吾公然發文批評魯迅。因為在緊張的斗爭中,魯迅居然還“有閑”將編《中國小說史略》時搜集的資料,印為《小說舊聞鈔》——這讓成仿吾憤憤不平:
“這種以趣味為中心的生活基調,它所暗示著的是一種在小天地中自己騙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著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我們知道,在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有閑階級即有錢階級?!?/p>
有閑就是有錢,有錢就不是無產階級,也就等于當時的政治不正確。魯迅對此非常不滿,以致于五年后在編自己的雜文集時,干脆就取名《三閑集》,更是在序言里說得明明白白:就是懟你成仿吾的。
在成仿吾看來,有閑階級之所以可惡,就在于無視勞苦大眾的水深火熱,一心在自己的小空間里尋趣味。殊不知魯迅雖然常常以金剛怒目狀作大聲疾呼,骨子里卻是一個標準的中國式文化人,金石篆刻版畫音樂都有涉獵多有玩味。而只要是文化人,就幾乎沒有不喜歡閑暇的,因為人類文化正是閑暇的產物。
魯迅的老友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專門有一章論閑暇:
“我認為文化本來就是空閑的產物,所以文化的藝術就是悠閑的藝術。在中國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來享受悠閑的人,也便是最有教養的人。以哲學的觀點來看,勞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絕不勞碌,過于勞碌的人絕不是智慧的,善于優游歲月的人,才真正有智慧?!?/p>
然而一直以來,閑暇常常都會為下層民眾所憤憤不平,他們往往認為上流階層的閑暇都建立在壓榨他們的基礎上——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對閑暇本身深惡痛絕,卻是典型的雙標:上流階層認為錢很重要,下層民眾嚴重同意;但為什么上流階層推崇閑暇,下層民眾卻必欲除之而后快?
因為身處底層的人往往很難明白:閑暇實在是比錢更加重要的東西。
暢銷書《人類簡史》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認為:閑暇的消失是人類進入農業社會之后的必然結果。
他說當人類還以采集食物為生的時候,大概每天只需采集3~6個小時就能夠養活整個部落了,剩下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玩。雖然住宿條件不能跟現在比,但閑暇比現代人多得多。
而進入農業社會就變樣了。為了固定得到那一口食物,人類要開墾土地照顧小麥喂養牲畜,改成定居生活,辛辛苦苦勞動之余還要時刻防備別人來搶奪。于是隨著私有財富的誕生,階級、分工、監獄、軍隊和國家一步步隨之而生。從此人類要想滿足溫飽,就必須晝夜不停地勞動。
也就是說,人類進入農業社會之后的最大變化,就是閑暇從全民所有,變成了一部分人有,而另一部分人沒有。有閑暇的人,一直以來幾乎都是貴族階層,就因為有閑暇,所以才能有時間創造文明。金字塔當然是勞動人民建起來的,但具體怎么建以及更重要的——為什么要建——的問題,卻跟整日搬磚的工人關系甚微。
再比如蘇軾,曾經寫過一篇《記承天寺夜游》的短文,向來為人稱頌: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軾雖然仕途倒霉自嘲為閑人,但正是因為投置閑散,他才有充足的時間醞釀他的才思。否則無論他是一個志得意滿的高官,還是一個胼手砥足的貧民,一刻不得閑的生活都不會讓蘇軾千古留名至今被傳頌。
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科技發展了文明進步了,人類的閑暇卻沒有增加。無數人從農場被趕進城市,從擠奶農奴變成紡織工人,依然沒有閑暇。但有閑暇的那一些人,卻越來越明白閑暇對一個人的身心健康而言意味著什么。
18世紀,德國大文豪歌德的好朋友、思想家席勒就提出了“剩余精力說”。他說剩余精力就是人的所有精力再減去謀生精力之后的東西,而學習、運動、游戲都需要使用剩余精力。沒有閑暇用于娛樂和游戲,終日只為謀生而勞碌不休,這不是人類應有的狀態。席勒甚至提出:“只有當人在充分意義上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p>
而無產階級革命導師卡爾·馬克思,也充分肯定了閑暇的必要,因為只有閑暇能讓人隨自己的興趣而為,而不是為了溫飽被一項無趣的工作固定到死。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提出:
“他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而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p>
然而人類社會還沒有發展到如此高級的形態。在工業社會到來之后,人首先被異化為流水線上的螺絲釘,每日按部就班地做重復的工作。對人類境況敏感度遠超常人的作家們,在他們的時代就已經在作品中鞭撻了無閑暇的危害。
莫泊桑在小說《散步》中,寫記賬員勒拉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七點,四十年來一直如此,然后在退休那天他發現了一生的無意義,因而在散步時自縊。歐·亨利寫了一篇《忙碌經紀人的浪漫史》,一個紐約股票交易員在忙得透不過氣的工作間隙,心血來潮向他的秘書求婚,卻完全忘了昨天晚上他們已經舉行過婚禮。
上世紀的英國哲學家羅素,曾經著有《悠閑頌》一書。他認為在當代的科技條件下,已經能讓人把每天的工作時間減少到四小時,就足以得到生活的必需品和滿足生存的基本條件,剩下的閑暇時間他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用。
“休閑培植了藝術,發現了科學,產生了各種著作,發明了哲學,改進了社會關系。甚至被壓迫者的解放也常常是由上面發動。沒有有閑階級,人類決不能走出野蠻狀態?!?/p>
讓每個人有閑暇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閑暇不應是有錢有閑階級的特權——經濟學家約翰·凱恩斯非常贊成這樣的思想。1930年,他在《我們后代的經濟前景》一文中樂觀地預言:到某一個時候,人類大部分人每周只需工作15小時,而工資不會減少。清醒的時候,人們更多是在休閑,而不是忙著搬磚。
凱恩斯預言的這個時候是2030年,距今還有十年時間。若凱恩斯的預言要成真,人類只能期待奇跡。
羅素說閑暇創造了文明和藝術,確實如此。幾千年以來,貴族階層都深刻明白一個道理:最有價值的藝術和文化,幾乎一定不會是職務作品。與每天勞碌不休的工匠相比,極品往往出自每天的閑暇。
比如古代沒有職業書法家。王羲之、顏真卿和蘇軾,書法都只是他們從小的積習,是每天的閑暇之娛,而不是要寫到國家標準的職業?!短m亭集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詩》這天下排名一二三的行書,統統都只能算草稿,沒有一件沒有錯字和刪改。
以往的時代,許多學者和思想家都是業余時間著書立說,他們閑暇的成就遠比職業出色。十七世紀的荷蘭思想家斯賓諾莎,職業是一輩子磨眼鏡片;十九世紀的英國哲學家密爾,職業是東印度公司的秘書,但他在哲學、經濟學和政治思想史上都貢獻巨大,《論自由》仍是到如今為止令自由主義者嘆服的經典;美國人類學家亨利·摩爾根,主業是商業和法律,他的《古代社會》卻影響了從達爾文到弗洛伊德。沒有閑暇,就沒有這些大名鼎鼎的頭腦。
但閑暇正變得越來越少。在上世紀的四川大學,每逢春和景明之際,教授常常把學生帶出教室,或是到臨近的錦江邊席地而坐,或是在茶館里一人一座,好整以暇講學,細致從容論道。
西南聯大的學生,在昆明也常常在茶館里受教。即便如此,當時梅貽琦、潘光旦的《大學一解》就已特別指出,“今日大學教育之學程太多,上課太忙, 為眾所公認之一事”。
時至今日更是變本加厲,北大教授陳平原早就感嘆:“越來越缺乏自信心和自主性的人文學者,面對‘學術工程化趨勢以及‘立竿見影的巨大壓力,哪來休養生息的時間和空間?”相對超越的高校尚且如此,一般普通社會就不必說了:閑暇成了奢侈品。
人類發展到今天,就像一匹奔跑的馬,一直快馬加鞭,發現馬跑得越來越快,于是更加一直加鞭一直加鞭:時間不等人、機會不等人、事業不等人。年輕的時候不努力向前沖,要閑暇來干什么?不把自己逼到絕境,怎么知道自己的最大潛能在哪里?快、快、快、快、快、快、快……
一鞭又一鞭之下,永遠沒有跑完的路,只有累死的馬。逼死自身的閑暇之后,聰明的人類逼死了自己。
(摘自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