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洋
【導 讀】 東浩紀的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關懷 “弱者” 的哲學。本文所說的 “弱者”, 并非一般意義或社會學分類中的弱者, 而是范圍更為廣闊地包含著所有現代人。在東浩紀眼里, 人是被種種局限性所束縛、具有高度知性卻會做出愚蠢行為的生物。在這層意義上, 人人皆為弱者。這種對人的認識, 是東浩紀關于當今日本以及全球化世界展開思考的基本前提。東浩紀哲學所呈現的, 是一種基于對現代人的弱點與局限性無奈而又積極接受的人文關懷。
“弱者” 一詞, 無論是在社會地位層面還是在思想言論層面, 聽上去似乎都是與東浩紀這位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日本著名評論家無緣的。畢業于日本最高學府東京大學的東浩紀, 在1999 年未滿30 歲便出版了在日本思想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存在論式、郵政式: 關于雅克·德里達》, 該書獲得日本最負聲譽的學術獎項“三得利學藝獎”, 使他成為論壇一顆耀眼的新星。之后,其代表作《動物化的后現代: 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 在今天也已成為研究日本亞文化的必讀經典。東浩紀不僅在學術領域年少成名,2010 年還憑借小說《量子家族》 獲得三島由紀夫獎, 在文學創作領域同樣展示了卓越的才華。他曾在東京大學、東京工業大學、早稻田大學等多所日本知名大學以及政府出資的研究機構任職, 2010 年還創建了自己的公司“Genron” (日語“言論” 之意), 并經營至今。東浩紀作為有著如此輝煌的成功經歷的精英中的精英, 按照世俗標準, 無疑可稱之為“人生贏家”。而且在其著作當中, 他關注的問題也顯然不在以左翼知識分子的姿態為低收入者、女性、LGBT 等弱勢群體發聲上?!秳游锘暮蟋F代》 在某種意義上固然可以視為一部聚焦御宅族這一在日本社會中遭受歧視的弱勢群體的著作, 并且東浩紀本人也宣稱自己是御宅族, 但該書的目的在于通過御宅族文化分析日本社會的后現代文化現象, 而非為御宅族贏得尊嚴和爭取權利。
既然如此, 為何還能夠將東浩紀的思想稱為“弱者的哲學”? 由于東浩紀著述極多, 筆者無法對他迄今為止的所有著作做出總體的評價,但可以肯定的是, 至少在2011 年出版的《一般意志2.0》 以及之后的幾部代表性著作中, 東浩紀思考的出發點都是如何克服人的局限性。在東浩紀眼中, 現代人身上有著種種因人性本身和時代的大環境而生的弱點, 在這層意義上, 可以說人人皆為弱者。不僅一般常識中的弱勢群體是弱者, 諸如東浩紀這樣聰慧絕頂的“人生贏家” 同樣也是弱者。實際上, 在回顧十年創業經歷的半自傳式著作《Genron 戰記》 的“前言” 中, 東浩紀自己就反思道: “這本書中的我, 愚蠢得可怕。人即便已過不惑之年, 卻依舊會如此愚蠢地不斷犯錯誤?!盵1]Genron 是一家從事出版、沙龍、視頻傳播、教育等文化事業的公司, 東浩紀身為法人代表, 卻因為懼怕麻煩而將財會和總務等工作全推給別人, 而自己只專注于做內容, 盡管他也會對此做出反省, 但反省之后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相同的錯誤, 致使公司多次陷入危機之中。
《Genron 戰記》 中的上述反思,在感嘆自己愚蠢的同時, 也體現了東浩紀對人的悲觀認識: 人就是這樣一種無法輕易克服自身弱點和局限性的弱小的生物。而在進入21 世紀前20 年之后貫穿于東浩紀一系列著作中的以“旅游” “游客” 為核心概念的哲學思想, 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展開的。既然人人皆為弱者, 那么就需要建構一套無須高度自律、強大意志、艱苦努力就能夠使之克服弱點和局限性的理論。這是東浩紀思想的基本前提, 也是魅力所在。正是因為對人、對現實抱有悲觀的清醒認識, 他才會提出切合實際的理想和可操作性強的理論。
在《弱關聯: 探尋檢索詞之旅》這本面向不諳哲學的一般讀者的啟蒙著作中, 東浩紀開篇便指出了人的局限性: 所有人都是環境的產物,“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人的思考、想法、欲望無外乎是一些可以根據環境推測出的東西”[2]。那么, 如何才能突破這種局限性以改變自我? 東浩紀給出的方法很簡單, 那便是改換環境。人在環境面前是弱小的, 既無法抵抗環境也無法改變環境, 唯一能夠做到的便是通過行動改換環境。
在當今足不出戶便可知天下事的網絡時代, 主動改換身體所處的環境比以往更為重要。因為網絡是一種固化圈層的工具, 會讓人無法逃出自己的所屬圈層。人們看似可以在網絡上任意搜索自己想要知道的事物, 但實際上能查到的不過是搜索引擎對用戶的興趣做出預測后篩選出的內容罷了。世界已然變得讓人只能在信息繭房中進行思考。然而無奈的是, 即便人們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囚禁在信息繭房里,也無法因此遠離網絡。針對網絡時代人的這一弱點, 東浩紀提出的對策是將使用搜索引擎預測不到的詞進行搜索, 以使自己至少能夠短暫脫離網絡的掌控。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改換自己所處的環境。環境的變化會引發思考、想法、欲望的變化, 促使同一個人在不同的環境里會用不同的詞進行搜索, 這就讓信息繭房有了產生裂縫的可能。因此東浩紀號召讀者出去旅游, 但目的并不在于遠離網絡, 而是去邂逅新的搜索詞, 讓網絡重新成為打開而非關閉通往新天地大門的工具。呼吁人們減少沉浸網絡的時間, 把更多精力花在線下, 這早已是老生常談; 而東浩紀理論的獨到之處在于, 強調了線下改換環境的重要性,并且沒有二元對立式地把線上與線下體驗完全切割, 這相比規勸人們依靠自律和禁欲長時間離開網絡,顯然更為切合現代人的生態。
《弱關聯》 提倡通過改換環境邂逅偶然因素, 打破固化的信息繭房;提倡積極迎接人生中的種種偶然。而與之相悖, 統計學式的崇尚概率的人生規劃, 自然也就成為其所批判的對象。報考哪個大學專業就業面會更廣? 選擇哪個行業生活會更安穩? 跟哪種類型的異性結婚會更幸福? 讓孩子就讀哪所學校對升學更有利? 面對這些問題, 基于統計得出的答案只是意味著哪種選擇實現愿望的概率更高而已。然而人生中充滿著未知, 人的脆弱之處就在于, 隨便一個偶然因素就有可能致使苦心設計好的人生規劃徹底被打亂。統計學式的人生規劃無視人的脆弱, 試圖規避一切偶然因素, 但現實中沒有誰能夠按照規劃度過一生。與其螳臂當車地規避無法規避的偶然因素, 不如嘗試抓住偶然因素所帶來的契機邁出新的一步更為實際。相較于甚至會束縛人生更多可能性的規劃, 真正重要的是新的變化到來時能夠不執著于過去, 而是面向未來靈活切換思路。
《弱關聯》 中“旅游” 一詞的含義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旅行游覽,例如, 暫時離開自己所屬的圈層去到不同圈層進行交流、參加活動等也屬于一種 “旅游”。而相應地,“游客” 一詞也有著更廣的含義, 可以說它指代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東浩紀認為世上的人生哲學大體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倡導扎根于一個地方, 用心經營現有的人際關系, 深化圈層中的人脈關系; 另一種則是與之相反, 倡導不要扎根在一個地方, 要不斷地改換環境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二者可分別稱之為 “村民型” 與“旅人型” 的生活方式。這樣看來,旅人型似乎正好契合東浩紀的人生觀, 但實際上, 東浩紀提倡的 “游客型” 與旅人型之間存在著差異。東浩紀眼中的旅人形象, 如同一個風餐露宿的背包客, 終日身在旅途,不屬于任何一個圈層。而游客則是介于村民與旅人之間的第三種類型,扎根在某個地方, 但又會定期出游,也就是說, 會往返于所屬圈層與其他圈層之間。東浩紀強調, 人在去其他圈層活動時, 不必為自己的言行背負多少責任, 只需像 “旅游”一般放松心態, 隨時去隨時離開即可。對比旅人與游客, 無疑后者的生活方式實踐的門檻更低, 可持續性更強, 更為適合弱者即現代人。
在《弱關聯》 之后出版的 《游客的哲學》[3]中, 東浩紀進一步就“游客” 這一概念回溯西方思想史并觀照當今的全球化時代, 展開了深度的理論探索, 該書成為東浩紀近十余年最具代表性、最富野心的一部力作。《弱關聯》 倡導個人通過廣義的“旅游” 定期擺脫信息繭房和圈層的包圍, 享受充滿偶然的人生,而《游客的哲學》 則從公共性的角度宏觀論述了“游客” 對于當今的全球化世界的意義。書中東浩紀首先承認, 《弱關聯》 中的游客理論某種意義上是新瓶裝舊酒, 因為它其實也屬于參考了思想史中各種相關討論的一種他者理論。例如, 曾令東浩紀深受影響的評論家柄谷行人便提出過相似的觀點, 而游客理論則算是其更新版本, 所以本質上并非全新的理論。但是東浩紀的創新之處就在于, 故意選用“游客” 這一散發著商業、世俗氣息的詞, 去談論傳統中使用“他者” 這一富有左翼文學、政治色彩的概念所探討的問題。游客理論和他者理論雖然本質相同,但是主張“游客很重要” 和“他者很重要” 給人的印象會大不相同,而這正是東浩紀所追求的效果。
20 世紀中葉以來, 人文領域的自由派知識分子有一個共同特點,那便是強調他者的重要性。盡管相互之間對他者的認識存在分歧, 但“尊重他者” “尊重共同體的外部”可以說是思想家們的基本共識。然而近些年情況在急劇變化, 以英國脫歐、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等為標志, 民族主義在歐美重新盛行, 日本同樣也是排外的仇恨言論在媒體、街頭蔓延, 在此背景下, “尊重他者” 的口號已然喪失號召力。人們已經厭倦了和他者打交道, 變得只關心自己所屬共同體的利益。容易被煽動、被裹挾, 抗拒站在他者的視角看問題……這些無疑都是歷史上引發過無數悲劇的人性弱點。東浩紀不認為嚴肅地呼喚理性、包容、換位思考的聲音在今天還能對克服這些弱點產生多大效果, 因此他選擇的策略是號召人們去旅游。某些人即便對與他者交流不感興趣, 但也會對旅游這種輕松的休閑活動抱有興趣,只要他們踏上路途, 其間就必然接觸到他者。東浩紀正是把人類團結的希望寄托在了這種接觸之上。
他希望通過《游客的哲學》 實現兩個目標: 第一, 建構關于全球化的新的思考框架; 第二, 提出從非必要性(偶然性) 的角度思考人與社會的新框架。這兩個宏大、富有野心的目標可以說其出發點也都是人的弱點和局限性。長久以來,人文思想一直將全球化視為擴大貧富差距、加劇同質化的壞現象予以批判, 然而在時代的大勢面前, 人終究是弱小的, 不管如何批判, 誰都無法阻止全球化的進程。對此,東浩紀的態度便是, 人作為絕對的弱者, 既然無力阻止全球化, 那就應該去利用全球化。全球化一方面的確擴大了國家內部的貧富差距,但另一方面也縮小了國與國之間的貧富差距; 全球化的確令世界各國的生活、基礎設施等日漸相似, 但這也使人到異國時少了很多困惑和麻煩。全球化所帶來的包括經濟水平在內的同質化趨勢, 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精力上, 都令旅游的成本變得越來越低。因此, 思考旅游的意義和作用, 就相當于作為弱者思考如何利用全球化所導致的同質化。這便是《游客的哲學》 第一個目標的出發點。
旅游本質上是一種非必要的消費活動。出于某種偶然萌生的想法,花非必要花的錢, 去非必要去的地方, 看非必要看的東西, 接觸非必要接觸的人。以實用性的標準來看,這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然而眾所周知, 人的一大弱點便是無法控制自身的欲望, 去做一些非必要的事情。而在旅途當中, 人會被偶然遇到的一些人和事物的魅力所吸引, 也會偶然看到一些當地人不想讓外人看到的東西, 游客對某個國家或地區的印象往往會被這些偶然因素所左右, 這種偶然性也正是游客的局限性所在?!队慰偷恼軐W》 第二個目標的出發點便是從人的上述弱點和局限性中發現某種積極的可能性。
然而, 當參照思想史關于游客展開思考時, 會遇到巨大的困難,因為游客甚至可以說是20 世紀全體人文思想的共同敵人。例如, 依照德國法學家卡爾·施密特 (Carl Schmitt) 的理論, 人在哲學意義上要成為真正的人, 就要從屬于國家,通過劃分共同體的“朋友” 和“敵人” 并消滅后者來維系國家的生存。也就是說, 人如果不懂得區分“朋友” 與“敵人”, 就無法真正為人。而游客往返于不同國家之間, 既不把所到國家的人當作朋友, 也不把他們視為敵人, 因此按照施密特的邏輯, 游客也就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人。另一位哲學家法國的亞歷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 認為, 人活于世就應該拼命爭取他人的認可, 并不斷對環境進行改造。反之, 如果放棄尊嚴, 不追求他人認可, 只是滿足于現有環境, 那么即便在生物學上是人, 在精神上也不再屬于人, 只能稱之為“動物”??埔蜓劾? “二戰” 后美國沉溺于商品的海洋之中只顧享樂的消費者們就是典型的動物。
施密特和科耶夫二人均深受黑格爾(Hegel) 的人類觀之影響, 他們認為當人類之間你死我活的斗爭不再發生, 人只沉迷于消費活動之時, 真正意義的人便會消亡。因此企圖跨越國境令全世界都化為同質的消費社會的全球化, 正是他們所敵視的對象。而游客作為全球化時代的寵兒, 離開國家和民族, 不求他者的認可與歡迎, 只憑自己的興趣東走西看, 這樣的存在便只能稱為“動物”。不僅對施密特、科耶夫這種右翼思想家而言, 游客是墮落的“動物”, 在諸如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 這樣的左翼思想家的理論體系下, 游客同樣是遭受否定的對象。阿倫特認為, 人只有在抱有公共意識, 用自己的名義與他者展開討論時, 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人; 相反, 匿名的、私人化的存在就不配稱為人。借用科耶夫的詞來形容就是“動物”。事實上, 阿倫特本人也使用過 “勞動的動物”這種說法。而游客的存在正是匿名的、私人化的, 游客既不與當地的居民就公共事項展開討論, 也不參與當地的歷史和政治, 游客所做的僅僅是在當地消費。在現代社會,消費者等同于勞動者。因此, 游客可以說既是科耶夫所批判的“動物式的消費者”, 同時也是阿倫特所批判的“勞動的動物”。
左、右翼的思想家們為了抵抗大眾消費社會、全球化的到來, 對何謂真正的人進行了重新定義, 游客作為既無斗爭精神也無公共意識的消費者, 在20 世紀人文思想史的語境中可以說是一種墮落為“動物”的弱者。而東浩紀則恰恰試圖通過探索游客能夠創造怎樣的公共性, 來超越20 世紀人文思想的局限性, 這也是《游客的哲學》 的第三個目標。
東浩紀認為, 當今世界在結構上是分裂的: 一方面是在經濟層面,全球化正在跨越國界而將世界各國連成一體; 而另一方面是在政治層面, 與國家之間經濟關系愈來愈密不可分的趨勢相反, 國界不僅沒有消失的傾向, 排外的民族主義反而近年來在許多國家愈演愈烈。所以實際上, 世界是由全球主義主導的經濟秩序和民族主義主導的政治秩序這兩種方向性截然相反的秩序共同構成的。東浩紀將之定義為“雙層結構” 的世界, 而這種分裂的世界結構其實也是與人的弱點相呼應的。前文已提到, 人的一大弱點就是大腦理性的思考無法完全控制身體非理性的欲望。如果說政治體現的是大腦的思考, 那么經濟體現的則是身體的欲望, 而世界的政治秩序與經濟秩序相矛盾的雙層結構,可以說就是人的思考與欲望的矛盾的產物, 或者說是人的弱點的產物。人們一方面抗拒在加深理解共同體外部的他者上花費精力, 只愿與同一圈層的人打交道; 另一方面作為“動物式的消費者”, 為了滿足欲望,又全然不在乎共同體內與外的區分。這便是當今活在雙層結構世界里的人的局限性。既然如此, 那么人是否能夠在滿足私人化的、動物式的消費欲望的同時, 創造超越民族主義、團結他者的公共性?
東浩紀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坝慰汀?正是為實現這種可能性而構思的概念, 而其中的關鍵因素是旅游所具有的“郵政” 性質。“郵政”是他早在成名作《存在論式、郵政式》 里便已使用的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所謂郵政, 指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將某樣東西準確送達某個地方的系統, 而是指代某種存在著很大的“配送失誤” 可能性的狀況。這里的“配送失誤” 即“誤配”[4],可以暫且理解為交流過程中出現的種種意料之外的事故, 例如, 信息傳遞給錯誤的對象、原本想表達的意思被對方誤解、知道了本來不必知道的事情, 等等。人際交往中, 任何人都不可能避免“誤配” 的發生, 本來這應該屬于人的弱點, 但是東浩紀將“誤配” 看作催生革新與創造的源泉。從這點來看, 可以說早在《存在論式、郵政式》 時期, 東浩紀的思想就已經具有“弱者的哲學” 的一面。
對于旅游中的“誤配”, 東浩紀自然也是持肯定的態度。旅途當中,游客會遇見平時不會遇見的人, 與當地人偶然而短暫的相遇當然無法令游客深入了解對方, 甚至會產生種種誤解, 也就是“誤配”, 而這也是旅游的局限性所在。但在東浩紀看來, “誤配” 反而可能成為聯結進一步的理解和交流的契機。游客可能在偶然中跨越民族、宗教、文化等差異, 在某種情境下對某個當地人產生共情, 這種共情或許出于誤解或臆想, 但重要的是, 共情本身的的確確是真情實感。游客與當地人之間或許不會因偶然的共情而建立起友誼, 但是當事后游客回憶起共情的經歷時, 會感覺自己與他者曾經在某種情境下被一種超越共同體或圈層的人類共通情感所聯結。這種體驗會促使人更為積極、包容地看待和面對更多的他者, 進而與千千萬萬有過相似體驗的 “游客”共同創造出團結他者的公共性。
以上便是東浩紀以生活在雙層結構世界的現代人的弱點與局限性為出發點所構思的游客理論的粗略素描。需要再次強調的是, 東浩紀所定義的“游客”, 并不單指一般意義上的旅游者, 也包括在日常生活中如同旅游者一樣介入其他圈層的人。他們會出于個人興趣線上或線下參與其他圈層的活動或議題, 但就像旅游者往往對旅游地所知有限一樣, 他們也時常會出現對實際情況與歷史脈絡了解不足、缺乏相關理論知識的問題, 并且還會像旅游者一樣不會長久停留在某個圈層,興趣減退便會離開。這種意義上的“游客” 容易遭受其他圈層內部人的排斥, 被看作外行、湊熱鬧、不負責任。但是東浩紀還是基于現代人的局限性, 對這種“游客” 予以了積極的肯定。當今世界紛繁復雜,沒有誰能夠有時間和精力把自己感興趣的所有問題都查得一清二楚,針對這種局限性, “弱者的哲學家”東浩紀提倡應該積極接受不求甚解的調查、不負責任的介入。如果否定這種在某種程度上以滿足個人興趣為目的的“游客” 式的介入, 現代人便很難再參與政治。來自圈層外部的“游客” 的介入, 不僅可以形成更為廣泛的公共性, 其所引發的“誤配” 甚至還存在著使圈層內發生革新性變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