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媽媽陪你長大

宇文正

1

女兒馨馨無頭蒼蠅似的，一會兒騎腳踏車出去，一會兒窩在廚房里，進進出出。“這么忙？”他從電腦前抬起頭，她到底在干嗎？馨馨說：“我在試煮意大利面。”

“請男朋友嗎？”

馨馨瞪了他一眼。她這個夏天就要上大學了，學期測試結束之后，周末家里便常有年輕人出入，但多是三四個人，有男有女，她并沒有單獨帶男孩子回來過。會想自己動手做面，那一定是有喜歡的對象了吧？

“爸，你以前煮過的那個意大利面，是不是用花枝、培根和番茄當配料？”

他笑起來：“不是用花枝，是用透抽。”

“兩個不一樣嗎？”

“花枝比較胖，肉比較厚。透抽細細長長的，能切成一個個小圓圈。你從小就喜歡吃小圓圈、小貝殼啊。”他跟進廚房，想看她弄到什么地步了。鍋子刷得亮晶晶的，料理臺上，有番茄、貝殼面，有一包還沒完全解凍的白色頭足綱軟體動物，果然是花枝。

“同學什么時候來？”

“明天啦，我只是想先試煮看看……”

女兒竟然別扭起來，看樣子真有喜歡的人了。

“還缺洋蔥、蒜頭……”他檢查了一下柜子里的瓶瓶罐罐，有橄欖油、百里香、黑胡椒，但這些東西都放了一年以上了吧？八成過期了。他建議一起去超市把作料買齊。

這不是父女倆第一次一起去超市，只是馨馨念高中以后功課多、壓力大，也可能是她有自己的朋友了，才很少跟著他。馨馨小的時候，他去哪兒都帶著她。周末去超市補貨，馨馨也跟著去。他買水果、鮮奶，馨馨就拼命搬餅干、飲料。面對那些零食，有時他會想：如果妻子還在，她會準許馨馨把這些東西放進購物車嗎？一年又一年，他的判斷愈來愈模糊……妻子并不是嘮嘮叨叨的女人，況且是職業女性，她到底是怎樣帶孩子的？

妻子走的那年，馨馨剛上二年級，別說她對媽媽記憶不深，連他也搞不清楚妻子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因為……他實在太忙了，根本不太知道她們母女倆平日是怎么相處的。唯一確定的是，妻子很愛女兒，很愛很愛。臨終前，妻子傷心欲絕地對他說：“我要先走，你辛苦了，對不起！對馨馨，我真的好抱歉好抱歉啊，我怎么可以不陪伴她長大！”

一轉眼，竟然就10年了。等馨馨上了大學，大概會更少跟他一起出門吧。

2

馨馨從香料區拿起一罐巴西里碎，問爸爸：“意大利面里可以加這個嗎？”爸爸說：“雖然沒加過，但你不覺得光看名字，就知道這東西放進意大利面里一定沒問題嗎？”嗯，她把那罐巴西里碎放進小推車。

爸爸問她，意大利面是要做給男朋友吃嗎？也對，也不對。

她是喜歡阿沖的。小學二年級那年，媽媽過世的時候，她請完喪假回到學校，知道同學們都在偷偷地看她。她不想在大家面前哭，也不應該隨便笑，一整天緊抿著嘴。每當眼淚想要掉下來，她就捏緊拳頭，很奇怪，那樣就能忍住。可是寫字的時候，手掌攤開來，手心里全是汗，她愣愣地看著手：沒有哭出來的眼淚，跑到手心里面了嗎？

坐她旁邊的阿沖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紙巾，撕開給她。她一接過來，淚水就嘩嘩地流了出來，眼淚的“水龍頭”忽然怎么關也關不住。阿沖站起來把她擋住，不讓大家看見她掉眼淚。她一邊抽紙巾，一邊努力咽下快要發出的哽咽聲……從此，阿沖就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覺得他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有一段時間，網絡上流傳著一篇文章，說爸爸帶出來的孩子更聰明，文章里洋洋灑灑地列了幾大理由。比如，爸爸不容易溺愛孩子，爸爸能讓孩子情緒更穩定、更獨立，爸爸有助于培養孩子的冒險和探索精神，爸爸能夠更好地幫孩子養成運動的習慣，等等。有同學將文章轉發給她，大概是肯定她果然是爸爸帶出來的“更聰明”的小孩。

她輕易就接受了這種說法，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多運動，以符合、強化這種說法。這種說法使她安心，她不必因為沒有媽媽陪伴長大而遺憾，她的身心都很健康。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走進這樣的迷霧：她對事事護著她的阿沖的感覺，是愛情嗎？

媽媽去世以來，她第一次在心里吶喊：如果你在，媽媽，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下個星期，各所大學的錄取通知就會陸續放榜了，大家或許會各奔東西。她不想失去任何一個好朋友！她突發奇想，想要親手做一餐，請朋友們來品嘗。

3

爸爸教她，把小番茄切成兩半，他示范的時候，番茄汁還“噗”地噴到了自己臉上。然后，撒一點點鹽和百里香葉腌起來。再把蒜頭、洋蔥、培根切碎，將透抽切成一截截小圓圈。

“開始表演啰！”

爸爸在鍋里倒一點點橄欖油，先把培根的油逼出來，小火炒蒜頭、洋蔥、培根末，炒得香氣撲鼻時轉大火，放進透抽。半透明的透抽，很快變成了乳白色。

“重點來了！這瓶白酒，你聞聞看。”

“好香！”

“香吧？同事送的，給你煮面用，奢侈吧？”爸爸倒白酒時那義薄云天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煮一會兒，等酒精揮發了，把透抽先挑出來，這樣不會煮老。”

爸爸挑透抽，然后放番茄，加水，加鹽、黑胡椒……她在旁邊拿著記事本，一步一步記下來。

“等一下，你剛剛放了多少白酒？”

“就這小杯子，半杯或者一杯。”

“半杯跟一杯差一半呢，爸！還有，之后是加多少鹽？”

“隨便啊。”

爸爸做菜，也并不科學嘛！

貝殼面進鍋了，爸爸蓋上鍋蓋：“你看看這個包裝上寫著面要煮幾分鐘？我眼睛老花了看不清。”

原來爸爸的眼睛已經老花了，她吃了一驚。爸爸看起來一點都不老。

“10分鐘。”爸爸拿出計時器，快速按了10下。動作真熟練，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非常會做菜。她覺得驕傲起來。

“爸，我是想煮給我最要好的朋友吃。也想告訴他們，只有爸爸陪伴長大的女生，既會念書，也會做飯……”

爸爸愣了一下，掀開鍋蓋，一邊攪動貝殼面，一邊說道：“這道意大利面是你媽媽教我的，她說你小的時候最喜歡吃這道面。她的病來得太快，只來得及教會我做這一道了。你從來就不是只有爸爸陪伴，也有媽媽陪你長大……”

煮面的霧氣很重，她撇過頭擦掉臉上的蒸汽，計時器“嗶嗶嗶”地響了……

（秋水長天摘自太白文藝出版社《微鹽年代·微糖年代》一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