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菱娃

延河農夫

“安定縣來永坪川/永坪川有個棗林灣/棗林灣來灣套灣/百十戶人家擺拉撒/前莊住得柳仙花/后村住得翠花紅/柳仙花翠花紅/頂不上菱娃的腳后跟……”歌中的菱娃，是棗林灣老柳家的女兒，出生在1929年。

老柳家與我家是鄰村，都是豐百勝村一個大隊。

豐百勝地處黃土高原腹部，是一塊風水寶地。方圓十幾公里，地勢平緩，水草豐美，適宜耕種、養殖。按照老祖宗依山傍水而居的傳統，在豐百勝周圍零星形成了十余個小村子。由于該區域遠離交通要道，比較閉塞。村民們無論從西、北、東南方向趕集都二十余公里。向西翻山過花巖溝可去蟠龍古鎮，向北經白于山可達子長瓦窯堡，向東經寒沙石折南可到永坪鎮，此地就像桃花源一樣。

忽有一年，不知哪個壞人，在外面買回來了罌粟籽進行試種，想不到竟然獲得成功。該區域地肥水美，氣候適宜，生產出的鴉片膏，產量高，成色好，質量上乘，深受各地客商青睞。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沒有人管。

一下子，好多村民開始種植鴉片，罌粟花開得滿山遍野。有些村民也因此走向富裕，但絕大多數人因為吸食鴉片而變得窮困潦倒，疾病纏身。

菱娃家就是受害最重的一家。父親吸食鴉片成為了癮君子，整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變賣家產，供其吸食。母親為此經常與其吵嘴打架，最后得了一身重病，氣絕而亡。

不到十歲的菱娃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干完地里的活兒，還要服侍抽大煙的父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辛勤勞作，累死累活地支撐著這個家。只是在夜闌人靜時，流淚唱上一曲信天游：“晴天陰天老藍天/什么人留下個種洋煙/洋煙本是外國種/跑到中國來害人/滿山遍野的罌粟花/害了男人害女人……”

就這樣，菱娃既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又是長了一雙大腳的大姑娘。眼看著已到婚嫁的年齡，卻無人上門提親，菱娃也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說來也巧，我二爺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堂伯，生性木訥愚鈍，不善言辭，但有力氣，干得一手好農活兒。已到婚娶的年齡，卻哪里也看不對，要么就是隨便看看，對不上眼，急得想抱孫子的二爺是上躥下跳，著急上火。

其實，堂伯早已有了心愛的人，就是棗林灣的大腳菱娃。在一次去永坪趕集的路上，生性活潑，愛唱酸曲的菱娃姑娘一首：“上河里的鴨子/下河的鵝/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難以忘懷，只是他不善言辭，不敢表達。

最后在二爺要強行給他娶妻的情況下，憨厚的堂伯才說出了詳情。這讓二爺異常憤怒，一者老柳頭抽大煙敗壞家，窮得叮當響；二者菱娃不纏腳惹人笑。如娶了老柳家女兒，豈不被人看笑話。二爺死活不肯，可生性倔強的堂伯也放出狠話：“非菱娃終身不娶！”

就這樣僵持了一年多，在鄰里們的勸說下，二爺終于松口，大家普遍認為：“菱娃能吃苦，會干活，腳大也沒什么，更有利于爬山上洼去干活兒。只是愛唱愛跳的毛病要管住。”

隨后，我堂伯如愿以償，娶到了心愛的菱娃姑娘。

上世紀30 年代，家鄉永坪一帶，因謝子長領導的翻身農民“鬧紅”，家鄉早早地就成為了“紅區”。翻身的鄉親們，在黨組織的領導下，搞土改，辦夜校，籌軍糧，號召廣大青年積極參加紅軍。

永坪大集上，一曲曲凄婉的信天游，一首首優美的陜北道情，成為我嬸娘菱娃趕集時的拿手戲，特別是中央紅軍來到永坪與陜北紅軍會師后，在慶祝會師的晚會上，菱娃又是高歌一曲：“一桿桿紅旗空中飄/中央和陜北心連心/紅25 軍來到咱永坪川/陜北紅軍好喜歡/永坪會師力量大/迎接咱毛主席進延安……”

菱娃嬸娘的即興演唱，唱出了陜北人的心聲，也引起了紅25 軍文藝工作者劉干事的注意。

劉干事出身江西富戶人家，從小識文斷字，酷愛音樂，能編詞譜曲，對音樂有較高造詣。為追求真理，很早就參加革命，參加紅軍，在紅25 軍負責文藝工作，是一名素養較高的文藝干事。面對陜北獨特古樸的民俗文化，讓他驚訝不已、愛不釋手。想不到在這貧瘠荒涼之地，竟然有這么好聽、動人的民族樂曲。

于是乎，他就找到鄉公所，了解菱娃的情況，當聽說菱娃因不纏腳而稼不出去的故事，笑彎了腰。也就為菱娃編寫了一曲“放大腳”的信天游：“婦女姊妹快些來/趕快把你們腳放開/纏足裹腳疼死人/干活走路不靈便/這是萬惡的舊社會/欺負婦女的罪證/放開腳來干革命/翻身自由得解放。”

就這樣，劉干事三天兩頭找菱娃，給她教曲唱歌，講解外面的精彩世界，讓菱娃嬸娘春心萌動，心猿意馬，產生了要去遠方，投奔革命的念頭。

那個時候的陜北，還很閉塞，男女交流就是“授受不親”。菱娃的行為漸漸傳到二爺父子的耳里，也讓他們覺得很丟人。老張家是那一帶的大戶，豈容媳婦有這樣的行為。

一天晚上，菱娃回到家里，二爺推門進來，十分鄭重地對菱娃說道：“菱娃，你要好好照顧家里，照看女兒。再也不能往外邊跑，尤其是不能和陌生男人搭訕說話。”菱娃卻說：“我只不過是學唱了幾首歌，并沒有做下什么丟人的事。”二爺堅定地說：“那也不行，女人家就應該行孝道、守婦道，在家照看父母、丈夫、兒女，不能在外面拋頭露面。”菱娃又說：“那紅軍里還有女戰士呢，你怎不說。”二爺生氣地說：“別人女娃我管不著，可你是我的兒媳婦就不行！”說完竟摔門而出。

菱娃望著憨憨的丈夫，不經意地說道：“大（爸），這是怎么了，我又沒干什么錯事，對我怎么這么兇。”堂伯也嚴肅地說：“你要記住大（爸）的話，以后不要出去了，我們好好過日子。”

菱娃繼續絮叨：“怎么，你也這樣？聽劉干事說，外面的世界……”話還沒有說完，堂伯一巴掌打過來，打得菱娃眼冒金星，耳膜嗡嗡。而且，堂伯狠狠地說道：“你給老子再敢提劉干事，老子殺了你。”

打蒙了的菱娃不知所措，坐在坑頭，不聽話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心中暗語道：“我這是怎么了，我做錯什么了？你們這樣對待我。”

躺在坑上，菱娃怎么也睡不著，望著已進入夢鄉的丈夫，鼾聲雷動。平時憨厚本分，對自己體貼入微，只會傻傻憨笑的丈夫竟然會動手打她。

一連幾天，菱娃都覺得委屈、憋悶。想想丈夫，除了會干活兒，粗俗不堪，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感覺。望著棗林灣的楊柳，再也不覺得美麗招展。全是那樣的令人煎熬，一下子菱娃老了許多。

“光禿禿的山來/涼颼颼的水/古老的村子沒生機/受苦受累一輩子……藍天上的大雁/向南飛/小女子我/何時才能出遠門。”

劉干事描述的大千世界，讓菱娃著迷、神往，讓她臉紅、心跳，情不自禁：“第一次見到你/儂儂軟語著人迷/望著你的臉/我耳紅氣吁短/無意間碰了一下你的手/讓我渾身抖……”就這樣，不由自主地，菱娃再次背著家人、丈夫，找到劉干事，讓劉帶著她走，奔向遠方，奔向劉干事所說的美麗的“大千世界”。

當劉干事聽完菱娃的訴求后，也頗覺為難、復雜。只是一個勁地勸菱娃，要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好，才能考慮是否能帶你走。菱娃說：“那要怎處理呢？”劉干事喃喃不語，憋了好長時間才說道：“要么，你們解除婚約。”

當菱娃回到村口，走到柳樹下時，只見堂伯氣勢洶洶地立在路邊，手拿著鞭子，大聲吼道：“你給老子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找你那個相好的去了？”說著就是“啪啪”幾鞭，把菱娃打得皮開肉綻，昏倒在地，緊接著上來，又狠狠地踢了兩腳，然后用胳膊一夾，把菱娃提回家去。

回到家里的菱娃漸漸蘇醒，含淚望著丈夫，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是一個老實人，為什么要下這么狠的手，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呀！”緊接著，又斷斷續續地說道：“要么我們解除婚約，你把我休了算了。”

本來堂伯打菱娃是打在菱娃身上，疼在自己心里，也在暗暗地傷心落淚。怪菱娃不聽話，胡跑亂奔，惹別人恥笑，讓自己的顏面盡失，只想好好地教訓一下菱娃罷了。可聽到菱娃說要解除婚約時，倔強的堂伯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大聲吼道：“解除婚約，要老子先提出，你怎么敢提呢？”緊接著，又是一頓拳打腳踢，還不停地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賤貨，沒人要，老子娶了你。現在女兒都兩歲了，還要走。你走了，你抽大煙的老子（老爸）誰養活？”打完、罵完后，堂伯一臉的無辜，淚流滿面，不停地抽泣。

這時，二爺推門進來，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說了一句：“這才是我的兒子，好好看好你媳婦，千萬不要再給老子（老爸）丟人現眼。”

其實，二爺為了永絕后患，把大爸找了回來，大爸在紅27 軍中擔任軍事科長。二爺對大爸說：“你是張家的長子，又在隊伍里當官干事，你們隊伍里有一個南方來的壞，想勾引你弟媳婦，你看怎辦了？”大爸說：“不會吧，我只聽說菱娃歌唱得好，劉干事只是教歌譜曲，怎么能說是勾引呢？”二爺生氣地說：“你看著辦吧，否則，我將動用家法，出了事，你可不要怪我。”

大爸不敢怠慢，急忙了解情況，當聽說，還確實有那么一點情況后，就與領導商議，把劉干事調往晉西北前線去了。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菱娃才能下地干活兒，堂伯的狠毒，讓菱娃徹底心涼。原有的一絲歉意，被鞭子抽得蕩然無存。

菱娃暗下決心：我一定要走，去尋找光明。

她拖著受傷的身子，尋找劉干事，可聽到的是劉干事早已去了晉西北前線。

菱娃心里“咯噔”一下，覺得很不是滋味：劉干事并未給我許諾什么，只是給我講解了好多外面的世界，讓我好好唱歌，到外面世界后說不定還能成為一名歌唱家。如果劉干事在前線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我害了人家。

無奈的菱娃，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萬念俱灰，心如刀絞。老實巴交的丈夫變得越來越狂躁不安，輕者辱罵，重者拳打腳踢，已沒有了昔日的溫柔、傻笑；鄰里鄰居也在不停地議論嘲笑，讓她難以出門，再也不敢高聲演唱她心愛的信天游；公婆及族人們冷酷的禮教讓她心有余悸，不寒而栗；還有那抽大煙的父親，鼻涕汗水像乞丐一樣活著，也讓她傷透了心。

只有那牙牙學語的女兒給她稍許安慰。

又過了一段時間，菱娃依然是渾身無力，打不起一點精神，生活讓她絕望透頂。

于是，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她梳洗打扮了一番，笑著對堂伯說：“你是一個好人，但你更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你將來一定要將我們的女兒送出大山，讓她走向山外的大千世界。”

堂伯也好長時間沒和菱娃說話了，看到菱娃變乖巧了，以為矛盾化解了。于是乎，又是呼呼大睡，鼾聲雷動。

第二天醒來，堂伯看到菱娃還在沉睡，用力推了一下，仍不見動靜，用手一摸，才知菱娃早已斷氣，旁邊放著一個瓦罐，原來是點豆腐用的鹵水（化學成分氯化鎂，有毒）罐子。

就這樣，漂亮的菱娃嬸娘永遠地離開了這個煩人的世界。

憨厚的堂伯后悔死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讓你走了。

自此后，堂伯也變得瘋傻癲狂，一會兒精明，一會兒糊涂。但每到菱娃忌日和過年、清明等重要節日，堂伯總要去菱娃墳前，哭得死去活來：“菱娃呀菱娃呀/你實在是狠心真狠心/你去天邊享清福/撇下我父女倆好可憐/雖說天邊沒人管/想唱什么唱什么/可你不要忘了/你還有憨憨的丈夫/和咱的小棉襖/天上的大雁你捎句話/地上的人兒我好牽掛/我的好菱兒……”

傻傻憨笑的堂伯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從此再未婚娶。

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倆的女兒終于走出了大山……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