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俊
內容提要 吳澄的《春秋纂言》是《春秋》詮釋史上頗具特色的經學文本。緣由在于其繼承朱熹疑經改經的治學進路,以己意“點竄經文”,于經之闕文處以方空補之,終成一家之言,呈現出以天道論《春秋》、博采諸家和尊奉朱子的詮釋特色,涵具豐富的學術史意義,為元代《春秋》學研究注入了別樣的元素,尤其是在官學《胡傳》系統之外,開辟了尊奉朱子《春秋》學的新路徑,一方面為朱子《春秋》學的延承賡續學脈,另一方面也昭示著元代《春秋》學絕非只有《胡傳》一系,而是呈現出多元化的態勢。故而吳澄的《春秋纂言》就成為我們考察和管窺元代《春秋》學多元衍化和走向的一個鮮活而生動的個案。
《春秋》素有“五經之管鑰”之稱,(1)劉逢祿撰,曾亦點校:《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頁。由此可見其在傳統經學體系中的顯赫地位。而在漫長的《春秋》學史當中,元代《春秋》學值得特別關注,原因在于元代國運不及百年,卻創造出豐富的《春秋》學著作,且集纂疏、集編、箋證、通旨、經疑等注疏形式為一體,形成大師云集、著述宏富、新見紛呈、成就斐然的《春秋》學詮釋系統。而這其中,學者對《春秋》學的態度呈現出三種不同的取向:其一,以鄭玉為代表的闕疑派,于經有脫簡或無從考證之處闕疑,不敢妄言,反對穿鑿附會、以己意解經;其二,以程端學為代表的疑傳派,尊經疑傳,否定一字褒貶之說,質疑三傳于日月、爵氏、名字上寓褒貶的做法;其三,以吳澄為代表的改經派,繼承朱熹疑經改經的路徑,以己意“點竄經文”,于經之闕文處以方空補之。以往學界對前兩種進路著墨甚多,而對吳澄所代表的改經派則關注不夠,研究不深,故本文詳人所略,略人所詳,著重對吳澄的《春秋》經解進行闡釋,揭示其詮釋特質、理論旨趣以及其所涵具的學術史意義,以期彌補以往研究的薄弱之處,進一步豐富元代《春秋》學史的研究,繼而管窺元代經學與理學的生成與互動。
吳澄無疑是元代理學史上的標桿人物,曾與許衡并稱為“北許南吳”。(2)揭傒斯:《吳澄神道碑》,《揭傒斯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54頁。輻輳于其身上的學術爭議不在少數,尤以其學術淵源最為學者矚目,因為這關乎他的學派歸屬和學術性質的厘定。黃宗羲稱其從學于程若庸,雙峰再傳,朱熹四傳,象山私淑。(3)黃宗羲:《宋元學案·草廬學案》卷92,中華書局,1986年,第3033、3037頁。
吳澄出入理學、心學,也即師從心學宗師陸九淵門下程紹開,以及理學宗師朱熹三傳程若庸(朱熹傳黃榦,黃榦傳饒魯,饒魯傳程若庸,程若庸傳吳澄)。故吳澄兼師朱、陸兩派,與之相應,其學術特點表現為從朱子學出發進而和會朱陸,正如《宋元學案》所言:“繼草廬而和會朱陸之學者,鄭師山也。草廬多右陸,而師山多右朱?!?4)黃宗羲:《宋元學案·師山學案》卷94,中華書局,1986年,第3125頁。同為元代“和會朱陸”的代表人物,吳澄是以陸九淵之學為根基,而鄭玉(5)鄭玉(1298—1358),字子美,世居徽州歙縣,門人為其建“師山書院”,故稱之“師山先生”,其創立的學派因而得名“師山學派”,著有《春秋闕疑》《周易大全附注》《程朱易契》《馀力稿》等。從其《秦秋闕疑》的書名即可看出,“闕疑”是其區別于其他《春秋》著述的最大特點。則是以朱子學為底色。對此日本學者福田殖指出,《吳文正集》中《尊德性道問學齋記》《象山先生語錄序》等文章顯示出對陸學極為推崇的態度,吳澄認為陸學以尊德性為主,強調問學若不本于德性,則必偏于語言訓詁之末,故學必以德性為本,然吳澄晚年所作《五經纂言》則是對于朱熹解經思路的繼承。(6)[日]福田殖:《吳澄小論》,連清吉譯,《中國文哲研究通訊》1998年第2期。唐宇元認為,吳澄“和會朱陸”只是混同朱陸,并未融會貫通。(7)唐宇元:《吳澄評傳》,齊魯書社,1982年,第520頁。但總的來說,吳澄治經接續朱子學這是毋庸置疑的,黃百家稱其“考朱子門人多習成說,深通經術者甚少。草廬《五經纂言》,有功經術,接武建陽,非北溪諸人可及也”,(8)黃宗羲:《宋元學案·草廬學案》卷92,中華書局,1986年,第3033、3037頁??隙▍浅沃熳娱T人的地位以及在經學上的造詣,洵為確論。
吊詭的是,吳澄的和會朱陸而偏陸的學術傾向并未在其《春秋纂言》中得以貫徹和落實。因為他的《春秋纂言》主要側重在朱子學。《春秋纂言》成書于1276年之后,乃他避居布水谷期間,在作《孝經章句》之外,尤其對《易》《書》《詩》《春秋》《禮記》進行重新整理校訂。而《春秋纂言》之所以以“纂言”命名,姜廣輝曾有嘗試性的解釋,他說:“元代儒者吳澄的解經著作大都以‘纂言’命名,如《易纂言》、《書纂言》、《春秋纂言》、《禮記纂言》等。所謂‘纂言’即編輯與詮釋,而更側重在編輯上?!?9)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卷3,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986頁。姜氏之論實為確言。吳澄特別凸顯編輯方法,對編輯方法進行自覺反思,以此衡量漢儒和宋儒在經典編輯整理上的利弊得失,特別是對宋儒矯枉過正者進行調整,并在此基礎上對經典進行再編輯。與之相應,吳澄的《春秋纂言》亦是側重于編輯,主要是分析前代學者在《春秋》經文編輯整理上的創獲與不足,進而重新編排《春秋》的詮釋空間。
吳澄的《春秋纂言》之所以能成為《春秋》學史上的典范之作,就在于它所涵具的獨特的學術特色,也即在思想上注重以天道論《春秋》,在方法上少有門戶之見,注重博采諸家,側重以己意點竄經文。
興盛于宋代的《春秋》學義理化趨勢,至元代得到進一步推進,統治者將《胡傳》懸為令甲,明確其為科舉考試指定書目,程朱理學亦被官學化,學者解經以義理為旨歸,在此背景下如何處理經學與理學的關系是宋明理學治經者首先必須面對的問題,吳澄在其《春秋纂言》中也積極介入和回應這一問題,他的方案是在其經學著述中融入理學觀念,以天道、人倫論《春秋》,以“依經立說”為進路,體現出義理化的解經思路,植根經學文本闡發義理,反對漢儒辭章訓詁之學,顯示出強烈的宋學傾向。于二者關系上,吳澄提出“明者在經,而明之在人”,(10)吳澄:《吳文正集》卷3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94、395頁?!捌渌?匪經之言,經之道也”,(11)吳澄:《吳文正集》卷3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94、395頁。強調“經”只是“天道”的載體,明經以明道為旨歸,而不僅僅局限于經文本身。如:
1.桓公二年經文“七月,紀侯來朝?!背卧?“齊謀并紀而鄭助之,紀國小弱,為齊、鄭所謀度不能自存,以魯與齊、鄭睦,故來朝魯,將求庇焉。然魯桓內負弒逆之惡而外黨弒逆之賊,滅天理之人也,于所厚者薄,無所不薄矣,又何能庇婚姻之微國哉?!?12)吳澄:《春秋纂言》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48頁。
2.僖公二十三年經文“春齊侯伐宋圍緡?!背卧?“楚與諸侯盟于齊,乘間以干中夏爾。齊侯不悟而受其盟,宋之不與盟于齊,不愆義也。齊反借此為名,以責宋伐之于敗傷之后,悖理甚矣?!?13)吳澄:《春秋纂言》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28頁。
3.成公十六年經文“乙酉,刺公子偃。”澄曰:“昔象與父母同謀殺舜,焚廩掩井必欲置舜于死地,象謂舜已死而入其宮,見舜猶生則偽為郁陶思君之言,以欺其兄,舜乃誠信而喜之,使之分治臣庶及為天子則封之為有庳之君,舜豈不知象之謀殺己哉?!惺浪桌χ蕉巡恢腥藗愄炖碇咭??!?14)吳澄:《春秋纂言》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17頁。
在第1例中,齊國在鄭國的協助下,圖謀兼并紀國,紀國式微,無法與之抗衡,故前來朝魯,目的即在于尋求魯國的庇護。吳澄從理學的角度出發,借助“天理”范疇對《春秋》史實進行是非善惡的評判,指出魯桓公自己弒君賊親已違背天理,此等“滅天理之人”無法庇佑他國。在第2例中,因宋國不參加齊國的盟會,齊孝公伐宋圍緡。按照吳澄的說法,楚國為夷狄,與諸侯盟于齊,企圖趁機干涉華夏事務,宋國不參與盟會,此舉不違背道義。齊孝公反而以此為名,趁宋國被楚國打敗之機前來討伐,此舉悖于天理。在此例中,吳澄仍然沿用“天理”范疇,對《春秋》經文進行解讀,以是否有悖天理作為行事標準。在第3例中,公子偃為魯成公庶弟,其母繆姜要成公逐季孫行父,讓孫叔僑如取而代之,若成公不從,則廢之而立公子偃,故成公殺公子偃。吳澄以舜為例,象與父母同謀殺舜,而舜以怨報德。舜如此盡為兄之道實為人倫之至,而成公殺公子偃則是以一己之私肆意妄為。在這三段引文中,吳澄實際主要強調的是兩點:一是勿以世俗利害之私而違背人倫天理。吳澄繼承朱子學天理、人欲二分,主張“以天理勝人欲,一念不妄思,一事不妄行,仰無所愧,俯無所怍”,(15)吳澄:《宋誠字說》,《吳文正集》卷1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27頁?!凹兒跆炖碇畬崬檎\,徇乎人欲之妄為不誠”,(16)吳澄:《宋誠字說》,《吳文正集》卷1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27頁。將理學思想融于《春秋》經解之中。二是重視倫理綱常,以之為“人之所以為人而異于物”(17)吳澄:《綱常明鑒序》,《吳文正集》卷2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22頁。的根源。
此外,在理氣關系上,作為宗朱一系的杰出代表,吳澄自然秉承理先氣后的觀點,吳澄所謂之“理”即宋明理學家所說的最高本體之理,與氣并不在同一層面上,理為氣之主宰。然作為形而下之氣亦不能脫離此理,并承認“理”是“氣”的內在根據,即理在氣中。無理外之氣,無氣外之理,此“理”“氣”相即不離的關系亦體現在其《春秋纂言》中,如桓公三年經文“有年”云:“人事順于下則天氣和于上?;笍s君逆理,天地之氣為之謬戾,今乃有年,故書其異。高郵孫氏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而書有年、大有年,二而已,其一桓公,其一宣公,桓、宣大惡,行何道而有年乎?書有者,不宜有也。”(18)鄭玉:《春秋闕疑》卷3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45頁?!洞呵镒胙浴分袇浅尉屠須怅P系問題的討論僅此一處,于此條經文處,《谷》曰“五谷皆熟為有年”,《公》曰“有年,僅有年也。大有年,大豐年也?!眳浅卫^承程頤的說法,認為人事若順于下,則氣自然和于上,《春秋》有“常事不書”的原則,此處書“有年”即在于“書有者,不宜有也”。桓公弒君而自立,逆天理而亂人倫。按照理學家的觀點,“理”作為“氣”的內在根據,天理既泯滅,則與之對應的天地之氣應當為之謬戾,但如今收成并未受到影響,于理不合,故書“有年”以示其異,進而彰顯桓公之惡行。
以吳澄為代表的草廬學派(19)“草廬學派”一詞源于黃宗羲《宋元學案》中的“草廬學案”,此學派由元儒吳澄所創,因其筑草屋以居,江南行臺御史程鋸夫為其題曰“草廬”,故又稱“草廬先生”,其所創學派因而得名“草廬學派”,全祖望將其并入“九江學派”,并稱“雙峰亦勉齋之一支也,累傳而得草廬”。在《春秋》學研究上,博采眾家之長,并在會同諸說基礎之上,以己意解經,故四庫館臣稱其“采摭諸家傳注,而間以己意論斷之”。(20)吳澄:《春秋纂言總例提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35頁。于經文下引用《左傳》《公》《谷》、趙匡、杜預、孔穎達、孫復、張洽、劉敞等經說,以“澄曰”解經語對諸說作綜合評論,如:
1.隱公三年經文“秋,武氏子來求賻?!薄俺卧?武亦王卿之采邑,稱‘氏’義與尹氏同。子者,父老而以子攝行卿之事。賻者,以貨財助喪之禮也。時周室微弱諸侯不天?!?21)吳澄:《春秋纂言》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33、429、445、437頁。
2.隱公二年經文“鄭人伐衛。”“澄曰:衛侯爵,鄭雖伯爵,次國,同于大國稱人者,蓋其一命之士伐者,聲其罪而興師也?!?22)吳澄:《春秋纂言》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33、429、445、437頁。
在第1例中,吳澄使用“屬辭比事”的方法,前后比較,以闡發《春秋》書法義例。武是王卿之封邑,經文稱“氏”,與相連上句經文“辛卯,尹氏卒”中尹氏書“氏”義例相同,故沿用上文解釋,經文中書邑書氏體現其世代為卿,父老而以子攝行卿之職權,表明是時王室衰微,諸侯僭越。在第2例中,衛、鄭兩國地位相當,此處經文中鄭書“人”,因其興師而問罪,寓褒貶于其中。
與同時期其他學者相比,吳澄雖繼承朱子義理解經的治經進路,然其《春秋纂言》中亦頗見考證功力。如:
1. “澄曰:經所書‘春’,蓋斗柄建子、建丑、建寅之月,前兩月未是春,惟三月建寅乃夏時之孟春也?!稘h書·律歷志》記商周事有殷歷、周歷為據而又參之以四分三統……?!?23)吳澄:《春秋纂言》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33、429、445、437頁。
2.隱公十一年經文“春,滕侯、薛侯來朝?!薄俺卧?《大戴·記朝事》篇載諸侯相朝之禮,相朝者兩君以禮相見,《論語》所謂兩君之好是也,惟諸侯朝天子可以旅見?!?24)吳澄:《春秋纂言》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33、429、445、437頁。
3.隱公五年經文“春,公觀魚于棠?!薄岸攀显?高平方與縣北有武唐亭?!卧?古者天子季冬之月命漁師始漁,先薦寢廟,隱公蓋非為宗廟嘗魚而往棠乃遠地,漁師取魚而公往觀之,特為游觀之樂耳?!?25)吳澄:《春秋纂言》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33、429、445、437頁。
上述引文中,吳澄于《漢書·律歷志》《大戴禮記》、杜預注、班固《漢書·藝文志》等史料中拾掇相關論述對《春秋》經文加以考證。在第1例中,引用《漢書·律歷志》解釋商代夏、周代殷改正朔以新天下,故夏后氏歲首為建子、殷歷歲首為建丑、周歷歲首為建寅?!洞呵铩诽熳又?故改正朔,以此體現孔子有圣德無其位,不敢擅行天子職權。在第2例中,掇擷《大戴禮記·記朝事》篇有關諸侯相朝之禮的記載,以補充諸侯朝天子之禮,強調相朝雙方以禮相見;在第3例中,考證《禮記》中古者天子季冬之月命漁師始漁,先薦寢廟以作祭祀之用,以此批評魯隱公非為宗廟嘗魚而往棠,此舉實為享樂,與禮不合。此外,《春秋纂言》中亦引杜預注、班固《漢書·藝文志》考證城邑的地理位置??梢?吳澄的《春秋纂言》實是以宋學為主,將理學思想融入《春秋》經解之中,同時也不廢考據訓詁之傳統。
同為和會朱陸,但與鄭玉慎言闕疑不同,吳澄繼承朱熹疑經改經的治學路徑,解經特點表現為以己意點竄經文,于經之闕文處以方空補之。一方面,某些經文的補闕工作確實存在可取之處,建立在前人可靠的經解基礎之上,有理有據,如:
1.昭公三十一年經文“冬,□黑肱以濫來奔。”吳澄解釋:“黑肱上脫邾字,杜氏曰不書“邾”,史闕文?!?26)吳澄:《春秋纂言》卷1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10、695頁。
2.昭公二十一年經文“冬,蔡侯東□出奔楚?!?吳澄解釋:“東者,東國也。……澄按:東下闕‘國’字,……蓋篆文日在木中為東,一在木中為朱,此經當是蔡侯東國?!豆取芳让撘弧畤?《左》、《公》二家又因篆文日漫為一,遂誤東為朱,今正之?!?27)吳澄:《春秋纂言》卷1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10、695頁。
3.文王五年經文“□王使召伯來會葬?!?28)吳澄:《春秋纂言》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51頁。
在第1例中,黑肱為邾國大夫,吳澄依據杜預“不書‘邾’,史闕文”的解釋,認為“黑肱”之前闕“邾”字,故以“囗”補之;在第2例中,東為東國,吳澄認為經文中“東”后闕“國”字,并考證《谷》得知脫“國”字,《左》《公》則誤以“東”為“朱”;在第3例中,《春秋》凡“王”出現皆書“天王”以體現“尊王”之義,如隱公元年經文“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隱公七年經文“冬,天王使凡伯來聘”、桓公四年經文“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等,故吳澄認為引文中文王五年經文“王使召伯來會葬”一句,于“王”前闕“天”字,故以“囗”補之。此外,吳澄于經文“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處解釋“王之上加天者”的緣由,認為周王為眾侯國之君,侯國以王為天,若王朝之記史資料則理當只稱王,故《尚書》中王不稱“天”,而《春秋》為侯國之記史資料,故據魯舊史所作的《春秋》稱王為“天王”,以示對周天子的尊崇。吳澄以己意點竄經文,于某些經文的補闕工作未免武斷。如經文中桓公在位十八年,只有元年、二年、十年正月之前書“王”,其他十四年均無“王”,吳澄以之為闕文,故于上述諸年“正月”之前加“□”補之,趙伯雄先生評價吳澄此補經之舉實為“武斷”,并認為“桓不書王”為《春秋》重要書法義例,(29)趙伯雄:《春秋學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16頁。是因為“大義”而圣人筆削,筆者亦贊成此說法。
朱熹對《胡傳》是在肯定的基礎上,于其不合于圣人之義處加以批駁,故元代《春秋》學崇朱一系學者對于《胡傳》亦不是全盤否定,只是在二者意見相左時,以朱子之言為評判標準,體現尊崇,此系以吳澄、王元杰等學者為代表。吳澄《春秋纂言》一尊朱子,將朱子、胡安國之言皆列于經文之下,學說在一定程度上受《胡傳》影響,但將朱子之言置于胡安國之前,以示尊崇有別,其尊朱之意躍然紙上。就吳澄與胡安國關系問題,戴維將其完全列于《胡傳》系統以外,(30)戴維:《春秋學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93頁。對此筆者觀點稍有不同,吳澄的《春秋纂言》雖未像其他尊《胡傳》學者那般“棄經不讀,惟以安國之傳為主”,(31)皮錫瑞著,吳仰湘點校:《皮錫瑞集》(上),岳麓書社,2012年,第437頁。然其學說亦不可完全擺脫胡安國的影響。經統計,書中引程子之言77處、朱子之言7處、《胡傳》215處,故不可謂其與《胡傳》全無干系,只是吳澄能“盡破專注穿鑿,以發其蘊,條歸紀敘,精明簡潔,卓然成一家言”。(32)宋濂:《吳澄》,《元史》第13冊,中華書局,1976年,第4014頁。也就是說,其對于《春秋》能破除前輩學者穿鑿附會的經解,闡發義理,雖全書大量引用《胡傳》,然不囿于一家之說,對前人注疏條分縷析,見識獨到,遂成一家之言。當朱子與諸家學說相左時,吳澄則以朱熹之言為評判標準。其對朱熹的繼承,以“澄曰”“澄按”“澄謂”解經語的形式散見于全書,主要表現在體例、思想和方法等幾個方面。
其一,在體例上,側重繼承朱子的以史看《春秋》。朱子認為《春秋》“據事直書而善惡自見”,不存在褒貶之說,吳澄繼承此說法,并體現在《春秋》注經過程之中,《春秋》有“常事不書”的原則,在吳澄看來,“凡《春秋》之例,禮失者書”,即記載于禮不合之事,如此則是非善惡自現,從而“知天道”,并垂教后世。如《春秋諸國統紀序》中記載:“讀三百五篇之《詩》曰有美有刺也,讀二百四十二年之《春秋》曰有褒有貶也。……逮自朱子詩傳出,人始知詩之不為美刺作,若《春秋》之不為褒貶作,……邵子曰:‘圣人之經渾然無跡,如天道焉,《春秋》書實事,而善惡形于其中矣?!猎昭院?朱子謂據事直書,而善惡自見,其旨一也。”(33)吳澄:《春秋諸國統紀序》,《吳文正集》卷1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81頁。吳澄認為《春秋》不為褒貶而作,記二百四十二年間史事,據事直書,善惡自現。前輩學者以《春秋》書時書月書日體現所謂“褒貶”,大夫以書爵書人書國以示榮辱,其君以書字書氏書名書人表示輕重,吳澄不贊成此說法,認為于日月、爵位、姓氏寓褒貶的做法實為漢儒所創,并非圣人之意。如《春秋·僖公二十五年》經文“春王正月丙午,衛侯毀滅邢”,吳澄稱:“《左傳》曰:衛人將伐邢,禮至曰:‘不得其守,國不可得也。我請昆弟仕焉?!送?得仕。衛人伐邢,二禮從國子巡城,掖以赴外,殺之,滅邢。朱子曰:‘因下文有衛侯毀卒,故誤多一毀字?!伟凑f《春秋》者因謂滅同姓故書名。按滅同姓者多矣,何獨此稱名乎?但書衛侯滅邢而滅同姓之惡自見,何待書名,故知朱子之說為得之?!?34)吳澄:《春秋纂言》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30頁。對此經文,《谷》解釋“不正其伐本而滅同姓也”,即通過書“名”貶斥衛文公滅同姓諸侯國。朱熹認為此處“毀”為多余,并沒有褒貶之義。吳澄認同朱熹的說法,對《谷》的解釋提出質疑,認為《春秋》滅同姓諸侯國的戰事不少,何故只此處書“名”以示褒貶。后進一步指出經文只是直書衛侯滅邢,而其滅同姓的惡行隨文自現,何待書“名”以示褒貶。
其二,在思想上,凸出對倫理綱常的發揮。吳澄強調《春秋》以道名分,認為此言雖出自莊子,但“名分”二字足以概括一經之義,(35)吳澄:《春秋綱常序》,《吳文正集》卷2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19頁。并以《春秋》作為人倫價值的判斷標準。以“正名分”為核心內容的名教觀念是儒家政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名即名份,教即教化,名教即通過上定名份來教化天下,以維護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等級制度。按照吳澄的說法,所謂倫理綱常包括三綱二紀,“三綱”即君為臣之綱、父為子之綱、夫為妻之綱,封建等級社會中臣、子、妻必須絕對服從于君、父、夫,反過來君、父、夫亦為臣、子、妻之表率。二紀則包括基于禮的長幼之紀與基于信的朋友之紀,并將“綱常之道”視為人之所以為人而異于物的根本,是人之大倫、五常之道。天理的本質即三綱五常,存天理遏人欲則是人之為人且作為價值主體而存在的根本標志,而在現實層面提倡和維護封建綱常名教是天理勝人欲的保證。
其三,在解經方法上,吳澄治經所使用的分析歸納法亦體現其對朱子的繼承。吳澄對《春秋》重新編排,以總例為首,分七綱八十八目(36)對于“目”的具體數目《四庫全書》有不同記載,《春秋纂言總例提要》中四庫館臣稱“七綱八十一目”,《春秋纂言序》則為“例之目八十有八”,經過統計,實際數目確為八十八目。進行重新編排。七綱分別為天道、人紀、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吉禮七者,其中天道、人紀為吳澄所創,而吉、兇、軍、賓、嘉五禮與宋張大亨《春秋五禮例宗》一致,對此四庫館臣認為二者暗合實屬偶然,并解釋張大亨師承眉山學派,吳澄受金溪學派、新安學派影響,門戶不同,師傳各異,由此判斷吳澄未睹張大亨之書。戴維先生對此說法提出質疑,指出以五禮賅《春秋》之例為張大亨首創,“元人巢襲前人之論,往往不標舉出處,以吳澄在《春秋》學上之通貫,未見張氏之書有可能,而未聞張氏書名則很難讓人相信,吳澄可能正從《五禮例宗》之名上悟入以五禮賅例的想法。”(37)戴雄:《春秋學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94頁。筆者亦贊同戴維先生此觀點,但認為其解釋仍不夠確切。從同時代俞皋、鄭玉、吳澄的《春秋》學研究看,元儒解經特點表現為不偏主一家,不囿于門戶之見,博采眾家之長,除程頤、朱熹、胡安國外,還大量摘錄前人或同時代學者的《春秋》注疏,包括杜預、啖助、孫覺、孫復、高閌、張洽、呂大圭、胡瑗等,并未因其學統,而局限于一家之言。《春秋纂言總例提要》亦記載“(吳澄)采摭諸家傳注,而間以己意論斷之”,(38)吳澄:《春秋纂言總例提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35頁。既然能夠采摭諸家傳注,為何不可能借鑒諸家編纂體例?故四庫館臣以“門戶不同,師承各異”(39)吳澄:《春秋纂言總例提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35頁。為由判定二者沒有關聯過于牽強,恐難令人信服。因年代久遠,無從考證,筆者認為吳澄《春秋纂言》可能受到張大亨啟發,并借鑒其“以禮賅例”體例編纂《春秋纂言》一書。綱目統計如表1:

表1 《春秋纂言總例》綱目統計表
吳澄采用分析歸納法,將經文拆開,以列表形式將相關經文按時間先后順序列于各目之下,并以“澄曰”“澄謂”“澄按”解經語的形式對諸說作綜合評論,如 “歸”條目以下列舉了所有相關經文,如“蔡季自陳歸于蔡”“蔡侯盧歸于蔡”“陳侯吳歸于陳”“突歸于鄭”“赤歸于曹”“衛侯鄭歸于衛”等二十條,并附文對“衛侯衎復歸于衛”“衛侯鄭自楚復歸于衛”中的“復歸”作進一步解釋,指出前者“君之去國而歸者書‘復歸’,歸之善”,后者“臣之去國而歸者書曰‘復歸’,歸之惡也?!?40)吳澄:《春秋纂言總例》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64頁。區別復歸之辭在君為善、在臣為惡,如此編排方便讀者比對區分《春秋》記事原則與用字規則。此外,四庫館臣稱其縷析條分較張大亨更為細致,此言非虛。
朱熹在《大學或問》中提出的“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41)朱杰人等主編:《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13頁。即為分析歸納之法,后王陽明在答陸澄問時,對此治經之法提出質疑,認為“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圣人說‘精一’,自是盡”,(42)王陽明撰,鄧艾民注:《〈傳習錄〉注疏》(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5頁。強調理不容分析。然觀《春秋纂言》可知,吳澄尊奉朱熹先分析后綜合的方法為治經原則,卓有成效。在吳澄看來,分別探求車之輪、輿、蓋、軫,而后能識車之整體;先了解房屋之棟、梁、桷、杗,而后能識房室之全貌。治《春秋》亦是如此,“比事”是析的過程,將《春秋》經文分門別類進行分析,“屬辭”則是綜合,將分析的各部分進行歸納總結,如此方能得經之大旨。這顯然是對朱子解經之法的貫徹和應用。如《春秋·僖公二年》經文“春王正月,城楚丘”,吳澄解釋:“胡、程從左氏,以為諸侯城之;張薛以為魯獨力城之;三傳、胡、程皆以為城之而封衛;劉薛以為衛遷而后城。按:衛之有國,舊矣,為狄所入而遷于楚丘,曰封衛者,繆也。邢遷于夷儀而后諸侯城之,此亦當是衛既遷楚丘而后城之也?!?43)吳澄:《春秋纂言》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04頁。吳澄先分析三傳、胡安國、程頤、張洽等對此經文的解釋,在此基礎上歸納總結,得出結論,認為衛國原有都城,只是為戎狄所滅而遷往楚丘,故三傳、胡、程的“封衛”之說實為謬誤。衛既遷往楚丘而后城之,是齊桓公為首的中國諸侯幫助君死國滅的衛國重新建國,此為存亡繼絕之《春秋》義舉,體現“攘夷”之義。由此可知,與俞皋、李廉、汪克寬以《胡傳》為宗的治學路徑不同,吳澄的《春秋》學研究不囿于一家之言,對前人著述條分縷析,進行歸納總結,其學術價值不容忽視。
由于元代統治者的提倡,朱子理學被官學化,故部分學者在《胡傳》系統之外,沿著朱熹的義理化解經路徑從事《春秋》學研究。朱熹肯定《春秋》明正典刑、彰顯王法的價值以及“誅亂臣,討賊子,內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44)黎靖德:《朱子語類》卷83,中華書局,1986年,第2145頁。的大義,其對《胡傳》并非全盤否定,而是在不合于圣人之義處加以批駁。作為宗朱一系的代表,吳澄在治經過程中以朱子之言為評判標準,認同《春秋》“據事直書而善惡自現”的說法,不存在褒貶與義例之說,強調倫理綱常,并且繼承朱熹先分析后歸納的治經原則,于《春秋纂言》一書中對《春秋》經文重新編排,直接從經文中挖掘微言大義,并以“天理”“人欲”作為衡量是非善惡的標準。
作為元代《春秋》學的典范之作,吳澄的《春秋纂言》涵具豐富的學術史意義,為元代《春秋》學研究注入了新的元素,尤其是于官方尊奉《胡傳》系統之外,開辟了解經的新路徑,使我們看到元代《春秋》學絕非只有尊奉《胡傳》這一條進路,而是充滿著多元化的特色。而吳澄的不慕權威,不隨主流,一意尊朱的學術進路,為朱子《春秋》學的延承和發展賡續了血脈,使其賴以不墜。雖尊奉朱熹,但吳澄能“盡破專注穿鑿,以發其蘊,條歸紀敘,精明簡潔,卓然成一家言。”(45)宋濂:《吳澄》,《元史》第13冊,中華書局,1976年,第4014頁。也就是說,其對于《春秋》能破除前輩學者穿鑿附會的經解,闡發義理,不囿于一家之說,對前人注疏條分縷析,見識獨到,遂成一家之言。當然,也不難看出,吳澄仍然沒有脫去宋儒脫略經文,以己意點竄經文,妄改經典的弊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印證了皮錫瑞所言的“論宋、元、明三朝之經學,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46)皮錫瑞撰,周予同注:《經學歷史》,中華書局,2004年,第205頁。要而言之,吳澄的《春秋纂言》是創獲與不足并存的,既不能因其顯赫的學術地位而遮掩其不足,也不能因其不足而否定其經學創獲,正確的立場應該是秉持客觀之精神來評判和定位其《春秋》學,如此才是究治學術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