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深圳作為改革開放后誕生的新興城市,代表了1980年代以來全球產業體系的地方性城市集聚,其原生性城市空間特征與傳統城市大有不同。本文將深圳作為一個結構性整體,基于邊緣城市(Edge city)理論,試圖理解這種在全球化背景下為快速工業化而生、靈活發展的、以基礎設施為支撐的城市及其組團空間,并指出深圳作為全球性后發工業城市在區域空間構成層面的內生性規律。
關鍵詞:邊緣城市;后發工業城市;基礎設施;全球地方性
Abstract: As an emerging city born after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Shenzhen represents a local urban agglomeration of the global industrial system since the 1980s, and its native urban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ar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ose of traditional cities. Based on the Edge city theory, this paper tries to understand this kind of flexible, infrastructure-supported city and its clustered space, which was born for rapid industrialization 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and points out the endogenous pattern and glocality of Shenzhen as a post-developed industrial city at the level of regional spatial composition from a structural holistic perspective.
Keywords: Edge cities; post-developed industrial cities; infrastructure; glocality
1? 難以捉摸的深圳城市空間結構
我們至今仍會在不絕贊頌深圳的城市奇跡之余,感嘆其特殊性,多談到特區政策或緊挨香港的地理優勢等,卻容易忽略一個源自1980年代中國城市、尤其是沿海地區城市發展的普適性概念——后發工業城市。其所指的是不同于19世紀以來的原發性工業城市,以深圳為代表的第三次城市發展革新(諾克斯等,2005),其增長動力來自于成為全球產業體系中的空間節點,如今毫無疑問占據了全球供應鏈的重要地位。其“后發優勢”除了傳統認識中的社會、經濟層面之外,空間形態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一些令人難以捉摸的空間現象暗示了深圳的特別之處。比如當筆者初訪深圳,到達地鐵1號線“康佳東”下車進入華僑城,看到的卻是綠樹成蔭而不見“城市”,使我誤以為坐過站到了郊區,而進入街區后竟發現多為廠房建筑。(圖1)而著名的電子第一街華強北,除去高樓、新建筑之外,在臨街夾雜著大量已被置換功能的舊廠房,讓人覺得整個市中心是從工業區里生長出來的。(圖2)而如果我們將尺度拉大,沿著深南大道進入107國道,一路上各種標志性地名均是城中村和工業園區的名字。這些現象無一不在訴說,深圳是一座長在工業空間之上的城市,且在內部形成了諸多差異。
對此,20世紀后期的許多城市空間研究理論,不斷將目光聚焦在如何定義這些難以描述的現象之上。如用Desakota(村城)解釋亞太地區城鄉融合區域形態(T.G.McGee,1991;周大鳴,1996;譚宇文等,2018);強調“非農化”“反規劃”的城鄉蔓延(簡博秀,2004);用“半城市化”解釋城市發展初級階段中打工人的“無以為家”(何為等,2012;黃麗芬,2022);強調“城市邊緣”的產城融合的形成終究原自外溢然后逐漸專業化并加入城鄉一體經濟系統(林康子等,2014;趙四東,2017;徐曉軍等,2023);等等。
無論哪種解釋,無外乎來自一個1980年代起全球化背景下的古早命題——城市增長。在這個好似硬幣兩面的命題中,一面是建筑學更熟悉的,原自雅各布斯(Jane Jacobs)的舊城復興難題;另一面則顯得聲音孱弱,甚至較少獲得正面關注,即當新的全球產業體系驅動后發工業城市獲得迅速增長和擴張的同時,更多邊緣地帶被卷入都市區域,并呈現出與過去不同的結構、形態、乃至經濟和社會面貌。
對此,許多當代研究都提及喬·加羅(Joel Garreau)基于對美國郊區城市環境的觀察提出的“邊緣城市”(Edge city)理論(Garreau,1991),這是一次對城市結構形態的新表述,得益于加羅的新聞調查背景,通過近距離觀察這些因全球產業體系精確分工而出現二次增長的城郊地帶,界定了這種新形態的社會意義和全球地方性(Glocality)。這不免提示我們,“邊緣城市”的概念,并不是簡單針對某個行政城市的概括性表述,而可能是一次更為全面的,針對城市從中心主義到離散形態、及其衍生現象的內部性結構剖析,并且適用于所有得益于產業體系全球分布的后發工業城市。尤其對于深圳這樣既非原自舊城、又超快速增長、僅因其承載國家工貿需求而在歷史視野中不知從何出現的城市,邊緣城市理論視角更具有參考意義。
本文以深圳為例,借用邊緣城市理論理解這種全球化下的地方城市現象,分析深圳這種幾乎完全生長在快速工業化空間及其基礎設施之上的后發工業城市,如何在區域結構快速調整中建構城市空間,并形成自己的全球地方性(Glocality)。
2? 邊緣城市的結構視角及分析模型
工業化即城市化,要理解加羅在1990年代提出“邊緣城市”理論的歷史背景,我們有必要先簡單回溯19世紀工業革命以來、現代城市發展的不同階段:
1)早期基于中心邊緣關系的工業化擴張過程,產生了內城(Inner city)、近郊(Suburban)、遠郊(Exurban)、鄉村(Rural)的基本結構,并形成了被恩格斯稱為“殘忍的貧富二元”1的中心邊緣的社會分層。
2)隨著二戰后人類基礎設施、交通工具、規劃規制、建設技術等工具的長足進步,城市更趨于呈現現代經濟在區域中的郊區化和多中心的延綿形態,被戈特曼稱為“巨型都市帶”(Megalopolis)(Gottman,1961),并從物流、通勤、家庭等各個方面深刻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方式。
3)隨著1970年代全球經濟危機之后的全球經濟復蘇,更多全球性的后發工業化國家加入到增長的游戲中。這使過去的中心向邊緣拓展乃至城市協作等空間規律似乎已無法解釋世界各種城市發展的復雜性。英格索爾(R Ingersoll)這樣感慨:“城市越來越變得不容易描述了,它們的中心不像過去那樣處于中央,它們的邊緣變得模糊,它們沒有開始,似乎也沒有結束”(R Ingersoll,1992),他討論了各種“策略”,如“中間景觀”(Rowe P G,1991)、100英里城市(Sudjic D etal., 1992),并指出城市圈在消失的鄉村中脫節,全球產業鏈需求下的工貿轉移將促進城鄉合作的地方重組,碎片化的城市節點將成為主流。
這三次轉變意味著以“邊緣城市”為代表的對1970年代以來的新城市形態論證,拋棄了物質空間的功能性優劣作為城市問題的提綱挈領。重組生活、乃至更多元的生活方式,打破“工作、居住、消費”單一關系的生活模式,決定了20世紀末世界范圍的城市、尤其是新興城市從外溢到重組的產生方式。
加羅所定義的“邊緣城市”,并不基于行政邊界或土地性質,而是基于城市建成環境在產業、功能和公共服務上的完整性。所用詞“邊緣”(edge),不是指社會分層中的“邊緣化”(marginal),也不是指差異之間的“邊界”(boundary),也不是指附屬于中心的“外圍”(peripheral);“邊緣”一詞除了有“一個區域范圍的邊緣”之外,還有“拓展尋找新疆域(frontier)”2 的進步意思,因此也有將edge city翻譯為“疆域城市”而保留加羅一語雙關用意的譯法。加羅通過大量的口述和田野,界定了美國邊緣城市的類型來源于三種“已經存在的舊類型”,換句話說他將邊緣城市看作是城市空間回應人們對新生活追求過程中的“轉型”結果:1)從小規模傳統城鎮發展而來的“上城”(uptown);2)依托完善基礎設施和居住郊區化轉型而成的分散產業節點“繁榮城”(boomer);3)后開發的精英化新城市主義社區“綠野城”(greenfield)。這三種具有時序順序的類型,實則對應了城市發展的三個歷史階段:上城對應前現代市鎮;繁榮城對應郊區化中心;綠野城對應產業格局下的新城鎮。
加羅隨即提出了5個標準:足量的就業空間、足量的商業配套、新型產業下的職住平衡、公共可識別性、30年前無城市形象。這些標準并不用于定義某個已存在清晰行政邊界的城市,更傾向于從“場所”的文化角度理解城市。舉例來說,加羅提及的休斯頓內部的三個邊緣城市(Galleria area,Green Plaza area 和 Rice Univ area)集中在休斯頓西區,都沒有被冠以“city”的名稱,盡管中心區域相距幾公里,建成區卻連城一片,沒有邊界也毫無現代主義形式的城市結構關聯。但即便如此,人們仍然可以從文化地理角度定位這些區域及其核心地帶,而與此同時,這種標識性又隨時會因為一些新生城市項目發生改變,達到一種“空間上無界限”(孫一飛,2009)的認知狀態(圖3 ,圖4)。
顯然,這種城市形態的變化建立在新型基礎設施網絡,尤其是面向全球工貿體系的工業、道路、商貿設施的基礎上,也結實回應了舊中心邊緣結構向分散空間結構轉向的問題。至少當美國開始摒棄居住郊區化后,企業分支機構、總部等得以遷入郊區,且衍生出大量就業崗位吸引外來就業者的原因,來自于前一階段所建設的發達基礎設施。這使得邊緣城市的內聚(outside-in)和外爆(inside-out)成為可能,在結構上互為異質,并形成“異域城邦”(expolis)(蘇賈,1992),舊的地方性不再重要,重商主義的新興城市組團更能成為全球化下的地方核心。
誠然,脫胎于美國郊區化的邊緣城市理論尚無法在全球城市形成全面的共識,但由于1990年代以來關注全球地方性(glocality)的研究層出不窮,邊緣城市理論經常被拿來發展建構城市研究范式。盡管深圳在歷史上的增長形式與美國郊區有很大的差異,但深圳與傳統城市中心外擴的模式不同,反而更接近于加羅的定義,表現為兩點:
1)在結構上,由于城市空間完全為工貿服務,它不再重復19世紀以來的同心圓擴張結構,其發展極度依賴現有村鎮和基礎設施及其結構關系,“飛地”成為主流。
2)在可識別性上,深圳既是“超級全球化工業區”,其內部空間組團也具有發展定位的多樣性和本土性,表現出典型的全球地方性(Glocality)特征。
既然如此,我們或許可以嘗試借用邊緣城市理論,以結構為視角,從基礎設施和發展定位兩個方面,理解深圳的分散空間如何形成且如何產生差異化競爭關系。
3? 基礎設施支撐下的原生性分散空間
深圳的名稱來源于“深圳墟”,“圳”的字面意思是“田間水溝”,它指向了一種丘陵地帶的農業生產,從最初30平方公里的特區范圍,到今天的特大城市,深圳僅用了40年。
與同時期確定的其他四個經濟特區不同(廈門等),深圳是從舊寶安縣獨立出來的“出口特區”3,并沒有明顯的城市面貌。特區內由13個農業生產隊改制而來的工業組團,主導了最初深圳的分散格局4。
我們可以將1992年和1999年為兩個節點,之前的城市主要服務于工貿為創始期,之間加大基礎設施建設形成城市為成型期,之后生產內容快速外遷為調整期:
1)創始期的深圳受地理因素5影響呈帶狀一字型,沒有復地。發跡于東邊羅湖上步組團和西邊蛇口南頭組團,這兩個“合并組團”都有一種典型的“前貿后工”的特征。2)1992年后隨著市域向縱深擴張,深圳形成了關內外格局,特區內的工業職能開始大量外遷。伴隨1998年金融海嘯,作為市區的羅湖內出現大量爛尾,城市增長轉移到周邊工業組團上步、八卦嶺、筍崗等,生產性職能下降,產業綜合服務開始顯現。3)1999年深圳獲得阿布克隆比規劃獎后可被視為調整期。最重要的事件就是福田CBD的成立。作為深圳分散版圖中的最后一塊填充,它實質上重組了原來各工業組團在城市結構中的定位,羅湖上步、蛇口南頭這樣“內外關聯”的舊結構被徹底解散。而城內各組團如華僑城、科技園、車公廟等均逐漸形成了社會意義上的定位,獲得了“邊緣城市”意義上的公共可識別性,并逐漸互連成片,組團多樣性和平衡性逐漸形成。(圖6;圖7;圖8)
這種增長中的結構演變過程清晰地表明城市各個組團并沒有哪個占據中心位置,而由于反復的規劃定位調整和組團之間的博弈形成了“各自起飛”的情況。我們可以用邊緣城市理論來理解這種“原生性分散空間結構”,它表明了不同于過去城市增長的關鍵條件:1)是產業體系會自己利用優勢地理位置推動城市功能集聚,不再依賴中心城市功能;2)城市運行精準利用基礎設施,城市增長持續推動基礎設施完善。
其一,如1999年后福田中心區的規劃設計主導,呈現出一板一眼的“原教旨主義”6特色,實施過程漫長,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它的中心地位并未在民間確立。與此同時,上步、八卦嶺被劃入福田,響應福田CBD,徹底導向工貿、商貿混合的街區。這些組團實際上從深圳誕生之初就依賴口岸聯系著南北,其主要職能是工貿物質要素的聯系。盡管深圳的復地逐漸重塑城市工業空間,舊組團產業外遷,但其相對南北的區位優勢仍然比東西城區聯系更具有發展的決定性。這說明深圳的兩翼對進式發展格局(趙燕菁,2004)更多帶來的是地產、投資與城市功能方面的完善,而內部產業結構轉型仍然依賴“各自為政”、“靈活調整”的南北格局。
其二,初期的工業網絡并非投資所建,而是由歷史遺存的國道、省道改建而成,遵循了在生產、運輸、銷售等經營層面以“節儉”為本的原則,實際獲得了發展時序的優勢,最早成熟且與舊基礎設施結合,規劃新建的路網花費很長時間才被整合進來。比如,最初作為城市鄉間路的深南路(深南大道)就是在蔡屋圍到上步工業區的碎石土路上鋪設瀝青,被用最簡便的方法修整,快速建成了這段僅2.1公里的交通要道,直接將羅湖和上步連接起來。(圖9)而密集城區內的道路都是改建、補建和擴建而成,雖質量不高但非常密集。當組團已然成熟的情況下,工貿流動必然依賴這些“熟路”,隨即影響生活要素,修修補補連通了珠三角各地。這使后來規劃投資的路網受便捷性、征用成本等問題干擾,無法形成對組團發展的直接影響,形成“國道經濟”(王富海,2003)。不過,隨著基礎設施投資加大、工業外遷等因素影響,快速路逐漸開始受用,并建構更清晰的城市特征,疊加后期機場、地鐵等重大交通設施,才得以依賴規劃推動城市進入更現代主義式的發展模式,更多“白地”得到開發,熱點板塊依賴新產業和生活導向的交通獲得升值。但同時,早已塞滿工廠的高密度工業組團在產權惰性和新需求的雙重作用下,已然重新落實了生產服務業的定位。
深圳的總體城市形態主要是早期各個分散的工業組團互相關聯構成的,在組團成熟和基礎設施擴大的此起彼伏下形成城市要素的分散集聚,是基礎設施支撐下的原生性分散空間結構。(圖10)
4? 發展定位修正中的地方空間重組
今天的深圳正在消除舊的特區內外差異,大灣區一體化正在路上。不過即使在這樣的背景下,舊時對城市空間組團的認知說法,仍然在特區人們心目中像歷史遺產一樣傳承下來。比如特區早已擴大,四個行政區仍被稱為“關內”、邊界仍被稱為“二線關”,而發源華強北盡管早已是“中國電子第一街”卻仍在民間仍被習慣性稱作“上埗”7這個表達碼頭意味的南方詞匯。(圖11)
確實,盡管各種形態的工業建筑至今仍是各組團最具形象的類型建筑,但它們卻早已只是新城市產業服務功能的軀殼,并實質上完成了從“工業區”到“城市街區”的轉變。這背后的隱匿邏輯在于,隨著城市整體的戰略重心不斷調整和轉移,舊組團快速的分散、外遷、瓦解,而高速增長的城市工貿需求又使舊組團迅速找到新的定位,并完成類似于“圈地填充”的內爆式發展格局。這與傳統規劃主導的擴張邏輯中“先修路后致富”的時序恰好顛倒。
這種組團內的時序特征,表明了原生性工業驅動城市,在空間格局上完全不同于傳統城市:
1)組團的定位取決于基礎設施,這個由86年總規確定的工貿城市,各個分散的組團通過三條橫向干道連接在一起,形成“糖葫蘆”式的帶狀組團形態,在結構之下,組團的戰略定位完全面向“口岸”,同時規劃又必須依據“對外窗口”優先原則布局基礎設施。隨著時間的推移,工業外遷并由快速路網連接,新的港口導向格局替代了口岸導向格局。舊組團則迅速轉向產業服務內容。
2)組團內部的增長取決于舊工業區的地權邊界,由于無論是工業劃撥用地還是集體工業用地都無法輕易變更土地性質進入房地產市場,因此先用“插旗子”的方法建設幾個點,然后根據市場動向再開發或干脆“囤地”是符合對未來產業需求預期的最高效開發模式。
3)先發展的組團的位置來自于舊生產隊的位置,面對快速變化的空間格局未必具有位置優勢。后發組團反而因為跟隨基礎設施更容易獲得產業性優勢。然而舊組團卻總能在分散結構中以“搭便車”的方式重新找到其優勢定位,且由于儲備土地較多,也無需通過拆遷重組空間,而是以一種“城市填充”的方式獲得再發展。兩者往往并存且總體上呈現不連續、跳躍的形式。
4)各個組團主體不同,且互不干涉保持獨立。在早期總體規劃管控能力較弱的情況下,組團發展自主性強,策略靈活且各不相同,一般傾向于利用廠區空間和地權邏輯,在與規劃博弈中強化特色,在越來越高容量、高密度、高動態的產業、商業街區中不斷適應新需求,實現“畝產萬斤”的目標(王衍,2020)。比如華強北選擇立足專業市場特色尋求高容積率,而華僑城卻采取最優密度下的高單位凈值的模式。
5)在城市總體定位隨著國際經濟形勢漂移不定的情況下(袁奇峰,2008),組團內部仍能“獨善其身”,整體預期下降不會影響組團發展,某個組團發展不好也不會導致城市極化現象,呈現為高速動態發展中的產業共生性(Hall P G,1998)。
順著這種格局,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深圳的產業從工業貿易、粗放加工業,到信息技術、科技制造、教育旅游、金融的轉變,再到互聯網、新材料、生物醫藥、新能源、文化創意產業的全面崛起,城市發展的戰略地理重心不斷修正的實質,就是新產業不斷在尋找新的落腳點的過程。(圖12)
比如2007深圳雙年展提出“城市過期和再生”(Urban expiration and regeneration),敏銳地指出深圳發展戰略偏移對城市版圖的影響。筆者以“羅湖二期”為題研究已解體的羅湖上步組團8,作為深圳最早的產業策源地,面臨“半新不舊”遍布城中村和爛尾樓難以吸引投資的現象(圖13)。然而隨著初創產業跟隨城市擴張外遷和城市戰略重心的偏移,區位松散的舊組團卻又利用各自地理特點重建了自己的定位,加入到新的網絡中,完成轉型。華強北、八卦嶺、筍崗等,受制于工業用地總量的限制、土地未到期催生的路徑依賴等影響,在重商主義的驅動下呈現出更多“經營思維”而不是開發思維。盡管在金融資本主導的“現代化地產主義”看來,這并不是一場符合預期的“空間生產”盛宴,但這些重經營而輕開發的地塊更早的擺脫了工業區的束縛,進入更混合且有鮮明可識別特色的城市街區。至此,在公眾認知中,八卦嶺的“天下美食都在這里”,華強北的“手機產業服務圣地”,筍崗的“二手汽車得來這里交易”等,都源自于此。(圖14,;圖15;圖16)
深圳的“全球化超級工業區”和重商主義毫無疑問促進了各分散組團的發展共時性,并且也未曾導致常見城市快速增長中“千篇一律”的面貌。盡管這些空間組團談不上“協同”,卻在總體上更多表現為差異化競爭的城市生態。這符合邊緣城市理論對城市體形成過程中產生差異化集聚效應的判斷。
5? 總結
相較于其他理論,邊緣城市理論既討論機制也討論形態問題,涉及產業經濟、社會機制、城市發展形態等多維度的問題,它直接面向1980年后的新型城市集聚現象,是解釋城市發展模式第三次革新的最綜合的概念。它非常適合成為串聯各種學科協同面對當代城市問題的中介。
目前的邊緣城市理論缺乏在新興工業國家的實證研究。與之相對的是,新形態的城市空間現象卻超前出現,這導致目前的實踐范式欠缺對新城市現象的有效共識。不過,深圳作為一個整體結構的對象,指明了重要的啟發。其初期的工業組團東西分散卻各自關聯南北,依賴面向城市化的東西聯系各自“搭便車”式地完成產業外遷與轉型和升級,而自始至終更多顯現內在的組團多樣性而并非中心性,甚至至今都沒能在公共場域中出現“去市中心”這樣的詞匯。因此,在邊緣城市理論基礎上對深圳城市空間結構的分析與認識,既能成為反饋邊緣城市理論的實證依據,也是指導城市規劃設計實踐走向的認知基礎。
當然城市發展仍在繼續,本文對深圳城市組團現象的描述截止于2009年的實情必然具有時代的局限性,并不能對后繼基于舊改邏輯的大規?;ㄖ鲗У某鞘薪ㄔO給出任何解釋。但是,作為工業化邁向城市化的重要歷史階段,深圳早期的粗放發展,在全球地方性集聚效應之下,仍然存在著許多看似隨意,卻具有內在“產業-生活”雙關邏輯的歷史基因,給予我們對未來存量時代的城市經營以啟示。
注釋:
1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曾在他著名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描述了的曼徹斯特模型:在新鮮的對健康有益的鄉村空氣里,在華麗舒適的住宅里,每一刻鐘或半點鐘都有到城里去的公共馬車從這里經過。最妙的是這些富有的金錢貴族為了走近路到城市中心的營業所去,竟可以通過整個工人區而看不到左右兩旁的極其骯臟貧困的地方。
2邊緣城市一書的副標題“新疆域的生活”(Life on the new frontier),呼應了Edge一詞。
3“出口特區”一詞早于經濟特區,因其最早圈地目的,是依托香港全球金融中心優勢,近水樓臺吸引外資并參與到全球化的生產與貿易體系中去,而并非一開始就想建造一個城市。
4特區內的生產隊主要隸屬于原寶安縣的超英公社和南天門公社(公社相當于鄉鎮行政區),當時寶安縣一共有9個公社。其中南天門公社的上步、羅湖、沙頭角和超英公社的南頭,蛇口,構成了特區最早的行政區劃邊界。
5深圳的地理形態呈狹長形態,兩個始發城區東部為舊鎮羅湖,西部為招商,北部為山地,東西總長超過30公里。
6以城市設計為工具的規劃實施追求一準尊重設計的實施結果。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項目能像福田CBD的成果。通過成立“福田中心區辦公室”進行實施協調,SOM的設計方案在各個方面都盡可能嚴格落實,大到公共系統、高度控制,小到立面材料色彩,近乎都被一板一眼的遵循了,這代表了深圳對設計“原教旨主義”般的尊重。
7“上埗輕工小區”這個地名后改為“上步工業區”沿用至今。上步這個地名源于始建于元朝的上步村,也寫作上埗,與深圳河有關,“埗”即“埠”,指碼頭、近水之處。
8“羅湖研究”是參與2007年深雙的主題研究項目,后在馬達思班出版的2007年R計劃出版物中刊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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