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科學和哲學區分的根源在于它們產生于不同的思維態度:科學的思維態度是直向的,哲學的思維態度是反思的。兩種思維態度區分的標志在于“是否關心認識批判”,即如何看待“認識與認識對象的關系”問題。澄清科學和哲學的關系,既關系到科學的基礎,也關系到哲學存在的權利。自然思維態度中的具體科學不關心“認識如何可能”的認識論問題,認識主體不能回答認識如何超越自身之外去認識超越的實在存在。現象學哲學則通過“意義賦予”使實在存在能夠作為意識內的存在從而被構造為對象。就此而言,現象學認識批判的任務是建立起奠基性的意義統一的哲學,并為事實科學奠定最終基礎。
關鍵詞:現象學;自然思維態度;數學思維態度;哲學思維態度;認識論
基金項目:本文系西北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資助項目“含義偏差與含義統一的現象學分析”(2021KYZZ02163)研究成果。
《現象學的觀念》(五篇講座稿)是胡塞爾1907年在哥廷根大學任教時的講稿,一般認為,它主要討論了現象學的還原和本質直觀的思想。其中,第一講座稿主要回答“為何要進行認識批判”這一認識論的基本問題。本文主要探究胡塞爾關于自然的和哲學的兩種思維態度、認識現象學作為真正認識批判的任務即哲學為科學奠基的深刻思想。
一、西方哲學認識論中
的自然的思維態度和科學認識問題
胡塞爾首先把科學分為自然科學和哲學科學兩個部分,“前者產生于自然的思維態度,后者產生于哲學的思維態度”[1]27。關于科學和哲學的區分,不論是對于胡塞爾來說,還是對于整個西方哲學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
(一)西方哲學關于自然科學與哲學科學的區分
1.西方哲學自從赫拉克利特提出Logos(語言和思想)以及巴門尼德區分意見之路和真理之路后,蘇格拉底認為個別事物的背后存在著一種普遍本質并以其生命實踐探究了一般與個別的真實關系問題;柏拉圖則思辨地提出了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的區分,以系統的理論形式探討了個別事物與理念之間的關系,即在個別的可感事物之外設定了一個普遍的、可知的理念領域??筛惺挛锝橛诖嬖谂c不存在之間,這里把存在和非存在暫時歸為一類,因為“存在”或“不存在”表示的對象都是普遍的、不變的,因而“知”和“無知”都是絕對的、確定的。亞里士多德進行了學科分類:邏輯學(求知的工具)、理論科學、實踐科學(倫理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創造的科學(詩歌、修辭學、音樂、繪畫等),奠定了西方學科分類理論的基礎。其中,理論科學又區分為形而上學、數學、物理學,三者區分的標準在于它們具有不同的研究對象(如表1)。亞里士多德把物理學、數學和形而上學都歸于“理論科學”,希臘的物理學等于現在的科學,簡單地說,Physik與Metaphysik的關系就是科學與哲學的關系,亞里士多德把Metaphysik稱為第一哲學,Physik稱為第二哲學,二者之間的關系是Metaphysik為Physik奠定基礎,即哲學為科學最終奠定基礎并提供理論統一性。
2.到了近代,牛頓寫作了《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1687年),創立了近代經典物理學理論體系,他把以物理學為代表的自然科學建立在數學的基礎上,而不再像古代那樣建立在哲學的基礎之上,即通過數學推論來建構物理學理論體系,而不再通過形而上學來建構科學的理論體系。數學在科學中的成功運用是自然科學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進步,從17世紀以來到黑格爾為止的兩個世紀中,面對科學日新月異的進步,形而上學作為第一哲學開始在科學面前為自己存在的合法性證明,或者放棄自己存在的權利——從笛卡爾和培根到萊布尼茨和休謨,從康德到黑格爾以及布倫塔諾和狄爾泰,哲學一直在對“科學-哲學的關系”的澄清中建構自己的理論并獲得繼續存在的合法性。
3.胡塞爾特別關注自然科學與哲學科學的區分問題,重新澄清科學和哲學的關系,不僅關系到科學的基礎,而且也關系到哲學存在的權利。在他看來,科學和哲學區分的根源在于它們產生于不同的思維態度,而兩種思維態度區分的標志在于“是否關心認識批判”,即對認識可能性的態度及如何看待“認識與認識對象的關系”問題。胡塞爾的觀點很鮮明:自然科學不關心如何進行認識批判,不關注認識與認識對象的關系問題;而哲學則關心認識批判,認為必須回答認識與對象的關系問題。自然的思維態度不僅指一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也包括除“現象學”哲學之外的其它哲學——只要它們不關心“認識批判問題”,不回答“認識與對象的關系問題”,就都屬于自然的思維態度。在自然的思維態度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或思維地朝向實事;根據認識的起源和階段,實事可以自明地在不同的方式和種類中被給予我們。“實事”(Sachen)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實際存在的事物,實事就是“所有那些以自身被給予方式展示出來的實際問題”[2]。世界中存在的各種實事在感知中擺在我們面前,被給予我們;但我們通過感知所感知到的實事都是時空界限內的有限事物,感知不能幫助我們把握世界的整體性;我們可以通過回憶或想象將“部分地被給予”的實事擴展到不確定的和不熟悉的東西中??茖W家可以通過觀察到的實事去回憶和想象這些部分被給予的實事背后所隱含的尚未觀察到的不熟悉的東西。但沒有對直觀和代現的理解,我們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
(二)胡塞爾的科學分類概念
胡塞爾提出:“我們的判斷所涉及的正是這個世界。關于事物、事物的相互關系、事物的變化、事物的功能變化的獨立性和變化規律,我們對有些部分進行個別的陳述,對有些部分進行一般的陳述?!盵1]27自然科學認識形成路徑是從直觀到判斷。如果直觀只是感知“部分被給予”的實事,那么判斷作為高階的邏輯思維所面對的就是“事態”(Sachverhalt)——“這個世界”,判斷就是對事物的相互關系、事物的功能變化及其規律進行個別的陳述或一般的陳述。我們可以根據“掉在地上的蘋果”這個實事作出“這個蘋果落地”的個別陳述,并進而作出“所有的物體之間都存在著引力”這個一般陳述。“自然的認識就這樣前進著?!盵1]28對直接經驗之物進行個別的陳述以形成個別認識,再從直接經驗推演出未被經驗之物,并加以總括和作出一般陳述,從而得出一般認識,這是一個歸納的過程;然后再把一般認識運用到個別情況中去,或從一般認識中演繹出新的一般性,這是一個演繹推理的過程。它們在歸納和演繹的邏輯關系中相互產生、相互肯定、相互證明。在此,胡塞爾根據研究的要素、關系和規律提出了關于科學的學科分類概念:物理自然的科學,心理自然的科學,精神科學,數學。英文的Science,既指知識,又包含著對知識進行學科分類的意思。
1.物理自然的科學即自然科學,是以數學和邏輯為形式工具、以觀察和實驗為研究方法、以發現整個自然界的自然現象背后的本質和規律為研究目的的科學。自然科學究竟能不能完成“對本質的終極解釋”這個任務和目的,是包括胡塞爾等哲學家在內都十分關心的問題。
2.心理自然的科學即心理學,它是一門由柏拉圖創立、再由亞里士多德給予系統的完成和表達的古老科學[3]。從17到19世紀,自然科學的精確方法也開始影響到了心理學和精神科學。19世紀開始,德國的生理學家和物理學家們在馮特的組織下用生理學的理論和方法開始研究心理現象,他們用生理學的實驗技巧處理心理物理問題,心理學成為了一門“感覺心理物理學”或“感覺心理學”。但是,實驗心理學也遭到了狄爾泰等人的激進懷疑和譴責,認為實驗心理學“無視心靈生活特殊的本質和精神性特點的一切本質形式”[4]。與此同時,狄爾泰等人于1894年提出了一種“描述的和分析的心理學”的觀念,他們試圖把心理學建構成精神科學的基礎。
3.精神科學也是一門很難得到明確定義的科學部門,從18世紀起,人們開始為諸如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施萊爾馬赫的《詮釋學手稿》等所論述的這樣一些既非科學、又非藝術的科學尋找一個合適的名稱,以便區別于自然科學。到19世紀后期,德國哲學家威廉·狄爾泰于1882年出版了《精神科學引論》一書,認為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不同的,研究方法也有本質差別,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可重復的自然現象,可以運用歸納法加以實證地解釋;精神科學則以人類的個體和群體之體驗以及制度、事件為研究對象,具有獨一無二的不可重復性,不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進行研究,只能用同情性理解的詮釋學方法來進行研究。此后,文德爾班、李凱爾特、海德格爾、加達默爾、利科等發展了精神科學的理論,并且有“人文科學”(Human Science)、“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社會歷史科學”(Historical Social Science)等多個名稱。
4.數學與天文學、物理學等一樣是人類最古老的科學。數學從一種測量和計算技術發展為一門數學科學,是古希臘人的貢獻。希臘人從埃及和巴比倫學習了測量與計算的技術,抽取了它測量和計算的實際內容和實用目的,使它成為一門借助于邏輯進行演繹的純粹形式化科學。近代笛卡爾(解析幾何)的貢獻在于將完全分開的幾何與代數聯系在一起,用圖形來表示抽象的代數方程和三角函數,并從中發展出更精密的微積分理論。一般來說,代數學、幾何學、分析學(溝通數和形及其極限運算)構成了數學研究的三個本體和核心領域。其后,數學研究的領域不斷得到拓展,分支越來越多,并被成功應用到其它科學領域的研究,科學理論要靠數學進行證明。法國數學家布爾巴基認為,數學有三個母結構:代數結構、序結構和拓撲結構,數學就是研究抽象結構的理論;皮爾士和羅素從邏輯角度分別把數學定義為“得出必要結論的科學”(皮爾士)和“所有數學是符號邏輯”(羅素);直覺主義數學家把數學定義為“數學是一個接著一個進行構造的心理活動”(Brouwer);形式主義數學家則用符號和操作規則來定義數學,認為“數學是正式系統的科學”,正式系統就是一組符號和一些規則組合成的公式。
胡塞爾在《1910/11年冬季學期現象學的基本問題講課》[5]的講座中又一次討論了思維態度與科學的分類問題,并擴展為“自然的態度”(科學)、“先驗的態度”(數學)和“現象學的態度”(哲學)三種思維態度。自然的思維態度和先驗的思維態度只想獲得關于對象的認識,而對認識批判漠不關心,缺少對認識如何可能的認識論問題的關注;現象學的思維態度則是認識批判的理論,是關于認識如何可能的認識論問題的理論。
二、胡塞爾提出的哲學的(反思的)思維態度
(一)認識的階段性
胡塞爾提出:“隨著對認識和對象之間關系的反思的蘇醒,出現了深不可測的困難。認識,這個在自然思維中最顯而易見的事物一下子變成了神秘的東西。”[1]29什么是認識呢?胡塞爾提出了一個認識由低及階段到高級階段發展的路線圖:“有機生命的認識→人的認識→人的科學認識”。
1.“認識是自然的一個實事?!盵1]29認識是所有進行認識行為的、有機生物的體驗,共有兩個維度:有機生物的維度和人的維度。如果把“認識”看作是體驗,任何動物都能產生體驗,只要是有機生命體,都會產生認識,這是一個自然存在著的事實,差別在于動物和人的認識具有低級的認識和高級的認識之分。
2.“認識根據其本質是關于對象的認識?!盵1]29從本質上看,認識是人所特有的,因為只有人才能自覺到認識的本質是關于對象的認識。認識與何種對象相聯系決定了認識是何種認識:認識的對象是物理自然,此種認識就是自然科學;認識的對象是心理自然,此種認識就是心理學;認識的對象是數、函數、幾何、集合、結構等數學理念,此種認識就是數學,等等。
3.“認識在形式上一般將含義和含義有效性的先天聯系以及屬于對象本身的先天規律性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1]29在任何認識中都有三個要素:認識者—認識活動—認識對象。此外,還有一個隱形的要素:認識者本身具有的內在的語法和邏輯規律。認識主體總是運用自身內在的語法和邏輯諸規則去認識自己的對象的。從人的認識進一步上升到人的理論科學認識,理論科學認識將“含義的先天聯系”與“對象的先天規律性”作為研究對象,為了研究含義聯系和對象規律,理論科學認識形成了一種純粹語法和純粹邏輯。各門科學從理論科學獲得使它們成為科學的東西,而就是說,每門科學的認識中,都有自己的語法和邏輯,自然科學認識有自然科學的語法和邏輯,數學認識有數學的語法和邏輯,哲學有哲學的語法和邏輯,這些語法和邏輯構成各門科學認識主體的諸規則的總和。差別在于,自然科學產生出了實用語法和實用邏輯,數學則產生出了符號語法和數理邏輯,只有哲學才產生了純粹語法和純粹邏輯。借助于語法和邏輯,科學、數學和哲學都在各自學科的范圍內試圖具有形式化的普遍性理論。
(二)認識論問題
胡塞爾認為,自然的思維態度與哲學的思維態度的根本區別在于:“生活和科學中的自然的思維對認識可能性的問題是漠不關心的——而哲學的思維則取決于對認識可能性問題的態度?!盵1]11自然思維態度的科學只是在認識,而不關心“認識的可能性”問題:在自然思維的所有形態中,認識都是一個主體對客體的認識,但“認識如何能確定它與被認識的客體相一致,如何能夠超越自身去準確地切中它的客體”[1]30呢?如果我們以哲學的思維態度對“認識的可能性”問題,即自然科學的認識如何能夠“切中”(treffen)它的對象(事物本身)問題進行反思,對“自在事物同我們的思維活動與那些給它們以規則的邏輯規律之間的關系”進行反思,那么,在自然思維中“認識”由顯而易見變得神秘,“認識和對象之間關系”問題也出現了深不可測的困難。只有哲學思維中的“認識論”這門科學才能解決自然思維中的科學認識所遇到的這些困難,才能真正解決和回答“認識如何可能”這個根本問題。認識的可能性問題要回答如下問題:1.我這個認識者如何確切地知道我的體驗(認識行為)存在著;2.認識者如何確切地知道認識的、客體的東西存在著;3.認識者如何能夠超越自身去準確地切中客體呢。[1]30
最早使“認識論”成為一個哲學基本論域的是笛卡爾,他認為人類的認識總是有限的,只能認識世界的現象,只有真實存在的上帝才能看到現象背后的真相,即所謂的“上帝的視角”。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給后續的哲學家提供了一個繼續思考問題的視角和方向:如何在“我思”的體驗中切中在我之外的自在事物,因此從“我思”這個基點出發有可能獲得本質性的認識。近代科學在高歌猛進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伽利略就堅信科學能夠認識現象背后的本質。康德認為,人類是不可能從本體論(Ontalogie)上徹底認識世界的真相的(物自體),即不能透過現象認識最終的本質。在康德看來,總是糾結于這個世界的本質(物自體)到底是什么毫無意義,我們的認識總是有條件的,如果理性把相對的現象絕對化,并運用知性的有限范疇去認識無限的上帝、世界和靈魂(經驗現象的總體),試圖以把握本質和真理為目的,就會必然陷入二律背反(假相)。笛卡爾扭轉了從本體論向認識論轉向的視角,康德劃分了現象界與物自體界的界限,認為我們只能認識現象,而不能認識本質(物自體),并使“認識論”成為哲學的一個基本論域。
(三)前認識論的反思
科學只是在認識客體(erkennen),哲學才對認識如何切中客體的“認識可能性”問題進行考察,這種考察是“反思”(Reflexion)式的。胡塞爾區分了“自然的反思”和“現象學的反思”,其中包括唯理論和經驗論在內的其它哲學反思都是自然的反思,是一種“前認識論反思”;只有現象學的反思才是真正的認識論考察,它包含了對所有認識構成再反思?!罢J識可能性”問題上的“自然反思”或“前認識論反思”有兩種觀點:一種是英國經驗論的觀點,它最終導致休謨的懷疑論;另一種是關于“邏輯”的進化論的觀點,它最終導致相對主義謬誤。它們都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認識論反思”。
1.經驗論哲學是向意識的“內在領域”轉向的最初嘗試,它開始把所有超越的客觀性歸結為心理現象,試圖用心理學來解釋“主體如何認識客體”這個認識論的基本問題。經驗論哲學最后之所以走向懷疑論,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對“認識可能性”問題的反思是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上的反思,是“自然反思”或“前認識論的反思”。
2.自然反思的第二種觀點是“邏輯”的生物學進化論觀點。在這種觀點看來,邏輯是人類智力的形式,人的智力是進化發展的,作為人的智力形式的邏輯形式和邏輯規律也是不斷變化發展的。既然人們認識對象的智力形式即邏輯是不斷變化的,那它就具有了人種偶然的特征;既然邏輯形式和邏輯規律具有偶然的特征,那它就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或者在將來變成另一種樣子。人的認知總是借助于邏輯這種智力形式來認識對象的,邏輯形式和邏輯規律的偶然性就無法保證認識能夠切中它的對象,即無法確定對對象的認識和對象本身是一致的?!盁o法切中事物本身的本質,無法切中自在之物?!盵1]31即使我們能夠通過邏輯獲得關于對象的知識,邏輯形式的偶然性至多能夠使我們獲得偶然的、相對的知識。這同時又產生出一種荒謬:既然邏輯的偶然特征只能獲得相對的知識,那就應該否認和丟棄邏輯,“人們首先陷入那些令人樂觀的理論中,然而這些理論隨時都是以矛盾或背謬告終——公然的懷疑主義傾向”[1]11。
胡塞爾指出,在自然科學那里,認識就是對客觀對象的認識,并能夠獲得客觀真理。但只要我們進行反思,我們就陷入迷惘和混亂之中,“認識的可能性處處都是個迷”[1]32。在經驗論和邏輯生物進化論者的“自然的反思”中,我們始終面臨著倒向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危險中,它們的表現形式可能不同,但具有共同的特征:荒謬。
三、真正意義上的現象學認識論的認識批判
胡塞爾指出:“認識論或理論理性批判……它的積極的任務是通過對認識本質的研究來解決有關認識、認識意義、認識客體的相互關系問題。”[1]31胡塞爾給現象學的定義是“現象學:它標志著一門科學,一種諸科學學科之間的聯系;但現象學同時并且首先標志著一種方法和思維態度:特殊的哲學思維態度和特殊的哲學方法?!盵1]33現象學既是一門嚴格科學的哲學,又是一種哲學的思維態度和方法,是方法和理論合為一體的哲學體系;現象學首先是一種方法,當方法的運用達到了目的,現象學方法又成了一種終極的理論——嚴密科學的哲學[6]。其中,回答“認識如何可能”的認識現象學“構成現象學的首要的和基礎的部分”[1]33。
在胡塞爾看來,具體科學是關于事實的科學,現象學是關于本質的科學,作為本質科學的現象學不以作為事實科學的具體科學為出發點,不探討經驗的事實科學所提出的問題,但卻要為經驗的事實科學提供本質根據[7]。通過認識批判建構起“先驗現象學”這門作為“本質科學”的第一哲學,它的目的是為“科學的形而上學”這門作為“先驗事實的科學”的第二哲學奠定基礎;而科學的形而上學的目的則是建立“諸科學學科之間的聯系”。簡言之,第一哲學為第二哲學奠定基礎,第二哲學的目的是建立自然科學、精神科學、人文科學等諸科學學科之間的聯系。胡塞爾批評了自17世紀以來的一種流行信念:“所有要求作為一門嚴肅科學的當代哲學,都認為一切科學,包括哲學,只有一種共同的認識方法,……即:哲學把精確的科學作為方法楷模。首先把數學的和數學的自然科學作為方法的楷模?!盵1]33在這種觀點看來,如果一門科學不能成功地運用數學方法來進行研究并建構起一種類似數學的理論體系,那就不能算作嚴肅的科學。數學方法就是運用數學語言表述事物的狀態、關系和過程并加以推導、演算和分析,以形成對問題的解釋、判斷和預言的方法;它具有高度的抽象性、概括性、精確性,以及應用的普遍性和可操作性特征;它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等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既能夠提供簡潔精確的形式化語言,又能提供數學分析及計算的方法,是重要的邏輯推理的工具。到20世紀初,占統治地位的觀點還要把哲學建立在數學和數學的自然科學的基礎上。
那么,包括哲學在內的自然科學、精神科學、社會科學等各門科學,它們究竟應該建立在什么基礎上,這也是從笛卡爾以來的哲學家殫精竭慮地思考的問題。胡塞爾認為,現象學作為嚴格科學的哲學的理論建構的是一門先天的純粹論證的科學,只有思維內容的邏輯統一才能為一切所有其它科學奠基并實現其理論統一。自然思維態度中的具體科學不關心“認識如何可能”的認識論問題,是因為具體科學的認識對象——實在事物的存在都是存在于物理時空之中的經驗客體或被經驗主體所擁有的存在,是“超越的存在”,所以,認識主體不能回答認識如何超越自身之外去認識超越的實在存在。因此,自然思維態度中的具體科學或實證科學雖然在認識,并且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它是超越的認識,沒有自己的堅實基礎,從而不斷陷入懷疑論和相對主義之中。先驗現象學是關于純粹意識的存在的科學,它是內在的認識,能夠通過現象學方法建構起意義統一體,并通過“意義賦予”使實在的存在能夠作為意識內的存在從而被構造成對象。就此而言,先驗現象學才是真正的、純粹的、奠基性的意義統一的“存在學”(Seinslehre)和“科學學”(Wissenschaftslehre),并為以實在事物的存在為對象的事實科學奠定最終基礎。
胡塞爾指出:“科學學的任務是為可能科學提供一種先天的根據:即科學是如何可能的。由于科學本身的可能性不能通過科學的事實而被表明,所以,為科學奠基的任務就落在了作為科學學的邏輯身上,即落在了邏輯的先天原理和理論上?!盵8]但是,傳統邏輯(形式邏輯)從實施的可能性來看也是有問題的,無力擔負起為科學奠基的任務;只有通過邏輯理性批判,通過先驗主觀性所奠基的現象學邏輯(純粹邏輯學),一門真正的科學學才能建立起來,一切事實科學才有了牢固的基礎并成為真正的科學[9]。邏輯學作為先天科學或觀念科學,探究的是本質可靠的真理;從事實科學中無法推導出本質科學,而事實科學只能通過本質科學奠定基礎,即理論科學是事實科學的基礎;理論科學或本質科學由于其內在的、本質在必然性上優先于其它具體科學,因此在方法上和理論上為全部的其他集體科學奠基;一門科學如果沒有經過本質科學的奠基則不是成熟的科學,只有帶有理論科學奠基特征的事實科學才是真正的科學[10]。胡塞爾認為,純粹邏輯學既不是心理學、物理學等經驗科學,也不是倫理學、形式邏輯等規范科學,它是發揮純粹理論理性的科學(如表2),為一切科學奠定基礎,“純粹邏輯學是觀念規律和理論的科學體系,……因為它們以最一般的方式規定著那些使科學在客觀方面成為科學的東西,即理論的統一性。在這個意義上,純粹邏輯學使關于觀念的‘可能性條件的科學,使關于科學一般的科學,或者,使關于理論觀念的觀念構成物的科學”[11]。
按照胡塞爾的觀點來看,物理學家、天文學家等自然科學家以及心理學家、倫理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等具體科學研究者,他從不去證明他的推論的最終前提和方法之基礎的原則,這使得所有的具體科學具有不完善性,即具體科學“在從事這些研究時所缺乏的內在明晰性和合理性”[12]。就是說,科學家只是一些技術專家,他們構造理論和方法,但對這些理論和方法的可能性條件缺乏洞見;他們只關注研究對象,卻不關注這些對象由之而被給予的科學思維;從最終的原理和根據不能倒推概念和理論,因此,具體科學研究的每個步驟和每個推論都沒有在真實性和必然有效性上得到論證,不能使其立足于明晰合理的基礎之上,以至具體科學理論并不具有清晰明白性。事實科學屬于“實在世界”中的科學,數學屬于“觀念世界”中的科學,實在世界與觀念之間具有不可還原的差異,所以,數學定理或規律具有不可還原性,即不能還原為“經驗-普遍”的定律,但它能夠在經驗的事實科學中被運用。胡塞爾認為,形式邏輯是規范的、技術的學科,但邏輯學不是規范學科,而是純粹理論理性的科學,是一門觀念科學。因此在形式邏輯學基礎上建立的純粹邏輯學不是真正的邏輯學,不能代表科學的本質,因而還不能完全行使“科學學”的功能;在先驗的主觀性之絕然的明見性中被構造的先驗邏輯才是真正的邏輯,先驗邏輯作為“先驗的—現象學”哲學的邏輯,才能真正擔負起科學學的功能,最終為一切科學奠定基礎。哲學處于全新的維度中,只有這個全新維度的哲學——現象學,才是一種新的理論和方法的統一性,并最終為包括數學在內的科學奠定基礎。
胡塞爾的現象學的根本目的是要把哲學建成嚴格的科學,從而為知識的確實性、必然性和普遍性尋找可靠的基礎,并最終解決認識與認識對象的關系這一認識論的根本問題。因此現象學是從事科學研究、科學活動的先驗條件和理論方法。目前有些領域的科學研究大多停留于樸素的自然主義實證性態度,數學研究也缺乏先驗的態度,因而在科學和數學上的創造性研究成果不足。自覺接受必要的哲學訓練,提高哲學理論和方法素養,對于提高科學研究水平和促進技術進步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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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殷蘭心,西北師范大學哲學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象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