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朝江總,一代辭宗,身經亂世,屢有奔波。在佛學興盛的南朝,江總受君主、家族等因素影響崇尚佛教。仕陳后,因感念陳后主知遇之恩,常伴后主游宴后庭,沉迷聲色,被冠以“狎客”之名。暮年時,“深悟苦空”,頻繁出入攝山棲霞寺,以詩文寄情,彌補了現實與信仰割裂的遺憾。研究江總與棲霞寺的關系,有助于從中體悟江總既信仰佛教又忘情聲色的矛盾心理。
關鍵詞:江總;佛教;攝山棲霞寺
江總,字總持,濟陽考城人。其一生歷經梁、陳、隋三朝,是南朝陳代一位重要的詩人。雖因“傷于浮艷”被稱為“狎客”,但其一生都與佛相伴,直至暮年“深悟苦空”。陳后主時期,江總更是頻繁游歷棲霞山,與棲霞寺結下不解之緣。據丁福保《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和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輯,江總存世詩歌有九十余首,其中涉及佛教的有十一首,多首談及攝山棲霞寺,其文《攝山棲霞寺碑》至今還立于棲霞寺中。
一、江總的佛教信仰
佛教自東漢末年傳入中國,在南北朝時期得到了大力弘揚,逐漸被人所接受,并潛移默化地融入了人們的生活與思想中。上至帝王世家,下至底層民眾,崇佛似乎成了當時的潮流,引得人們爭相追逐。江總自幼置身于南北朝佛教信仰的氛圍中,終其一生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取字總持,便是江總與佛教最直接明了的聯系。“總持”是佛教語,是梵語陀羅尼之譯言。《佛學大辭典》釋義:“持善不失,持惡不使起之義,以念與定慧為體。菩薩所修之念定慧具此功德也。注維摩經一曰:‘肇曰:總持,謂持善不失,持惡不生。無所漏忌謂之持。嘉祥法華疏二曰:‘問:以何為持體?答:智度論云:或說念,或說定,或說慧。今明一正觀隨義異名。”①
(一)社會環境
江總出生于梁武帝天監十八年(519)②。眾所周知,南朝皇帝中佞佛達到極致的當屬梁武帝蕭衍,湯用彤言其“以佛法治國”。梁武帝長期事佛,不食葷腥,粗茶淡飯,每日一餐,極力鼓吹靈魂不滅之說,迷信因果報應。天監三年(504),梁武帝頒布一道舍道歸佛詔,詔曰:“愿使未來世中,童男出家,廣弘經教,化度含識,同共成佛。寧在正法之中,長淪惡道;不樂依老子教,暫得升天。”他在位統治期間,修造大量佛寺佛像,翻譯撰寫佛教著作,親自召集講經說法的佛法大會達16次之多;曾四次舍身同泰寺為奴,但每次都由群臣出錢將他贖回,前后幾次“用贖身錢至三億萬”③。據唐法琳《辨正論》載,梁代佛教最為鼎盛時,全國佛寺數量多達2846所,僧尼數達82700余人。梁武帝在位的48年可謂是南朝佛教登峰造極時期。太清三年(549)梁武帝駕崩,時年江總三十一歲。江總最初認識世界的三十余年是成長在梁武帝蕭衍“以佛教治國”的環境下,“人人皆佛,處處皆寺”的氛圍熏陶影響江總,其崇佛信佛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陳代梁興,既要安民,也要穩固政局。長期的戰亂傷痛更加需要佛教“救苦救難”“施舍”等慈道來維系社會的安定。加之北朝滅佛之舉促使大批北方大德名僧南渡,這些僧侶都是對佛教抱有極大熱情的中堅力量,他們的南下為陳朝佛教的宏大發揮了生力軍的作用。如果說僅是為了安撫民眾,陳朝大可不必興師動眾地崇佛禮佛,其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皇權與門閥之間的利益使然。
陳朝皇室出身寒微。陳霸先乘著侯景之亂亡梁的東風,掌控大權,登臨帝位。面對那些數百年來樹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根基尚淺的陳氏王朝還是得小心翼翼地贏得他們的支持。佛教與士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已然成為士族信仰的主流,迎合士族喜好是陳朝皇帝為鞏固自家江山的必要手段之一。陳朝皇帝通過一次次開展大規模的佛事活動,讓士族與皇權在現實與心理上更密切地結合。《南使·陳文帝紀》中記載陳文帝設無礙大會,舍身太極前殿,并撰寫《無礙會舍身懺文》;《南史·陳后主紀》記陳后主自賣于佛寺為奴。陳朝君主對佛教的推崇絕不亞于梁朝,江總仕梁、仕陳,自然擺脫不了最高統治者的影響。
(二)家族影響
家族的崇佛傳統也是江總與佛教結緣的重要因素。南朝有諸多崇佛的世家大族,如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汝南周氏等,濟陽江氏也位列其中。江總《修心賦》言祖上舍宅為寺:“太清四年秋七月,避地于會稽龍華寺。此伽藍者,余六世祖宋尚書右仆射州陵侯元嘉二十四年之所構也。侯之王父晉護軍將軍彪,昔蒞此邦,卜居山陰都陽里,貽厥子孫,有終焉之志。寺域則宅之舊基……”[1]347祖父江蒨、叔祖父江祿、父江紑皆亦好佛。“紑第三叔祿與草堂寺智者法師善,往訪之。智者曰:‘無量壽經云,慧眼見真,能渡彼岸。蒨乃因智者啟舍同夏縣界牛屯里舍為寺……紑性靜,好老、莊玄言,尤善佛義,不樂進仕。”[2]656可見,江氏合門崇佛,與佛寺法師來往,江總自小便受佛風沐染。
《陳書·江總傳》載:“弱歲歸心釋教,年二十余,入鐘山就靈曜寺則法師受菩薩戒。”[1]347這是江總第一次受持菩薩戒。菩薩戒是大乘菩薩所受持的戒律,在所有戒律中要求最為寬泛,對佛家弟子約束力極低,既能滿足弟子對世俗聲色的留戀,又能達到超越世俗的精神皈依。加之梁武帝的積極倡導,天監十八年(519),梁武帝“發弘誓心受菩薩戒,乃幸等覺殿,降雕玉輦,屈萬乘之尊,申在三之敬”[3]185。他不僅自己受戒,還勸誡臣下也受戒,“時高祖盛于佛教,朝賢多啟求受戒,革精信因果,而高祖未知,謂革不奉佛教,乃賜革覺意詩五百字,云:‘惟當勤精進,自強行勝修……又手敕云:‘世間果報,不可不信,豈得底突如對元延明邪?革因啟乞受菩薩戒”[2]524,致使菩薩戒在南朝逐步推廣。此外,陳文帝、陳宣帝也是菩薩戒弟子,分別在各自所作的《妙法蓮華經懺文》《勝天王般若懺文》中稱自己為“菩薩戒弟子皇帝”。君主憑借其政治地位要求公卿百官皈依佛法,不得不讓人懷疑其中所含有的強制成分。江總此次受菩薩戒向佛的誠心存疑,亦或許是君主極力倡導菩薩戒引發的受菩薩戒潮流,江總從眾而已。一方面是佞佛環境中身份地位的象征,另一方面只能說明南朝思想文化的多元化,但不能完全體現江總對佛教的崇信程度。林曉光評價此類現象為“去信仰化的知識資源”[4]。
(三)交友影響
與江總交往者多好佛,除梁、陳君主外,何敬容、姚察、傅縡、周弘正、徐孝克等皆亦好佛。
江總曾是何敬容府主簿,后遷尚書殿中郎。《梁書·何敬容傳》云:“何氏自晉司空充、宋司空尚之,侍奉佛法,并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東為伽藍,趨勢者因助財造構,敬容并不拒,故此寺堂宇校飾,頗為宏麗,時輕薄者因呼為‘眾造寺焉。”[2]534《續高僧傳·后梁荊州大僧正釋僧遷傳》載:“皇儲、尚書令何敬容以并請論擊,道俗欣洽,時論題之。”[3]214
姚察“幼年嘗就鐘山明慶寺尚禪師受菩薩戒,及官陳,祿俸皆舍寺起造,并追為禪師樹碑,文甚由麗”[1]349。姚察食素五十余載,“初,察愿讀一藏經,并已究竟,將終,曾無痛惱,但西向坐,正念,云‘一切皆空”[1]353。姚察之子姚思廉著《陳書》之時將江總與姚察合傳,可見二人關系之深厚。
傅縡“篤行佛教,從姓皇惠朗法師受‘三論,盡通其學。時有大心暠法師著《無諍論》以詆之,縡乃為《明道論》,用釋其難”[1]401。《管錐編》評《明道論》曰:“俊辯不窮,六朝人為釋氏所作說理文字,修詞雅凈,斯為首出,劉勰相形亦成倫楚矣。”[5]
周弘正與江總結伴同游攝山棲霞寺,《攝山棲霞寺山房夜坐簡徐祭酒周尚書并同》是江總與周尚書、徐祭酒同游攝山棲霞寺時所作。周尚書即周弘正,《陳書·周弘正傳》載:“太平元年,授侍中,領國子祭酒,遷太常卿、都官尚書。……太建五年,授尚書右仆射,祭酒、中正如故。弘正特善玄言,兼明釋典,雖碩學名僧,莫不請質疑滯。”[1]309《續高僧傳》載有周弘正與寶瓊、曇遷等僧人交往之事。
徐孝克與江總多有詩歌酬唱,其兄是著名文人徐陵。《陳書·徐孝克傳》載,徐孝克曾剃發為沙門,改名法整,生活苦困,乞討食物以充饑。后歸俗,“居于錢塘之佳義里,與諸僧討論釋典,遂通‘三論。每日二時講,旦講佛經,晚講禮傳,道俗受業者數百人……太建四年,征為秘書丞,不就,乃蔬食長齋,持菩薩戒,晝夜講誦《法華經》”[1]337。開皇十年,因長安疾疫,隋文帝召令其在尚書都堂講《金剛般若經》。臨終前其仍正坐念佛。
《續高僧傳》中多有江總與釋門僧人交往的記載,如興皇法郎、攝山慧布等。江總一生多次出入棲霞寺,多與此相關。眾所周知,佛學有“三論”,而“三論”的復興有賴于攝山諸師。從齊梁之際僧朗南游江南,在攝山弘揚“三論”,至梁武帝遣一眾僧人向僧朗研習三論大義,南方三論之學逐漸興盛,僧詮則是這一眾研習僧人中的佼佼者。后又有“詮公四友”,即僧詮的四位弟子,興皇寺法朗、長干寺智辯、禪眾寺慧勇、棲霞寺慧布。慧布“學徒數百,翹楚一期至于洞達清玄、妙知論旨者,皆無與尚,時號之為‘得意布,或云‘思玄布也”[3]238。法郎“彌綸藏部,探賾幽微,義吐精新,詞含華冠,專門強學,課篤形心。可謂師逸功倍,于斯為證”[3]224。時人贊曰:“詮公四友,所謂四句朗,領語辯,文章勇,得意布。”[3]224“詮公四友”承師之志,大力弘揚三論之學,使攝山三論之學愈發恢弘,其中法朗最重講說,因而,法郎時“三論”最為興盛。“此學(三論之學)之行,端賴攝山諸僧”[6],加之陳代諸位君主的大力推崇,三論之學一度成為陳代的官方佛學。“暮齒官陳”的江總與攝山棲霞寺慧布法師交往甚善,常與陳后主、徐孝克等同游攝山棲霞寺。
二、江總與棲霞寺
棲霞寺現位于距離南京市二十多公里的東北郊。“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建康(今江蘇南京)作為南朝首都,附近寺院眾多,最著名的就是攝山(今棲霞山)棲霞寺。在江總的一生中,棲霞寺是個非常重要的坐標。
棲霞寺建于齊永明七年,關于建寺,有“明僧紹舍宅為寺”之說。江總《攝山棲霞寺碑》序文記載:“齊居士平原明僧紹,空解淵深,至理高妙,遺榮軒冕,遁跡巖穴。宋泰始中,嘗游此山,仍有終焉之志。村民野老,競來諫曰,山多狼虎毒蛇,所以久絕行踐。僧紹曰,毒中之毒,無過三毒,忠信可蹈水火,猛獸亦何能焉。乃刊木駕峰,薙草開徑,披拂蓁梗,結構茅茨。廿許年不事人世。渡河息暴,擾篋無立,皆曰誠至所感。有法度禪師,家本黃龍,來游白社,梵行殫苦,法性純備。與僧紹冥契甚善,嘗于山舍講《無量壽經》。中夜忽見金光照室,光中如有臺館形象。豈知一念之間,人王照其香蓋,八未曾有,淵石朗其夜室。居士遂舍本宅,欲成此寺。即齊永明七年正月三日度上人之所構也。”[7]8152-8153
《南史·明僧紹傳》亦載:“齊建元元年冬,征為正員郎,稱疾不就。其后帝與崔祖思書,令僧紹與慶符俱歸。帝又曰:‘不食周粟而食周薇,古猶發議,在今寧得息談邪?聊以為笑。慶符罷任,僧紹隨歸住江乘攝山。僧紹聞沙門釋僧遠夙德,住候定林寺。高帝欲出寺見之,僧遠問僧紹曰:‘天子若來,居士若為相對?僧紹曰:‘山藪之人,政當鑿壞以遁;若辭不獲命,便當依戴公故事。既而遁還攝山、建棲霞寺而居之,高帝甚以為恨。”[8]
暮年江總頻繁出入棲霞寺,在此再受菩薩戒,并留下了關于棲霞寺的諸多詩文,以及在“四禪之境”的棲霞山中與后主文人集團的唱和之作。
陳宣帝太建六年(574),江總與徐孝克、周弘正同游棲霞寺,作《攝山棲霞寺山房夜坐簡徐祭酒周尚書并同》。徐祭酒是時任國子祭酒的徐孝克,“(太建)六年,除國子博士,遷通直散騎常侍,兼國子祭酒,尋為真”[1]337。周尚書即周弘正,據《陳書·周弘正傳》載:“太平元年,授侍中,領國子祭酒,遷太常卿、都官尚書。……太建五年,授尚書右仆射,祭酒、中正如故。……(太建)六年,卒于官,時年七十九。”[1]309同年又作《靜臥棲霞寺房望徐祭酒》:“絕俗俗無侶,修心心自齋。連崖夕氣合,虛宇宿云霾。臥藤新接戶,欹石久成階。樹聲非有意,禽戲似忘懷。故人市朝狎,心期林壑乖。唯憐對芳杜,可以為吾儕。”[9]2584俗世中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唯有修心才能使人內心清凈。前兩句富含佛理的詩是全篇主旨。佛教對江總而言,是其心靈的慰藉,借以擺脫俗世中的諸多哀傷。第二句轉而寫景,描寫了棲霞寺優雅的環境。山崖間皆為漫天的暮云所籠罩,路邊的藤蔓蜿蜒生長,山石經過長久的踩踏已漸成石階,清風拂過,樹聲沙沙作響,與林間嬉戲的禽鳥鳴叫聲相互交糅,襯得山間更加幽靜。后兩句對比俗世中與俗世外,凸顯出詩人對佛家的心向往之,寄寓了其歸隱旨趣。徐孝克有《仰同令君攝山棲霞寺山房夜坐六韻詩》。
陳后主至德元年(583)年,江總作《攝山棲霞寺碑》,碑文近兩千字,將佛典巧妙地融入景物、事理之中,聲情并茂,毫無板滯之嫌。
江總此次入攝山棲霞寺,再受菩薩戒。《攝山棲霞寺碑》載“餐仁飲德,十有余年,頃于攝阜,受持珠戒”[7]8153。其詩《入攝山棲霞寺詩》有序曰:“壬寅年十月十八日,入攝山棲霞寺,登岸極峭,頗暢懷抱。至德元年癸卯十月二十六日,又再游此寺。布法司施菩薩戒。”[9]2583《陳書·江總傳》自序云:“暮歲官陳,與攝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復練戒。”[1]347此次是江總自“弱歲歸心釋教”受菩薩戒后,時隔四十余載再次受菩薩戒。為何江總一生受菩薩戒兩次?據《大藏經·菩薩戒本》載:“若諸菩薩,以上品纏違犯如上他勝處法,失戒律儀,應當更受。”[10]又《大藏經·梵網經菩薩戒本疏·無德詐師戒》云:“若得此相,舊戒還全,更不須受。若不得此相,舊戒已失,故云現身不得戒。此是上品纏犯,故失戒也。而得更受,故云而得增長戒。”[11]佛典主張犯戒者在真心懺悔后可再次受戒。縱觀江總一生,雖“弱歲”便受菩薩戒,但“宮體詩人”“狎客”“亡國宰輔”是其標簽。作為宮體詩人,他所創作的宮體詩有較多關于女性容貌、身姿的描寫,內容多思婦、棄婦,辭藻新穎、艷麗;作為宰輔,其身居高位,卻未履行監國輔政之職,與陳后主縱情聲色,無暇朝政,被后人冠以“狎客”之名;陳代亡國雖非江總之過,但后世終究是要為一朝一代的滅亡找到些許原因,江總的“狎客”之名加之宰輔之職,自然是逃不脫“亡國宰輔”的帽子。“對江總來說,不幸的正在于他僅僅是一個有才華的詩人,卻被放在總管朝政的尚書令高位上。”[12]崇尚佛教卻又情迷聲色,學者王美秀將此稱為“信仰與實踐之間的沖突與斷裂”[13]。江總《自敘》對自己的一生作了中肯的評價,“時人謂之實錄”[1]347:
“歷升清顯,備位朝列,不邀世利,不涉權幸。嘗撫躬仰天太息曰,莊青翟位至丞相,無跡可紀;趙元叔為上計吏,光乎列傳。官陳以來,未嘗逢迎一物,干預一事。悠悠風塵,流俗之士,頗致怨憎,榮枯寵辱,不以介意。太建之世,權移群小,諂嫉作威,屢被摧黜,奈何命也。后主昔在東朝,留意文藝,夙荷昭晉,恩紀契闊。嗣位之日,時寄謬隆,儀形天府,厘正庶績,八法六典,無所不統。昔晉武帝策荀公曾曰:‘周之冢宰,今之尚書令也。況復才未半古,尸素若茲。晉太尉陸玩云:‘以我為三公,知天下無人矣。軒冕儻來之一物,豈是預要乎?弱歲歸心釋教,年二十余,入鐘山就靈曜寺則法師受菩薩戒。暮齒官陳,與攝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復練戒,運善于心,行慈于物,頗知自勵,而不能蔬菲,尚染塵勞,以此負愧平生耳。”[1]346-347
因“后主昔在東朝,留意文藝,夙荷昭晉,恩紀契闊”[1]346,受后主重用的江總感念君恩,且深知君命不可違,便常伴后主左右縱情山水,留戀聲色。這使得受過菩薩戒的江總心生懊悔,試圖通過佛教尋求心理解脫,“深悟苦空,更復練戒,運善于心”[1]347。學者段雙喜就江總二次受菩薩戒一事談到:“其內心未嘗不有悔意,故轉而向佛教尋求解脫,雖有邀名之嫌,亦具真心禮拜之意。觀其《自敘》末云:‘運善于心,行慈于物,頗知自勵,而不能蔬菲,尚染勞塵,以此負愧平生耳。懺悔語氣相當誠摯。又觀其此時,依止布師十余年,頻繁參加宗教活動,其再受戒也就順理成章。”[14]此言委婉且中肯,正如《入攝山棲霞寺詩》句“凈心抱冰雪,暮齒逼桑榆”[9]2583之意,表達了其要在垂暮之年斷絕俗世情欲,誠心皈依佛門之心。
陳后主至德二年(584),江總與陳后主、蔡征同游棲霞寺。《陳書·蔡征傳》載:“至德二年,遷廷尉卿,尋為吏部郎。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掌詔誥。尋授左民尚書,與仆射江總知撰五禮事。”[1]392江總“奉送金像還山,限以時務,不得恣情淹留”④。陳后主作《同江仆射游攝山棲霞寺》,開頭便從江總寫起,“時宰磻溪心,非關狎竹林”[9]2513。“時宰”指當時的執政者,即江總。此時的江總已由吏部尚書遷至尚書仆射,高居宰輔之位。《陳書·后主本紀》載:“(至德二年)夏五月戊子……吏部尚書江總為尚書仆射。”[1]110此處連用“磻溪心”與“狎竹林”兩個典故,“磻溪心”指姜太公望入仕,在渭水支流磻溪與周文王姬昌相遇,感念其知遇之恩;“狎竹林”指阮籍、嵇康等人因不滿司馬氏的黑暗統治而隱遁避世,幾人相約暢游于竹林之下。陳后主用這兩個典故實則稱贊江總輔佐自己有姜太公的磻溪之心,但他二人同游攝山棲霞寺又并非類于阮、嵇狎游于竹林之下。曹道衡先生稱陳后主與江總是臭味相投[12],如要說他二人是惺惺相惜的雙向奔赴實則也不為過。后主許江總以高位,江總感念后主的知遇之恩。這也是江總無法擺脫俗世之擾而一心向佛的矛盾之所在,“不能蔬菲,尚染塵勞,以此負愧平生耳”[1]347。
陳后主至德三年(585),江總作《入攝山棲霞寺詩》,序曰:“乙巳年十一月十六日,更獲拜禮,仍停山中宿。永夜留連,棲神悚聽,但交臂不停,薪指俄謝,率制此篇。以記即目,俾后來賞來,知余山志。”[9]2583江總縱情山水之時,深感時光如梭,人生匆匆,時不與我的焦慮與憂傷,唯有攝山棲霞山周圍那些超凡脫俗的景致,才能撫慰內心不可言說的復雜心緒。
陳后主禎明元年(587),江總再入棲霞寺,作《游攝山棲霞寺》,其序曰:“禎明元年太歲丁未四月十九日癸亥,入攝山展慧布法師。憶謝靈運集還故山入石壁中尋曇隆道人有詩一首十一韻。今此拙作。仍學康樂之體。”[9]2584所謂“康樂之體”即“謝靈運體”,謝靈運被視為中國山水詩創作第一人,他巧妙地將山水作為審美對象融入詩作,山水詩在其筆下滋生并逐漸壯大,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對自然山水景物的描寫手法即技巧,即“對偶聯及用典的使用讓其山水詩具有‘圓美流轉之詩境”[15]。從序文可見,江總的這首詩乃是仿“謝靈運體”之作。
“霡霂時雨霽,清和孟夏肇。棲宿綠野中,登頓丹霞杪。敬仰高人德,抗志塵物表。三空豁已悟,萬有一何小。始從情所寄,冥期諒不少。荷衣步林泉,麥氣涼昏曉。乘風面泠泠,候月臨皎皎。煙崖憇古石,云路排征鳥。披徑憐森沉,攀條惜杳裊。平生忘是非,朽謝豈矜矯。五凈自此涉,六塵庶無擾。”[9]2584
詩人在棲宿綠野、登頓丹霞之時看到山中一片淡雅清幽的風光,以頗為工整細致的筆法將攝山棲霞寺雨過天晴后、天氣晴和時的林泉、麥氣、泠泠涼風、皎皎明月、古石、征鳥疊映展現,相互映襯。詩人身處這樣一個清雅幽靜遠離塵俗的山水景色中,顯得格外平淡超脫。寓情于景,景情交融,詩人游覽山寺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心生感慨:“忘卻俗世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吧,只有這樣才能回歸真正寧靜的內心世界。”最后“五凈自此涉,六塵庶無擾”[9]2584一句,以佛理入詩,禪寄之境融合為一,“五凈”和“六塵”均為佛教語。“五凈”一指乳、酪、酥及黃牛未墮地之尿糞,在印度習俗中將牛視作梵天來的使者,故尊稱為“圣牛”,因而視其尿糞為凈物;另一指色界第四禪天之五凈居天。“六塵”指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等六境,又稱為外塵、六賊,眾生以六識緣六境而遍污六根,能昏昧真性,故稱為塵。此六塵在心之外,故稱外塵。此六塵猶如盜賊,能劫奪一切之善法,故稱六賊。此句既表達了遠離塵世煩擾的愿望,又表現出對清新超脫自由生活的向往,同時還有些許懺悔之情以顯現暮年皈依之誠意。
陳后主禎明二年(588),江總作《營涅槃懺還涂作詩》,序曰:“禎明二年仲冬,攝山棲霞寺布法師,只爾待終。余以此月十七日宿昔入山,仰為師氏營涅槃懺,還途有此作。”[9]2585《續高僧傳·陳攝山棲霞寺釋慧布傳》載:“(慧布法師)以陳禎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卒于棲霞。”[3]239惺惺相惜的好友自此陰陽兩隔,這是江總最后一次入攝山棲霞寺,慧布法師的圓寂似乎預示著江總與棲霞寺的緣分已盡。此后陳后主禎明三年(589),即隋開皇九年,陳京城淪陷,陳朝覆滅,江總入隋,為上開府。隋開皇十三年(593)春,江總得到南還許可。隋開皇十四年(594)年,江總便卒于江都,《陳書·江總傳》載:“開皇十四年,卒于江都,時年七十六。”[1]347
江總一生在隱與仕之間徘徊,難以從塵世的矛盾與掙扎中超脫,唯有佛寺這樣靜寂幽情、超脫于俗世之外的地方才能使他獲得安慰。攝山棲霞寺依山傍水,風光旖旎,暮鼓晨鐘、佛音梵唱。于江總而言,其是躲避俗塵的棲心之處,是從“傷于浮艷”到“深悟苦空”的精神皈依之地。暮年江總頻繁出入攝山棲霞寺,對其偏愛有加,給后世留下諸多與攝山棲霞寺相關的聲情并茂的詩文,使人們心向往之,棲霞寺也因此更加聲名遠揚。二者關系之密切程度如明人鄧原岳在《過華亭寺讀方子及碑》中所言:“棲霞片石應堪語,苦憶南朝江總持。”⑤
注釋:
①參見丁福保的《佛學大辭典》。
②鐘翠紅《江總年譜及作品紀年》中考證:《陳書·江總傳》中載江總卒于開皇十四年(594),時年七十六歲,以此推算江總生于天監十八年(519)。
③參見《廣弘明集》卷四。
④參見江總的《入攝山棲霞寺詩》小序。
⑤參見鄭洪業的《云南通志》(第29卷),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參考文獻:
[1]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2]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道宣.續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4.
[4]林曉光.王融與永明時代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312.
[5]錢鐘書.管錐編·全陳文卷一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9:1485.
[6]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499.
[7]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8]李延壽.南史·明僧紹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1242.
[9]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0]玄奘.大藏經·菩薩戒本[M].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1115.
[11]法葬.大藏經·梵網經菩薩戒本疏·無德詐師戒[M].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652.
[12]曹道衡.論江總及其作品[J].齊魯學刊,1991(1):89-94.
[13]王美秀.南北朝晚期士人與菩薩戒——以江總為事例的考察[J].普陀學刊,2018(1):225-258.
[14]段雙喜.江總生平與佛教關系考述[J].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115-119.
[15]蔡宗齊.六朝五言詩句法、結構、詩境新論——“圓美流轉”境界的追求[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5):108-123.
作者簡介:祖晶晶,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