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長制”是江河屬地管理的制度設置,由地方各級黨政負責人擔任河長,以其職權跨越了專業管理的局限,將涉及多方利益的江河納入一體化、法治化管理中。追根溯源河長制可謂源遠流長、枝繁葉茂。其源可以上溯至黃河堤防始建的春秋戰國時期,其分派則有堰長、溝長、渠長、斗門長、河堤使之設,涵蓋江河防汛防洪,以及運河、灌溉、城邑等水利工程管理。河長制在古代水利工程管理中,對保障江河安瀾、水資源管理、水權維護等諸多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河長制有鮮明的水文明烙印,通過挖掘唐代、北宋、金代“河長制”的制度設計、管理規定及價值取向,可以闡釋制度的內在連續性,反映水文明的綿厚底色。
唐代的“渠斗長制”
唐代水利發展達到空前的高度,其水利法規的架構與實施,支撐農田水利工程、大運河的營運,并為其后各朝代所繼承。
唐代都長安,對其政治、經濟影響最大的是引涇、引渭的灌溉工程,以及關中漕渠、汴河、淮揚運河等。唐代“渠斗長制”見于《水部式》。《水部式》是由中央政府頒布的第一部國家水利法規,是水利工程管理制度的重要創舉。《水部式》記載渠斗長的職責:“合璧宮舊渠,深處量置斗門節水,使得平滿,聽百姓以次取用。仍量置渠長、斗門長檢校。若溉灌周遍,令依舊流,不得因茲棄水。”規定灌溉工程的渠長、斗門長負責工程運行管理,確保灌溉秩序和水量公平分配。《水部式》還將灌區管理好壞作為官吏考核晉升的依據。唐代將《水部式》的“渠斗長制”納入國家法典。《唐六典》卷二十三中記載:“凡京畿之內,渠堰陂池之壞決,則下于所由而后修之。每渠及斗門置長各一人,至溉田時,乃令節其用水之多少,均其溉焉。每歲,府縣差官一人以督察之,歲終錄其功以為考課”,更將問責制落實到府、縣的水管理中。通過設置渠斗長,明確渠長、斗門長的管理職權,對灌區實施水資源的嚴格管理,通過有效的分配、節約使用,以滿足大規模農業灌溉的需要,從而壯大唐代的農業基礎,促進唐代的繁榮強大。
唐代渠長、斗長制度在后來灌溉工程中普遍設置,并世代傳承。
北宋的“河堤使制”
北宋沿襲了唐代水利制度體系,王安石主導的熙寧變法更有《農田利害條約》,推動了農田水利建設與管理。
11世紀以來,黃河進入了大改道的前夜,北宋都汴京(今河南開封),黃河、汴河洪水直接危及都城,所以北宋王朝高度重視對黃河的治理,傾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到治河中。北宋治河的主要任務就是對黃河下游洪水災害的防御和抗災,最主要的措施就是筑堤、堵口、引河、減河。同時對堤防管理也高度重視,“河堤使制”便應運而生,在國家層面以防洪為主要職責的“河堤使制”在黃河和汴河上建立起來。
據《宋史·河渠書》記載:北宋乾德五年(967年)正月,“帝以河堤屢決,分遣使行視,發畿甸丁夫繕治。自是歲以為常,皆以正月首事,季春而畢。是月,詔開封大名府、鄆澶滑孟濮齊淄滄棣濱德博懷衛鄭等州長吏,并兼本州河堤使,蓋以謹力役而重水患也”。在黃河屢次決口、京畿地區頻繁遭遇大水災的形勢下,宋太祖趙匡胤下詔,令沿黃河的開封、大名、鄆、澶、滑、孟等府州長吏兼任本州管轄范圍內河、汴的“河堤使”,負責堤防的修守,這是宋代實施“河堤使制”的肇始,為北宋以后各朝對黃河堤防的管理、黃河職官制度的設置奠定了基礎。江河河堤使設置和防汛管理制度后來推行到黃河、長江、永定河等河流,以保護都城和重要設施的防洪安全,沿用數千年。
北宋開寶五年(972年),宋太祖趙匡胤還下詔設置專管河事的官員,“自今開封等十七州府,各置河堤判官一員,以本州通判充;如通判闕員,即以本州判官充”,進一步強化了地方政府官員河、汴修防責任。通判由皇帝直接委派,輔佐州政,可視為知州副職,但有直接向皇帝報告的權力,從而加強了河防的行政管理。
北宋淳化二年(991年),宋太宗趙炅下詔:“長吏以下及巡河主埽使臣,經度行視河堤,勿致壞隳,違者當置于法。”規定巡河使臣必須按照要求巡視河工,及時發現問題和興工修復,如果河堤有毀壞的情況沒有被發現,當依法處置。巡河制度明確了責任主體和懲罰機制。
北宋咸平三年(1000年),宋真宗趙恒詔令:“緣河官吏,雖秩滿,須水落受代。知州、通判兩月一巡堤,縣令、佐迭巡堤防,轉運使勿委以他職。”規定沿河的官吏,若任期已滿調任他職,必須要等到水毀工程修復后才能調任。詔令還要求黃河、汴河沿線的知州、通判兩月一巡堤,縣令要輔佐知州和通判并輪流進行巡堤,這期間,轉運使不能安排縣令其他工作,并賦予轉運使考察各級官員河工績效、舉薦升遷的職責。
北宋的“河堤使制”通過皇帝的詔令發布和實施,具有最高的權威性和制度影響力,不僅涵蓋官職設置、責任劃分、任務要求,還明確了離任要求和懲罰機制,契合黃河治理的需要,也對后世江河管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金代的“河長制”
1127年“靖康之變”后,宋室南遷。宋金對峙大體以淮河為界,金鞏固了北方的統治,黃河流域基本為金所管理,金承繼了京畿地區的河工管理。
水行政管理上,金承唐宋制,設都水監總管河防事宜。在黃河的職官設置上,建立巡河官制度,規定“在黃河每埽設立散巡河官一員,并設都巡河官六員,分管全河二十五埽”。金朝還動用兵役參與防汛和河工修守,全河共設埽兵12000名。金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黃河在衛州決堤,金世宗完顏雍鑒于河患頻繁,已設置的埽兵數不足,遂下詔增設人員,“沿河四府十六州之長貳皆提舉河防事,四十四縣之令佐皆管勾河防事”,即規定沿黃各府、州、縣的行政官員正副職,要承擔起黃河治理的各項管理責任,明確南京、歸德、河南、河中的四個府及所屬的16州,包括:懷、同、衛、徐、孟、鄭、浚、曹、滑、睢、滕、單、解、開、濟、陜州,16州所屬44個縣的縣令也要協助河防。
金泰和二年(1202年),金章宗頒發《河防令》,規定了中央、州縣的河防職責,如每年汛前戶部、工部、都水監派出河防檢視官、散巡河官、都巡河官沿河巡查河防,考核是年河工歲修情況,并檢查次年春修備料,待秋冬黃河安流后,才能回京還職。《河防令》表明金代“河長制”的設置,具有較強的法規意識,不僅強化沿黃各行政區的主要官員對黃河河防事務的管理職責,而且還體現了協同治理黃河的特點,無論是從中央派下來的官員,還是專業河防機構的散巡河官、都巡河官,加上沿黃各府、州、縣的官員,在各司其職的同時,發揮著決策、協調、管理的作用,加強治河的統一管理。
金代的“河長制”從制度設計上體現了黃河防汛、防洪管理的特點,為明清時期工部、戶部領御史銜的外派官巡視河工,與聽命皇帝的河道總督專管這一機制的濫觴。
“河長制”連續及其制度特征
從唐代的“渠斗長制”,宋代的“河堤長制”,金代的“河長制”,直到明清時期的“河道總督制”,歷經千年,變化的是歷史的變遷、朝代的更迭,不變的是“河長制”的延續、傳承和積淀,不僅僅是名稱上的近似,在頂層設計、制度內涵、價值取向上也保持高度趨同,呈現出連續性的突出特征。
頂層設計的連續性。唐代、宋代、金代的“河長制”的設計均體現了國家意志,都是在中央政府層面上通過設立“河長”對河流、灌區、渠道進行管理的制度安排,是國家水治理的體現。從唐代《水式部》《唐六典》中的“渠斗長制”,宋代皇帝詔令中的“河堤長制” ,金代《河防令》和皇帝詔令的“河長制”,無一不體現出國家對河流、渠道行政管理的加強,唐、金兩代還以法律的形式予以明確,更凸顯“河長制”的地位,也體現國家水行政管理模式的傳承和創新。
制度規定的連續性。宋、金二代的“河長制”在制度內容上也基本一致,在設置專門的黃河行政管理機構的基礎上,賦予了沿黃河行政區劃的行政長官還要兼管黃河防汛、黃河治理。宋太祖下令要求沿黃河17個州的知州要兼任本州管轄范圍內的黃河“河堤使”,金世宗下詔要求沿黃河16個州的知州以及副職要負責河防之事。在宋代賦予知州職責的基礎上,金代還明確了各州所屬縣的縣令也要輔佐知州進行黃河的治理,形成上下協同管理、共擔其責的架構,體現“河長制”的制度特點。
價值取向的連續性。唐、宋、金三代的“河長制” 在責任追究、獎罰措施等方面有共同的價值取向,唐代的“渠斗長制”規定,每年年終,府和縣會派官員對各個渠道和閘門的長吏進行督導和考核,考核好的,要“錄其功”;宋太宗時規定,如果“河堤長”和水利官員巡河不認真,黃河出現問題,要“違者當置于法”,即要依法懲處;金代《河防令》明確朝廷每年汛前派出河防檢視官員與沿黃的州縣“河長”沿河巡查、落實防汛舉措、檢查防汛備料,如遇到黃河出險,要一同進行搶險,必須等黃河安然后,才能離開返京復命還職。這種獎罰分明的管理機制有力保障了“河長制”的實施,其價值取向上的一致性,使得“河長制”更具有歷史的連續性和影響力。
新時代的“河湖長制”
江河萬古流,奔騰不息的江河攜帶著文明的浪花,穿越時空,從遠古奔涌而來。
2003年,浙江省長興縣在全國率先實行河長制,2016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全面推行河長制的意見》,明確河湖長制是以保護水資源、防治水污染、改善水環境、修復水生態為主要任務,在全國江河湖泊構建起責任明確、協調有序、監管嚴格、保護有力的河湖管理保護機制,為維護河湖健康生命、實現河湖功能永續利用的一項制度安排,是解決新老水問題的重要途徑。
2017年元旦,習近平總書記在新年賀詞中發出“每條河流要有‘河長’了”的號令。新時代的“河長制”由此拉開了序幕。這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立足解決我國復雜水問題、保障國家水安全,從生態文明建設和經濟社會發展全局出發,發出全面推行河湖長制的偉大號召。全國各地認真貫徹落實偉大號召,各級黨委和政府要把推行河長制作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舉措,加強組織領導、健全工作機制、強化考核問責、加強社會監督。截至目前,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和政府主要領導擔任省級總河長,省、市、縣、鄉4級河湖長共30萬名,村級河湖長(含巡河員、護河員)超90萬名,實現了河湖管護責任全覆蓋。
從唐代的渠長、斗門長,到宋金的河堤使、巡河官,再到現代的河湖長,其職責因經濟社會的發展而不斷傳承完善和發展,從關注灌區到關注防洪,再到河湖整體生態,體現了水文明發展的連續性。
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 在千百年的治水實踐中,水文明以其連續性的獨有特征,在中華文明發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河長制”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我們挖掘古代“河長制”的源流,更能深切感受到現代“河長制”深厚的歷史底蘊,從而更好地推動新時代“河長制”向著未來前行。
今天,當我們在河湖岸邊看到的一個個河長公示牌時,請致敬歷史,因為它們不僅是使命與職責的昭示,還是水文明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