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蕓
(中國農業大學,北京 100083)
不識真農村,何以識中國。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新媒體技術為鄉村發展提供了新的可能,其不僅為鄉村提供了新的娛樂工具,更為農民進行自我表達、傳播鄉村文化提供了新的機遇。但與此同時,也帶來了諸如數字鴻溝、自我認同弱化等新的挑戰。因此,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推進,如何激發農民自身的主動性,講好中國鄉村故事成為新時代鄉村文化傳播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
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首次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也是從2017年開始學術研究的視角更多地轉向鄉村。受制于鄉村經濟、教育等因素影響,鄉村文化建設一直是發展的短板,關于鄉村文化振興的研究,多按照“為什么、是什么、怎么做”的研究邏輯。
第一,關于鄉村文化振興的內涵和價值,學者們多從文化復興、重建鄉村秩序等角度進行探討,指出鄉村文化振興既是滿足人民美好生活的戰略決策[1],也關乎著農村和農民生存根基與國家現代化的發展[2],同時指出鄉村文化建設的目標在于激活鄉村文化發展的內生性動力[3],實現鄉土文明價值重構[4]。第二,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分析鄉村文化振興面臨的現實困境,如從農民視角出發,指出受鄉村文化生存環境改變的影響,農民文化自信日益缺失[5];從決策者視角出發,認識到由于決策者對鄉土文化價值認識不到位,導致鄉土文化面臨被破壞的危險[6]。也有學者基于社會環境視角認為鄉村經濟發展現狀、鄉村文化建設路徑等方面的不足制約著文化建設[7]。第三,關于鄉村文化振興的實踐路徑,學者們多從激活鄉村內在發展動力視角進行探討,如充分打造鄉村文化振興的場域環境[8],激發鄉村、農民本身的主觀能動性[9]等。
目前,關于鄉村文化振興的研究已較為全面,從概念界定、研究價值到具體實踐路徑都有學者進行研究,主要采用定性的研究方法,分析過程多關注宏大議題,缺少對鄉村文化傳播中微觀和中觀視角的關注,此外,學者們雖都意識到鄉村文化建設主體性缺失的問題,卻未提供給村民主體性“在位”的方式。
城市化進程加快,不僅改變了鄉村的生活方式,還使鄉村特色文化資源逐漸弱化。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政府和社會各界特別注重通過數字技術保護鄉村文化,其中鄉村短視頻為鄉村文化振興提供了一條新的技術路徑,短視頻介入鄉村文化保護的研究主要有3類。
第一,鄉村短視頻內容研究多圍繞“三農”話題展開,大致可分為“李子柒田園牧歌”式鄉村[10]、“張同學”普通農人的日常生活[11]和以浮夸表演為核心的土味敘事,鄉村短視頻的傳播也呈現出即時性[12]、個體性[13]和廣泛的連接性[14]等特征。第二,學者從不同主體角度分析短視頻在鄉村文化傳播中的價值作用,如基于國家立場,指出在“三農”短視頻中,數字化呈現、數字化表達等技術成為推動數字鄉村建設的重要力量之一[15]。基于村民視角出發,指出短視頻再現了鄉村的“地方感”,以此喚醒觀眾的鄉村記憶[16]。在傳播主體方面,農民被視為關鍵傳播者[17],鄉鎮政府、鄉村基層黨組織和鄉村精英等多元主體[18]也被視為鄉村文化傳播的重要主體。第三,關于鄉村短視頻發展困境的談論多指向城市文化對鄉村文化價值的消解,有學者認為缺乏對鄉村文化深度挖掘[19]是目前短視頻傳播中鄉村文化面臨的主要困境,而避免將鄉村文化作為獵奇對象被觀看成為鄉村文化傳播的新路徑選擇。
基于對鄉村短視頻的研究現狀分析,得知學界對鄉村短視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經濟發展和文化保護方面,從農民主體性出發對鄉村短視頻的功能和路徑思考尚不充分。因此,在重建鄉村文化主體性地位的同時,鄉村短視頻如何被言說、如何被闡釋、如何被指認,成為鄉村短視頻發展必須明確的癥結。同時也注意到大多數研究者關注短視頻創作者的職業化路徑,非商業化短視頻運營實踐較少有人關注,至此可以明確本文的研究問題,即在非商業化邏輯下,作為主體的農民進行短視頻創作是否可以為文化振興帶來新的路徑可能。
本文堅持以鄉村振興戰略為政策依托,以分析農民主體話語表達的內生動力機制為起點,采用參與觀察和深度訪談的方法,對河北省S村進行田野調查,了解S村村民媒介使用現狀,在系統闡述新媒體使用現狀的基礎上,對農民群體抖音使用情況進行分析,并針對新媒體技術給這一群體帶來的挑戰進行闡述,嘗試回答在非商業化運行邏輯下農民使用抖音的意圖和期待,并試圖尋找農民利用新媒介傳播鄉村文化的可能性。
一切符號都具有意義。網絡昵稱是抖音用戶在網絡平臺進行身份表征的重要符號,S村村民在抖音平臺的昵稱設置上有真實身份的表露,有寄托自己對生活的美好期望,也有對美好事物的描述。頭像是抖音用戶自我呈現的重要方式,S村村民在頭像設置上較為簡單,多傾向于展現自我的真實身份和自身喜好的表達,如個人自拍、個人生活照等,較少注重對自身形象進行多元化的展現。在個性簽名的設置上,多為抖音平臺系統默認簽名“謝謝你的關注”。從視頻拍攝技巧和內容來看,以對口型表演居多,視頻風格也多使用較為艷麗的視頻模板。從拍攝場景來看,主要為個人生活場景,如院內、家中和村落河流為背景進行拍攝,呈現真實的生活場景。從視頻互動來看,主要基于線上熟人社交。
社交類短視頻在農村的出現為村民進行自我表達提供了新的話語空間。抖音的低門檻性和內容的豐富性為農民提供了休閑娛樂和重建自信的新場所。根據調研發現,農民拍攝抖音主要目的是打發無聊時間、分享日常生活和記錄重要事件。值得注意的是,新媒體技術未進入鄉村之前,農民群體空閑時間的娛樂活動以打牌或閑聊為主。當新媒體技術進入鄉村后,抖音成為部分農民飯后閑余的主要娛樂方式。因此,筆者通過采訪村民試圖對本文的研究問題做出一種解釋,即在非商業化邏輯下,村民僅將抖音作為娛樂的工具,并不會出現沉迷抖音的狀況,也偶爾會將抖音作為一種宣傳手段。
拍抖音我主要是瞎拍的,主要娛樂,放松一下。主要是俺們干這個(安裝鋁合金),就跟做廣告似的,也有從抖音上面聯系我的,安裝鋁合金都找我。(Q,2023-04-20)
短視頻具有情感的偏向,使用戶能夠在虛擬世界里逃避現實的煩惱和壓力,獲得簡單快感[20]。如今,農民習慣在空閑時間“抖一抖”,他們的娛樂時間和生活時間自然地交融在一起,刷抖音成為他們閑暇時間的首要選擇,抖音為農民進行自我表演提供了新的活動場所,除最初觀看短視頻、追求休閑娛樂、消磨時間、獲得外部知識信息與日常生活技能等需求外,農民群體出現了通過拍攝短視頻記錄生活、展現自我、進行互動來提高自我效能與認同感的需求,使用抖音成為部分農民日常調節個人情緒必不可少的自娛活動。總體而言,農民在抖音中更愿意表現自己,且大部分村民使用抖音基于熟人社交的范圍,社交范圍具有線上線下一致性。除此之外,作為承載著意義的媒介平臺抖音匯聚起一個鄉村的媒介記憶,S村村民習慣使用抖音進行娛樂并拍攝抖音進行自我展演,或許在未來,農民也可以通過拍攝抖音視頻這一行為傳播鄉村文化。
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數字鴻溝問題日益凸顯,受限于自身文化素質水平和對新技術的接納能力,農民在新媒介使用上存在技術壁壘,他們對短視頻功能的使用只停留在基礎功能上,內容創新仍存在困難,數字鴻溝問題是學者認為農民在新媒體使用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但在實際調研過程中發現,大多農村抖音使用者認為抖音操作“挺簡單的”。據筆者觀察,農民經常使用的抖音操作為刷視頻、點贊和評論等,他們也表示現階段不需要掌握抖音的復雜操作。因此,現階段更值得關注的是視頻發布者對自身視頻內容的自我認同。
自我認同形成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對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定義;二是對他人、環境的看法與評價進行內化。獲得他人認可的自我認同需求主要體現在村民對他人評價的在意程度上,這種對他人評價的在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村民在抖音上的自我呈現與互動。通過調研發現,村民在發布抖音短視頻前要進行仔細斟酌,預設別人是否會對該視頻進行點贊,確定自己的視頻達到完美之后才進行上傳,并在上傳后反復觀看別人的點贊或評論,如后期發現自己發布視頻的點贊量不如預期設想,創作者會將該作品設置為私密作品。
好多人給我點贊,我粉絲比較多,有些時候能達到1 000多的點贊量,我這里還有好多私密的作品,主要是感覺自己沒拍好,刪了又舍不得,就設置成私密了。每天是晚上9點左右發抖音,那會大家都吃完飯了,要刷抖音了。 (S,2023-06-13)
聚集了流量的傳播平臺,讓用戶能夠持續關注并自發傳播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信息[21]。根據調研發現,S村在改革開放之前設有劇團,曾前往周圍村莊及縣城進行演出,S村有很著深厚的文藝傳統,現如今面臨的情況是村莊文藝繼承面臨斷代的危機,老一輩文藝工作者越來越少,村莊中的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少年外出讀書,鄉村傳統文化存在青黃不接的狀況。筆者針對S村非遺傳承人抖音發布的內容及評論互動進行文本分析,發現其視頻內容雖有涉及該村傳統文藝,如河北梆子、吹嗩吶等傳統民俗文化,但就其視頻內容而言,多作為自身娛樂,缺乏傳播鄉村民俗文化的意識,對于視頻內容的質量也有待提高;就其評論內容而言,多為基于熟人社交的大拇指和鮮花,視頻傳播范圍多為附近區縣,范圍有限。
新媒體技術和消費文化進入鄉村后,農民也相應地產生了自我認同危機,出現自我認同錯位的狀況。拍攝短視頻成為農民主要的娛樂方式之一,由于他人的評價是多元且多變的,作為個人難以控制負面評價的出現,網絡時代,由于互聯網的匿名性,使負面評價出現的概率進一步擴大,而這些評價是不可控的,在這個過程中,農民群體出現自我認同弱化是不可避免的。針對自我認同問題,筆者認為,增強農民群體的自我意識和自我認同感是最根本的解決辦法。首先,自我認同是人和人互動的結果,其形成需要在與他人的交流互動中完成,提升農民群體的自我認同可以借助官方力量,組織相關培訓活動,為鄉村短視頻使用者的交流、互動提供平臺,讓農民群體認識到自我的價值,確定自我身份的主體性,增強村民的自信心,提高對自身的認同。其次,增強村民的虛擬認同和現實認同,農民群體通過線上反饋互動,正確評估自己,增強虛擬認同,以此來指導現實生活實踐,獲得現實生活的自我理解,并將農民在虛擬空間的虛擬自我與現實空間的真實自我相關聯,實現二者良性互動,從而在不斷反思中重構自我認同,促進農民的價值實現。
鄉村振興既要塑形,也要鑄魂。短視頻巨大的用戶群體為鄉村文化提供了新的傳播場域。針對鄉村傳統文化傳承受阻問題,首先,利用新媒體技術傳播鄉村文化的前提是增強傳承人的文化自覺。因此,在傳播鄉村文化之前,使農民群體對自身文化的起源、形成和發展有完整的了解,增強其對鄉村文化的認可,產生傳播文化的內生動力。其次,只有優質的內容才能吸引受眾,鄉村文化傳播者應深挖本地特色文化內涵,通過短視頻進行差異化呈現,展現鄉村特色,保持定期更新,增強與粉絲的互動,將自己的視頻內容在更廣泛的空間內進行傳播,不局限于周邊區縣的傳播與互動,提高當地文化的傳播度和認知度。最后,傳播方式不能僅局限于線上傳播,也不能將文藝傳統停留在過節表演的狀態,還可利用寒暑假開展夏令營、舉辦文化節等活動,豐富地方文化形式,并在真實呈現內容的基礎上進行創新,體現時代內涵,挖掘更多優秀的鄉村文化,增強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幫助更多受眾了解村莊文藝發展歷史。
雖然數字鴻溝問題現階段不是農民使用抖音的關鍵問題,但隨著農民抖音使用者使用要求的進一步提升,這一問題也會成為限制農民使用體驗的一大問題。因此,針對數字鴻溝問題,筆者認為“代際反哺”和“朋友相互學習”成為農民媒介素養提升的有效路徑。基于親屬關系,數字反哺不僅能夠幫助農民熟練使用抖音,還能夠加強長輩對晚輩的信任,形成良好的家庭關系。同時,朋友相互學習也是有效提高媒介素養的方式之一,同一個地區的抖音用戶通過線下聚集,共同探討抖音某個功能的使用,不僅可以幫助他們更好地了解某些功能的用途,還能形成團結友愛的鄰里關系,延續鄉土中國的優秀文化基因。
在新媒體環境下,抖音為農民帶來新的話語表達方式,越來越多的農民入駐抖音,與商業運營邏輯要求流量至上的觀點不同,農民使用抖音主要基于非商業運營邏輯,主要目的是分享生活和進行自我展演。本文通過對S村的調研發現,S村村民發布視頻以翻拍和日常生活記錄為主,將自家院落和田間地頭作為拍攝場所,在視頻中分享個人生活事件或展演鄉村傳統文化。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希望獲得他人的認同,他人評價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抖音上農民的自我呈現,拍攝內容缺乏傳承傳統鄉村文化的意識。除此之外,數字鴻溝問題也是農民抖音使用者終將要面對的問題。筆者根據調研發現,獲得自我認同、提高自信心成為農民主動展現自我的重要動力,定期更新和及時互動也促使抖音成為文化傳承的重要手段,“代際反哺”和“朋友相互學習”成為村民媒介素養提升的有效路徑。此外,還需要關注的是,新興現代媒介介入鄉村傳播場域,變革了傳統的鄉村傳播方式,重構鄉村群體以“熟人關系”為主要特征的社會交往模式。在村莊人們隨時隨地刷抖音的行為已成為一種媒介景觀,從而產生人與人面對面溝通交流、接觸的機會減少,降低了人們對鄉村社區的歸屬感。因此,新媒介技術進入鄉村后對鄉村原有社會關系的消解值得我們注意。
對于農民抖音使用的研究,本文只針對河北省S村村民進行調查研究,希望此文可以吸引其他研究者,從實踐的角度探討非商業化運營邏輯下農民群體的抖音實踐為何和何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