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冬,龍宇曉
(1.貴州師范學院體育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2.復旦大學民族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體育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體育類非遺),既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表現形式和體育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更是勞動人民情感和智慧的結晶,其歷史文化價值不言而喻。各級政府及相關主體十分重視并積極加入體育類非遺的保護和傳承實踐,“體育類非遺法制建設不斷完善、全面普查逐步推進”[1],取得了相當可喜的成就。然而,隨著體育類非遺保護和傳承的深入,在這一多元主體參與的社會工程中,不可避免地面臨諸多困境,如“苗族龍舟文化傳承中,村寨、民間協會與地方政府在互動過程中產生了各種象征性的沖突”[2],即參與主體之間的矛盾。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人與環境、人與人互動中形成的一個復雜的精神實踐系統”[3],實踐中利益主體之間互動關系的良性與否已成為體育類非遺傳承的重要制約因素[4],有必要從學理上進行探討和厘清。為此,本研究運用行動者網絡理論,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臺江縣苗族獨木龍舟節為例,探討體育類非遺傳承中的多元主體如何互動并結成行動者網絡等問題,以期為體育類非遺保護和傳承實踐提供理論參考。
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ANT),簡稱ANT理論。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法國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米歇爾·卡龍(Michel Callon)和約翰·勞(John Law)為核心的科學知識社會學巴黎學派提出的一套新的科學與技術分析方法,強調科學與技術的形成或建構是行動者網絡作用的結果,人類要素和非人類要素在技術形成或建構中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作用。之后發展為一種以科學技術研究為中心的廣泛社會理論,構建了從本體論(堅持廣義對稱性原則)至方法論(跟隨行動者并描述其行為)和認識論(社會的本質是一種聯結)的完整理論體系[5]。ANT理論主要由一個原則和三個核心概念構成:即廣義對稱性原則(General Symmetry Principle),行動者(Actor)、網絡(Network)、轉譯(Translation)三個核心概念。
廣義對稱性原則的提出是基于對“強綱領”的批判。20世紀70年代,以大衛·布魯爾(David Bloor)為代表的愛丁堡學派倡導的“強綱領”,認為社會因素對自然科學產生決定性影響,形成了用“社會一極”(主體)解釋“自然一極”(客體)的“強綱領對稱性原則”[6]。拉圖爾認為這種將自然與社會對立,單向度地選擇社會一極作為科學知識的解釋資源的方式并非公平對稱地看待自然和社會。為此,拉圖爾等人提出“廣義對稱性原則”,主張對稱性地看待自然和社會的作用,用同樣的術語來解釋自然和社會,指出“廣義對稱性原則不在于自然實在論和社會實在論之間的替換,而是把自然和社會作為孿生的結果”[7]。并提出用既非自然(客體)也非社會(主體)的主客體混合的第三種實體,稱為準客體(Quasi-Object),來解釋自然和社會[8]。這一“從對科學知識的社會實在論式的解釋到尋求用同一資源解釋自然或社會”[6]的轉變,消除了自然與社會、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
行動者是所有參與事實建構的人類要素和非人類要素的總稱,即“任何通過制造差別而改變了事物狀態的東西都可以被稱為行動者”[9],包括“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兩者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作用。正如在拉圖爾《法國的巴斯德化》的案例中,巴斯德(科學家)研發的炭疽疫苗技術涉及農民、獸醫、內科醫生等“人”,以及母牛、微生物、炭疽病等“非人”,各因素彼此聯系,卷入到科學的實踐過程,參與科學技術的形成。行動者具有能動性,通過自身行動參與聯結的建造與擴展,而非人類行動者的能動性需要通過人來表達。為此,拉圖爾提出了“代言人”(Spokemen)或“代理者”(Agent)的概念,用于說明非人類行動者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愿,即“代理者”為非人類行動者代言或說話。
網絡,是指描述各行動者相互聯結的工具。正如約翰·勞對異質型網絡的界定,“它不是獨立的建筑平臺上的腳手架,而是一個斗爭的、相互影響的、遞歸的并且重構的過程”[10],突出了行動者網絡的動態性。拉圖爾也認為:“網絡這個詞暗示了資源集中于某些地方——節點,它們彼此聯結,這些聯結使分散的資源結成網絡,并擴展到所有角落。”[11]可見,ANT理論中的網絡應該從動態的角度去理解,它更強調行動者之間的互動與聯結,更傾向于一種描述這種聯結的方式,行動者在構成網絡的同時也在這個網絡中被建構和生成。此外,網絡本身是不穩定的,這與行動者的異質性和不確定性有關,即行動者的廣泛性和它所代表的有關行動起源的不確定性。因此,事實建構者需要不斷創造和加強行動者之間的聯結,聯結越多,網絡就越強大。
轉譯是行動者建立聯結的內在機制,是“由事實建構者給出的,關于他們自己的興趣或利益(interests)和他們所吸收的人的興趣或利益的解釋”[12]。簡而言之,就是轉譯者通過將自己的興趣或利益轉換為其他行動者的興趣或利益,將其他行動者的興趣或利益與自身的興趣或利益產生關聯,從而形成利益組合或同盟,實現對行動者的招募。拉圖爾認為“一個行動者,即是說它在其他事物的驅使之下從事行動”[13],這個被驅使的過程就是被轉譯的過程,轉譯的結果是行動者之間聯結的建立。轉譯過程中,各行動者需要經過一個“強制通行點”(Obligatory Passage Point),即各行動者組成網絡,形成聯盟,實現共同目標的必經之點。在拉圖爾的案例中,各行動者如巴斯德、獸醫、農民、牲畜等為戰勝炭疽病,先要成立實驗室,才能研制疫苗,戰勝病毒,實現各自的目標和利益。“巴斯德的實驗室”便是該轉譯過程的“強制通行點”。
ANT理論認為,轉譯過程包括問題呈現(Problematization)、利益賦予(Interestement)、征召(Enrolment)和動員(Mobilisation)四個基本環節[14]。問題呈現,是轉譯者將其他行動者關注的目標問題化,即將其他行動者實現目標面臨的問題指向“強制通行點”。利益賦予是轉譯者通過各種方式和策略,使其他行動者進一步認識到圍繞解決這一問題的聯盟對他們均有益處。征召是對行動者利益賦予的結果,使其他行動者被招募為成員。動員是轉譯的最后階段;通過動員,特定的行動者成為整個網絡的“代言人”,在網絡中充當各自的角色,并通過行動者之間的相互轉譯對網絡中的聯盟者行使權力,同時鼓勵行動者征召更多的成員加入網絡。由于行動中動員的包括物在內的所有行動者都是轉譯者,促進了網絡的擴展。在整個轉譯過程中,可能會出現影響網絡形成、發展和穩定的“異議”,需要加以排除。
ANT理論一經譯介,便被廣泛應用于社會科學研究的諸多領域。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研究方面,孫九霞[15]、郭榮茂[16]等人率先運用ANT理論視角,對傳統手工藝的生產性保護和傳承進行了探討,為體育類非遺傳承研究中該理論的運用提供了借鑒。總體而言,ANT理論能為體育類非遺傳承研究提供如下啟示。
第一,ANT理論強調不同行動者的互動和異質型利益同盟的建構分析,可為體育類非遺傳承研究提供全新的視角。體育類非遺的保護與傳承,是一項龐大的社會工程,需要多元行動主體的協同參與和傳承實踐網絡的構建,形成良性的異質同盟以最大程度的實現各方利益。當前,體育類非遺的保護與傳承研究中,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傳承主體、傳承內容、傳承原則、傳承制度、傳承路徑和成效評價等方面[17]。而上述研究對象均屬于ANT理論中的行動者范疇,相關研究缺乏將所有研究對象置于一個“網絡”的視角來分析它們的互動關系。因此,體育類非遺的保護與傳承研究中,有必要借鑒這種多元行動主體的互動分析和利益同盟研究,對傳承實踐中各類異質行動者包括非人類行動者在內的利益特征進行分析,追蹤和描述行動者互動與聯結的過程,探討體育類非遺傳承網絡的組建與擴展。
第二,ANT理論凸顯了行動者中的“非人類因素”,可為體育類非遺保護和傳承研究提供重要補充。該理論將“非人類行動者”納入行動者網絡之列,并強調了人類行動者與非人類行動者的平等地位。當前體育類非遺傳承研究,雖然尚未將所有異質性行動者納入網絡的研究視角,但已有部分研究開始探討傳承主體的互動關系,如運用“利益相關者理論”對體育類非遺傳承開展研究。但這些相關研究的關注點以“人類行動者”為主,考察政府、個人、群體或民間組織等主體的利益權衡[18],缺乏對“非人類行動者”的關照。而在ANT理論中,非人類因素也是行動參與者,同樣在實踐中發揮能動作用。如體育類非遺中的非人類因素(技術、器物、博物館、文化資源、觀念、政策法規),同樣具有吸納其他行動者參與網絡構建的特質,扮演與“人類行動者”地位相等的角色。因此,非人類行動者及其在傳承網絡中的行動值得相關研究的重視。
第三,ANT理論強調行動者網絡的動態性,可幫助分析體育類非遺保護和傳承的相關問題。行動者網絡的動態性一是表現為網絡的擴展。由于所有行動者都是轉譯者,通過不斷轉譯,網絡向外擴散,形成更大的利益同盟;二是表現為網絡穩定程度的變化,即行動者共同的利益和興趣得到實現的程度會影響網絡中行動者的退出和加入,最終決定網絡同盟的穩定程度;三是表現為核心行動者的改變,即伴隨實踐發展的不斷深化,行動者網絡中的核心行動者也會隨之改變,從而形成不同的利益同盟。上述三種動態性表現,有助于我們分析體育類非遺傳承實踐中的具體問題,如怎樣吸納更多參與者以促進傳承網絡最大化;如何協調各方利益以確保傳承網絡具有耐性、充滿力量和忠誠度;如何正確理解傳承主體如政府部門、傳承人等在網絡中的角色轉變;以及探討傳承網絡中,行動者的加入、退出及其背后的意義。
臺江縣苗族獨木龍舟節,是每年農歷五月二十四日到二十七日,以施洞鎮為中心的清水江及其支流巴拉河沿岸苗族人民,以村寨為單位舉行龍舟競渡活動的傳統節日。苗族龍舟競渡活動歷史悠久,特色鮮明。臺江縣施洞鎮苗族獨木龍舟節于2008年入選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目前形成了以村民、游客、商販、社會組織和地方政府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為主要特征的傳承網絡。
1.臺江縣苗族獨木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構成要素分析
根據ANT理論的廣義對稱性原則和對苗族龍舟文化傳承實踐的考察,可將苗族龍舟節的行動者分為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兩大類。人類行動者由個體和組織構成。個體包括技藝傳承人、競渡人員、當地人員、外來游客、學術人員等等;組織主要包括地方政府及相關部門、地區龍舟協會、各村寨村委會、大眾媒體等。非人類行動者包括物質范疇行動者如龍舟棚、龍舟、博物館、龍舟生產基地等,以及意識范疇行動者如龍舟文化知識、制作技術、競渡規則、發展政策、法律法規等。人類行動者和非人類行動者的具體構成如表1所示。

表1 臺江縣苗族獨木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主要構成要素
2.臺江縣苗族獨木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關系分析
上述行動者共同構筑了臺江縣苗族龍舟文化傳承的行動者網絡,并在龍舟傳承的具體實踐中發揮著自身的能動作用。這些行動者在網絡聯結中的關系或角色,是其參與互動協商的基礎,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組織行動者的網絡關系。現階段臺江縣龍舟傳承的組織行動者主要有地方政府(縣、鄉鎮)及相關部門,地區龍舟協會(施洞龍舟協會),各村寨村委會和大眾媒體四大類。地方政府(縣、鄉鎮)及其相關部門在苗族龍舟文化傳承中,提供政策保障和人力、資金等方面的支持,主要起協調和保障作用。施洞龍舟協會則根據相關政策和條件,制訂龍舟傳承的發展規劃與方針策略,是開展龍舟文化活動的組織策劃與執行者。各村寨村委會是村寨內部的組織者,在施洞龍舟協會的協助下,動員本村寨人員參加龍舟競渡活動。傳媒機構通過廣泛的宣傳和報道,讓更多網絡之外的成員得以全面了解龍舟文化,扮演傳承網絡中的宣傳角色。
第二,個體行動者的網絡關系。個體行動者除上述組織機構中的個體外,還包括技藝傳承人、競渡人員、當地人員、外來游客、學術人員等行動者。組織機構中的個體主要代表其部門發揮監督管理、策劃協調等作用與功能。網絡中的技藝傳承人主要為龍舟制作技藝師,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對象。競渡人員是龍舟活動的直接參與者,足夠的競渡人員是村寨參加龍舟節的重要條件。當地人員既是網絡中的服務者和受益者,更是文化傳承網絡建構的主要群眾基礎。外來游客作為龍舟節日活動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傳統龍舟文化的體驗者和傳播者。學術人員對龍舟文化的關注和研究,能極大地促進龍舟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第三,非人類行動者的網絡關系。非人類行動者參與網絡構建并與人類行動者發生互動,主要通過“代理人”方式實現。物質范疇行動者主要有龍舟棚、龍舟、博物館、龍舟生產基地等。其中,龍舟是活動開展的物質條件和文化載體,在傳承網絡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當地龍舟博物館則是龍舟文化展示和傳播的特殊空間;龍舟生產基地不僅為開展龍舟活動提供物質保障,還解決了部分當地人的就業問題,促進了龍舟網絡規模的擴展。意識范疇行動者又有知識類和政法類之別,其中龍舟文化知識、制作技術、競渡規則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核心內容;而發展政策與法律法規是龍舟傳承的行動綱領和行為準則,推動和約束相關行為以保證傳承網絡的正常運行。
根據ANT理論,轉譯是建構行動者網絡的基本途徑,轉譯者通過將其他行動者的興趣或利益與自身的興趣或利益產生關聯,從而形成利益組合或同盟,實現對行動者的招募。近年來,參與龍舟節競渡活動的隊伍不斷增加,亦有中斷幾十年的村寨重新加入競渡行列,現有參賽龍舟多達40余只。同時,龍舟節也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如游客、學者、媒體的大量參與。在整個龍舟節的組織活動中,施洞龍舟協會向上聯系地方政府部門,取得政府的支持和保障,向下聯系村委和群眾,組織整個龍舟活動的動員和實施,充分展示了協會的權威性以及協商和溝通的能力。因此,施洞龍舟協會可視作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的核心行動者,對整個網絡的建構起主導地位和作用。現結合轉譯的四個環節,對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核心行動者的轉譯過程進行分析。
1.問題呈現:行動者目標問題化與強制通行點的確定
問題呈現是轉譯者把網絡中其他行動者所關注的目標問題化,進而形成網絡“強制通行點”的過程。在苗族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建構過程中,每一個參與龍舟節的行動者都有自己的目標,也都會面臨不同的障礙或問題(如表2所示)。

表2 苗族龍舟節的主要行動者與強制通行點
在問題呈現環節,作為核心行動者的龍舟協會,首先是明確各行動者的目標,并分析各行動者實現目標的障礙。如政府實現“推動文化、旅游發展”這一目標的問題或障礙在于龍舟節的順利舉辦;村寨實現“苗族文化傳承”這一目標的問題或障礙在于村寨青年人數的不足或經費的缺乏;龍舟節實現“自身可持續發展”這一目標的問題或障礙在于競渡能否健康持續舉行,等等。第二是通過提出不同行動者都認可和接受的方案,即強制通行點(OPP),預見性地化解不同行動者實現目標的障礙。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過程中,組織者需要將所有行動者的問題或障礙匯集于一點,進而形成“強制通行點”——苗族龍舟節的組織活動方案,這是實現各行動者目標或利益的必經之點。正是這一關鍵的活動方案,起到了類似承諾和約定的作用,告知參與其中的每個行動者均能實現各自目標和利益的最大化。正如科學家建構實驗室行動者網絡時的經典說法:“我們想你們所想,你們就應該與我們結盟,支持我們研究。而這樣你們就更可能得到你們想要的東西。”[19]
2.利益賦予:承諾龍舟活動參與者受益
轉譯中的利益賦予環節,其本質是一種協調各類行動者間利益的機制。這也是核心行動者用來確保其他行動者落實角色扮演的方式和維系整個行動者網絡良性運行的手段。利益賦予是強制通行點“苗族龍舟節的組織活動方案”的體現。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組織者對各參賽村寨的利益賦予主要為經費支持,如龍舟節方案規定:比賽名次及獎金設置為一等獎1名,獎金4000元;二等獎1名,獎金3000元;三等獎1名,獎金2000元,同時,其他所有隊伍亦有1000元的鼓勵獎。利益賦予并非只是物質上的獎勵,更有興趣、文化等多種內容。有的行動者更關注興趣體驗,如外來游客;有的行動者則關注文化交流,如學術人員;還有的行動者僅關注利益,如旅游公司等。當然,行動者可能會對興趣、利益、文化等因素進行綜合權衡,這要求龍舟活動組織者充分考慮龍舟節網絡建構中各行動者的利益訴求及實現障礙。
施洞龍舟協會正是通過這種協調機制,即激勵和保障的方式,將自身利益轉化,并賦予其他行動者,使得相關行動者愿意參與龍舟節的實踐,并成為行動者網絡中的成員。在龍舟文化傳承實踐中,作為核心行動者,要始終關注行動者的利益實現,通過利益賦予強化和穩定網絡同盟,確保傳承網絡的良性運轉。
3.征召:吸納更多行動者參與龍舟活動網絡
龍舟文化遺產的傳承與發展,不僅需要傳承人和地方政府的齊心協力,更需要社會各界以及非人類力量形成合作共贏、利益共享的網絡共同體的良性運作。征召是指轉譯者通過宣傳和協商,讓更多的潛在行動者認可龍舟節組織活動方案賦予的相關利益,接受商議的程序和約定的方案,愿意參與龍舟文化遺產傳承的實踐活動,成為該利益網絡同盟中的一員。
在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作為重點行動者的臺江縣政府,對行動者進行招募的主要方式有行政征召、組織征召、市場征召和資源征召四種。行政征召主要是政府部門借助行政資源和手段對其他行動者的招募,如臺江縣政府及相關部門對下屬鄉鎮的征召以及對上屬相應部門或機構的邀請。組織征召是主辦方政府利用承辦方施洞龍舟協會招募村寨龍舟競渡隊伍的方式,如在龍舟節舉辦前,施洞龍舟協會向各村寨逐一通知并進行招募。市場征召是指政府及其相關部門利用市場資源將商業機構、個體經營者、旅游公司等成員招募至行動者網絡。資源征召是利用文化資源對研究人員、大眾傳媒、游客及熱衷于文化事業的人等群體進行廣泛招募的方式。為實現苗族龍舟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擴大龍舟文化的經濟和社會效益,作為政府部門的行動者應通過不限區域和行業的廣泛征召方式,盡可能多地招募行動者,從而構建龐大的利益同盟,形成龍舟文化傳承堅實的網絡基礎。
4.動員:行動者網絡聯結的建立
動員是轉譯的最后環節,行動者經過組織動員后,網絡聯結才算正式建立。被動員行動者將成為整個網絡的代言人,并在網絡中充當對應的角色。在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政府、協會和村寨對于各行動者均有較強的動員能力,使得多元主體從相互獨立、聯系松散的狀態進入密切協作的聯動狀態。龍舟節活動的組織過程中,臺江縣政府通過召開龍舟節籌備會議,成立龍舟活動的多個部門和工作組,如招商組、綜合協調組、宣傳報道組、安全保衛組、市容管理與環衛組、后勤保障與接待組、醫療救助組、龍舟賽事組等,完成對各行動者的動員。動員過程中,政府部門制訂相關政策為其他行動者的行為提供依據。動員會議上,也要求網絡中的其他行動者及時反饋利益訴求,促進龍舟節網絡成員共識的達成,最終形成行動者利益同盟。動員后的行動者,做好了采取行動的準備。此外,作為核心行動者的施洞龍舟協會,也在施洞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行使組織職能,召開村寨代表會議,商討競渡舉辦的具體事宜,制定龍舟節的活動方案和服務指南。各村委會也召集本村寨外出人員返鄉,準備參加龍舟競渡活動。總之,動員后的行動者同時又變成了新的轉譯者,使整個網絡聯結變得活躍起來。
ANT理論認為,行動者在利益實現中發生沖突不可避免,并將這種沖突稱為異議,故異議的排除成了組織動員和網絡維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無論是核心行動者的施洞龍舟協會對外界的轉譯,還是各村寨村委會對村民的招募,所有轉譯過程均有需要排除的異議。轉譯者通常采用召開龍舟節籌備會議、村寨代表會議、村民大會等商討會議的方式,面對面地交流和互動,并在會議中達成共識。
依據行動者網絡理論核心內容轉譯的概念及其分析框架,對臺江縣施洞鎮苗族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構建過程進行上述分析,結合當前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的問題,可以得出如下啟示。
完善的征召行為對行動者網絡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征召行為既要保持持續性,又要避免強制性,才能促進行動者網絡的延續和良性運作。現階段,臺江苗族龍舟文化傳承主要以龍舟節的形式進行,尚未形成持續的異質同盟。隨著龍舟節的結束,行動者的退出,龍舟節的行動者網絡聯盟隨之解散,整個苗族龍舟傳承網絡暫時中斷。為確保苗族龍舟傳承網絡的延續,地方政府部門應重視節后傳承網絡的建構,保持征召行為的持續性,如通過學術研討、技藝傳習、旅游體驗等多種路徑招募不同類型的行動者,組建新的網絡聯結,促進苗族龍舟傳承網絡的衍生和延續。在龍舟節行動者網絡建構中,不少村寨迫于人員不夠帶來的壓力,在招募本村人員參加龍舟競渡時,通常采用強制性的方式,如不按村規參加龍舟競渡活動的村民將被罰款。這種強硬的征召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外出年輕人的不滿,激化了苗族村寨內部代際之間的矛盾,不利于苗族龍舟文化傳承網絡的良性運行。為此,村寨招募外出人員返鄉時,應避免采用強制性的征召方式,并積極為被招募者返鄉創造條件或提供便利。總之,地方政府部門需要不斷創造和加強行動者之間的聯結,通過持續的征召和節后網絡的建構,促進龍舟文化傳承網絡的延續。同時,無論是基層村寨,還是龍舟協會,均應避免強硬的征召方式,以保證網絡的良性運作。
現階段苗族龍舟文化傳承的行動者網絡建構中,核心行動者的工作重心在于組織協調各村寨龍舟隊、龍舟協會、游客等人類行動者之間的利益,作為非人類行動者的苗族龍舟制作技藝、龍舟器物、起源傳說等因素的地位尚未得到充分重視。由于大多數非人類因素,都可以通過博物館的形式得以展現,因此,作為核心行動者的施洞龍舟協會,應不斷實施動員,在整合苗族龍舟文化資源的基礎上,積極籌建施洞龍舟文化博物館,通過龍舟實物、圖文信息資料及場景再現等形式系統地展示苗族龍舟文化內涵,使之成為非節日期間游客全面了解苗族龍舟文化的關鍵渠道。第二,由于龍舟節的主要內容為競渡活動,作為苗族龍舟文化遺產重要組成部分的龍舟制作技藝在節日中尚未得以充分展現。同時,獨木龍舟制作這項古老的技藝正面臨嚴重的代際傳承危機,是目前整個苗族龍舟文化中,瀕危程度最重的要素。為此,政府部門應支持龍舟制作技藝的數字化轉化,并通過多種形式加以展示和傳承,使龍舟制作技藝及其“代言人”龍舟制作師的目標或利益得以充分實現。此外,苗族龍舟儀式與禁忌、傳說與古歌等都是苗族獨木龍舟文化的重要內容,也是網絡中與外來游客或學術人員發生互動與聯結的重要行動者,因而需加以重視,進一步發揮其招募功能。
當前,雖然苗族獨木龍舟節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傳承與發展獲得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支持,但受社會、經濟結構的影響,大批當地苗寨青年外出就業,使龍舟文化活動的傳承仍面臨極大的挑戰。如在制作技藝上,整個施洞一帶,目前僅有兩名龍舟制作技藝師;在龍舟隊伍組建方面,部分村寨常因人數難以湊齊而不得不放棄參賽。主辦方為動員村寨人員的積極性,對參賽隊伍給予了較高經濟補貼,以此作為利益賦予和動員的方式。近年來,參賽隊伍獲得的補貼和獎金越來越高,但仍未消除龍舟文化的傳承危機,反而加速了苗族傳統龍舟競渡活動的競技化和體育化,使傳統龍舟文化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異化。可見,只有合理的利益賦予,才能保證行動者網絡的健康、長效運行。地方政府應以促進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方式,使部分村寨人員愿意留在家鄉創業或就業。因此,地方政府應大力實施鄉村振興和城鄉一體化戰略及民族文化旅游休閑小鎮建設,依托“姊妹節”“龍舟節”和銀飾、刺繡等手工技藝推進旅游產業與文化產業的融合發展,落實《施洞苗文化旅游綜合體建設發展規劃》,完善基礎設施,為當地村寨人員提供創業或就業平臺,這是文化傳承網絡得以延續的根本。
近年來,地方政府與民間協會在龍舟節網絡中的互動關系表現為:地方政府是龍舟節組織機構中的主辦方,而施洞地區龍舟協會則是龍舟節的承辦者,也是競渡活動的重要組織、動員者,兩者形成了以政府主辦和協會組織為主要特征的網絡關系。但政府與協會在互動過程中會產生一定異議,如在龍舟節由誰來主辦問題上,一方面,龍舟協會希望龍舟節由民間(協會)來主辦,政府主要起支持和協助作用,即在安全、交通和經費等方面提供保障。這樣,龍舟協會就能有更多的自主權,執行協會內部的決議和計劃,更加尊重傳統,展示傳統節日文化。另一方面,對政府部門來說,政府主辦便于組織、實施和宣傳,充分動員各方面資源,保障龍舟節的順利舉辦。當前,這種雙方就某一問題產生的不同看法并非實質性的矛盾,而是網絡建構中的異議,但仍需努力排除,以提升網絡聯盟的穩定性。異議排除的基本途徑是基于角色定位的協商,如對協會而言,應及時反饋政府對龍舟節活動的參與深度和尺度,從而避免“越位”“錯位”等現象的發生[20];對政府而言,宏觀管理與賽會協調是其主要職責,應尊重協會在龍舟競渡的組織制度和儀式呈現等方面的文化安排。此外,淡化“由誰來主辦”的概念和意識,強化網絡建構中各自的分工,更有利于形成穩定的網絡同盟。苗族獨木龍舟節組織方式幾經演變,逐步向政府引導,協會組織,群眾參與的方式發展,這有利于龍舟節的長期健康、有序發展。
本文以臺江苗族獨木龍舟節為例,借助行動者網絡理論分析了苗族龍舟節行動者網絡的建構過程,探討了網絡建構中的主要問題。總體而言,體育類非遺傳承實踐中,網絡建構是一個復雜的動態過程,作為核心行動者,需通過合理的征召方式和利益賦予機制,充分調動其他行動者的轉譯行為,并重視非人類行動者的地位與功能,進一步發揮網絡的擴展效應。以苗族龍舟節為代表的節慶性非遺傳承中,需加強節后網絡的建構,保障文化傳承網絡的持續性。此外,行動者網絡建構過程本質是異質性利益聯盟的組建過程,異議的排除是組織動員和網絡維系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基本途徑是基于角色定位的溝通與協商。政府與傳承人或民間組織的互動中,需明確網絡建構中的各自分工,避免行政權力對文化傳統的過度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