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博
(北京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0)
千百年來,眾多哲人巨擘都向時間發出邀約,探尋時間的本質,觀察宇宙和世界。時間始終被言說,近年來更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核心課題之一。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時間不再是一種勻速直線運動,而是加速運動,并趨于抽象化,人們愈發覺得時間的緊張和失序,陷入由時間設置的焦慮牢籠之中。因此,必須重新審視時間節奏的歷史性質及其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有學者認為,現代的歷史“重構為加速的歷史”[1],并且時間受勞動分工影響,導致社會時間與個人時間、公共時間與私人時間、內部時間與外部時間的分離[2]。還有學者指出,時間成為一種特定的、“抽象的”形式[3],“現代性所要求的是一種抽象的時序時間,它能夠將各種不規則但相互關聯的社會活動整合成一個非同時的同步性”[4]。時間的快速運動和抽象化,導致社會生活逐漸碎片化,且被一種多樣性的時間經驗所取代[5]。那么,當下的時間結構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畸變?這種變化如何形塑人們的日常生活?又如何走出人類的生存困境呢?西方學者喬納森·克拉里提出了致使人類進入持續無歇狀態的24/7體制,即24小時、一周7天無間斷提供服務的社會時間模式,涵蓋人類的消費、工作、休閑、睡眠等日常生活諸領域。其揭示了人類處于沒有時間的時間、沒有節奏的節奏的“新異化”生存境遇當中,成為列斐伏爾構建的“節奏分析”的當代闡釋,并指出了擺脫時間節奏異化的兩種方案,即構建“等待”共同體和倚重睡眠作為抵抗資本主義侵占的天然屏障??死锏挠^點對人們理解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時間模式、破除時間悖論、重思社會批判理論具有啟發意義。同時,我們應該看到,克拉里雖然多次提到馬克思的思想資源,但是他仍舊沒有超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診斷,因為他筆下人的存在方式嬗變的種種表征沒有觸及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分析,“利潤引擎說”“睡眠終結論”還沒有深入到資本增殖邏輯。這就導致克拉里說明了一些問題,但并未說明問題的全部,故而他給出的突圍24/7體制計劃只能是一種善的訴求。因此,有必要重拾馬克思“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在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中走出24/7體制的迷障。
克拉里在其著作《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的開篇呈現了三個不同的場景,道出了24/7體制的基本邏輯。無論是美軍的無眠計劃,還是聯盟徹夜通明的口號,抑或是監獄的無眠懲罰,都體現了某個“大他者”正在重塑現代人的存在方式,其內在邏輯是通過控制人的睡眠和日夜的界限最終改變人的生命節奏。而這里的“大他者”正是資本主義24/7體制,它的目的就是讓人成為永不停歇的機器,榨干人的所有生活空間和自由時間。正如克拉里所言:“一種新的人類主體正在形成。”[6]8這種主體的“感官和知覺經驗被徹底控制”,陷入“可憐的、百依百順的主體狀態”。
上述案例能夠幫助人們理解在21世紀資本主義體系下,不斷擴張、永不停歇的生活世界所呈現的悖論??死飶娬{了這種狀況的特征:“人類生命大體上已經被裹挾進了沒有間歇的持續狀態,不停地運行就是其準則。這種狀態下,時間不再流逝,處于時鐘時間之外。”[6]14“沒有間歇”和“不停運行”成為24/7體制的準則。在這樣一個類似永動機的機制社會中,時間失去了效力,變得停滯。這里的時間停滯并非指不存在時間,此時此刻,時間仍在分秒地流逝,社會依然遵循時間的尺度有序運轉。事實上,克拉里所要揭示的是,24/7體制“標志著一種靜態冗余,它否定了與蘊含節奏和周期的人類生命機理間的聯系,意味著一種任意的沒有曲折變化的星期圖示”[6]14-15。這種全天候的體制打破了有頓感的、綿延的時間性,造成了“節奏”和“周期”的懸置,人的生理機能被重新形塑以適應現代社會的運作,“資本主義殘酷地將人類從自然的、季節性的節奏中分離出來”[7]29。
法國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家列斐伏爾是較早關注“節奏”問題的著名理論家之一,他將“節奏分析”這一重要概念主題化并最先給予集中闡釋,強調了節奏分析對空間生產的重要意義[8]。在列斐伏爾那里,節奏具有雙重意涵。一是節奏意味著“時間與空間的關系,一個局部的時間,或者,一個時間化的空間。節奏總是與某個地方聯系在一起”[9]89,也就是說節奏是“一種時間和空間占有的最基本的形式”[10],如心臟的跳動、街道的行人、舞廳的華爾茲都是節奏的具象表達。二是節奏必須帶有重復性,列斐伏爾將節奏的重復歸為循環重復和線性重復兩種類型,二者緊密聯系、相互作用。與之對應,周期性的節奏表征的是自然時間或者說生物節奏,與自然界的變化規律息息相關;而線性節奏通常源于社會時間和人類活動,這種節奏“帶來了一個不同的時間,一個限定的持續時間”[9]78。列斐伏爾不僅對節奏的要點進行了剖析,還看到了多種技術、社會經濟活動造成的日常生活危機。一方面,人們的生命活動被生物時間和量化時間雙重衡量,并且量化時間逐步侵占生物時間。人們夜間活動成倍增加,顛覆了晝夜的概念和感知;白天的重復工作也在一點點蠶食夜晚時間,周末夜的狂歡取代了傳統的休息和儀式。另一方面,時間的網格化和明確的節奏使人的生物節奏被社會節奏操控和剝奪,“現代世界的某一天,每個人都會在或多或少相同的時間做或多或少相同的事情,但每個人都是獨自一人”[9]75。量化的時間讓日常生活變得單調和破碎,如同一個交通網絡,人們的活動被切割為各種形式且具有等級制度色彩的娛樂和工作,“沒有時間做每件事,但是每一件‘做’都有時間”[9]74。
克拉里在描述24/7體制對個體的形塑時也受到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影響。他認為,列氏揭示了重復與習慣這一日常生活始終如一的本質特征,日常生活正是蘇醒與睡眠、日與夜、工作與節慶的循環交替,但是日常生活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演進變得面目全非。19世紀和20世紀初,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結果同日常生活相對立,這些后果“從根本上說是積累性的、反循環的和發展式的,習慣和重復也變得程序化了”[6]97。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這樣一幅景觀:人們的社交和對話讓位于購物,固定的節慶被商業化的休閑時間取代,虛假需求被不斷制造出來,分享行為遭受貶損。而在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經濟現代化和社會分工日益精細化,日常生活的概念被視為過去遺存的痕跡,“日常就像一個模糊的聚集時間與空間的地方,這些時空處于被組織化和體制化的工作、一致性和消費主義之外”[6]98,日常生活遭受現代性的圍追堵截而蜷縮一隅,變得沉寂。20世紀80年代以來,日常生活面臨更加可怖的境地,“時間自身被貨幣化了,個體被重新定義成了一個全日制的經濟人”[6]99,消費社會和控制社會成為新主體無形的枷鎖。20世紀90年代末以降,“人類主體被更廣泛更全面地整合進了持續不斷的24/7式的資本主義之中”[6]104,個體被卷進市場機制并同其“達成一致”,消弭了各類社會領域的界限,獨立自主的活動領域難以逃脫被金融化的命運,并且生態環境的循環和季節更替的節奏也被打斷。在日常生活變得支離破碎、陣地不斷失守的悲歌之下,人的生命是否還有反抗的機會?
在克拉里看來,睡眠似乎成了對抗24/7體制和保衛生命的最后倔強。大多數看似不能被商品化的基本生理需要,如饑餓、性欲、情感都已經被重新改造并為資本增殖開拓了空間,“睡眠的存在,意味著有的人類需求和間隔時間是不能被殖民的,也不能被那個巨大的利潤引擎所吸納”[6]17。睡眠是生命的剛需,它代表著一種有節奏的交替循環和休養生息,在睡眠時間里,人們可以暫時從欲望的泥沼、緊張的狀態中逃離,獲得喘息的機會。但如今,睡眠這塊“綠洲”也遭受侵蝕,變得不穩定。國內外學者都對睡眠進行了持續的調查研究,結果顯示,人們的睡眠時間趨向縮短,睡眠質量在變差①。正如特奧菲洛·李瓊所言,睡眠既不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失誤,也不是繁忙日程表中的短暫停歇,準確地說,睡眠與清醒的生活并存,兩者缺一不可[11]。特奧菲洛在這里強調了睡眠固有的暫停鍵屬性,人不可能像機器那樣一直作業,正是生命的這種睡眠與醒來,或者說靜態與動態的交替統一,才讓生命充滿活力,從而實現人與物對立狀態的暫時和解。
在24/7的體制下,睡眠雖然不能被消滅,但會被破壞和剝奪,市場對時間的肆意操控同人的生理規律之間產生激烈沖突,這被特蕾莎·布倫南稱為“解除生理調節”②。嚴重的失眠問題只有靠購買藥物才能輔助治愈,但是失眠已經不是作為單純個體的“匱乏”,而是與普遍的無世界性狀態一致。24/7體制構筑的世界正是消除了光亮與陰影、清醒與睡眠的交替性,讓同質的無節奏的模式宰制生命,這就打破了阿倫特所描述的赤裸暴露的公共活動領域與幽閉私密的私人生活領域之間的平衡。在阿倫特那里,個人想要培養卓越的自我并為交換共同的善效力,就必須在以光明為意象的公共領域和以陰影為意象的私人領域之間來回切換,前者使人精疲力竭,后者則是補給加油站,由此維持了生命的動態平衡。然而,這種相互支持的關系模式面臨嚴重威脅,阿倫特注意到在消費社會中,公共生活和工作領域讓大部分人彼此疏離[12]。在克拉里看來,阿倫特意識到的這種失衡狀態在21世紀的城市中表現為:公共空間經過全面規劃,防止人睡眠和休憩。
24/7體制宣告了一種時間消亡的時間,盡管時間尺度仍然度量人們的日常生活,但是這種時間趨于碎片化,成為一種不具有連續和循環特征的時間。24/7邏輯支配的世界,消解了任何暫緩期限和變幻無定的價值,“24/7的無時間性無情地侵入了社會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6]47??死镎J為,電子技術的加速迭代帶來豐盈的數碼產品,殘酷地吸納人們的時間和注意力,讓白晝只剩下殘骸,黑夜沒有存在的空間,重塑了人們的知覺經驗。而對新技術產品的占有所帶來的滿足感和優勝感,人們誤認為更加自由,實際上人的自主性逐步淪為算法技術規訓的對象,形成了主體性高揚的幻覺。
克拉里批評了部分人用線性邏輯去說明歷史時期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物品,并認為現時代與“青銅時代”“蒸汽時代”等以往時代并不具有繼承關系。他說:“這個時代的真相是,它處心積慮地維持著一直在進行中的過渡狀態。不論從社會還是個人的層面,‘趕上’持續變化的技術要求都是不可能的。……不斷加快的節奏使得我們不可能熟悉任何給定的狀況?!盵6]55在克拉里看來,這種持續性的不穩定和社會加速的節奏,由19世紀中葉延續至今的現代化邏輯主導。的確,在馬克思那里,資本主義以革命的方式影響了人類歷史的進程,社會風貌加劇蛻變,一切傳統、現狀都置于資本主義按照自己面貌改寫的凝視之中。馬克思認為:“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盵13]34同馬克思站在人類社會形態演進規律的高度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帶來的雙面效應不同,克拉里從技術層面致思24/7體制宣告了穩定間歇期的消逝。技術加速迭代并深刻影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不斷在衣食住行方面創造新的需求。新投放市場的技術產品生命周期不斷縮短,這種加速的現象并非線性算術級別的技術進展,而是一種爆發式的指數級別的膨脹,淘汰的邏輯將每個人裹挾其中?!爱斮Y本的動態邏輯開始戲劇性地瓦解任何穩定或持久的知覺結構的時候,這一邏輯同時也試圖給人們強加一個注意力的規訓王國?!盵14]
加速的技術消費節奏留給人們熟悉和適應某一類產品用法的時間十分短暫,就如快速切換的幻燈片,來不及吸收其內容就轉瞬即逝,給人們留下徒有視覺掃過一張張幻燈片的經歷。同樣,被快速淘汰的產品成了日常生活的諸多背景元素之一。“機器的目的就是其本身”[6]64,它存在的意義就是讓用戶更高效地處理他的日常任務。如此一來,人們的視野和經驗被限制在處理一件件事件、一條條消息、一場場娛樂之中,任何的空檔和間歇都被填滿,那些長期的、超乎個人關切的東西被拋在兩眼之外。克拉里認為,這種短暫的周期“只會延續并助長千篇一律、永不間斷的消費、社會疏離和政治無力感”[6]58,會讓部分人因恐懼落伍和遭受挫折而倍感焦慮。因為,界面展現的周遭日新月異的變化就是在提醒用戶,個人的生活要與它們保持同步。也就是說,當人們適應了不斷加快的獲得和丟棄的節奏時,會有一種占有當下熱點的滿足感,否則就會感到失落和焦慮?!罢鎸嵣罾锏幕顒尤绻麤]有網上的對應物,就會開始萎縮,或變得無足輕重?!盵6]83網絡提供的全天候海量信息更加翔實、有趣,能夠給予獲得者和潛在的用戶更多刺激(盡管是一種單調的刺激,讓人逐漸失去更大范圍的反應能力),從而牢牢捕獲他們的注意力。在虛擬的空間中,相較于現實環境的被動和不確定性,人們自認為是網絡的主宰,獲取什么樣的信息、在其上停留多久、如何處理這些信息仿佛都是自主活動。這種掌控和占有的幻覺正是技術產品對經驗的重構,將個人的注意力置換為重復性的操作和反應,加速了個體間的疏離和冷漠,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兩個人都可能棲居于完全不同、沒有交流的世界中。
技術產品加速更替的動因具有服務生活和管控個體的悖論性。在克拉里看來,人們疲于應對技術產品的短周期,反應和接受速度都落后于技術更新節奏,更重要的是,新技術的涌現也在生產各種針對人的管控機制,其核心在于對人的視覺經驗(注意力)的剝奪。24/7體制讓視覺活動成為觀察和管理的對象,人們的觀看能力下降甚至瀕臨瓦解,視覺辨別漸成技術界面的提線木偶,喪失了社會和倫理評價的意識和感知能力?!鞍殡S著永無止境的誘惑和吸引,24/7通過同質化、掃除冗余和加速這一過程摧毀了視覺”[6]50,就像人處于高強度的照明和雪地的環境中,沒有色調的差異,人的視覺失去了分辨的意義。之所以人們的視覺經驗遭到破壞,是因為當人們獲取信息、瀏覽圖像、處理數據的時候,人的行為被電子設備所捕獲,并作為進一步分析的原材料。用戶的數據被緊密地整合進電子參數當中,目的是研究如何減少人做決定的時間、如何消除反應和思考所無端耗費的時間。克拉里指出,馴服和分析是全球經濟金融化的首要目標,隨著平臺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的進步,新的技術手段不斷拓展,觀看行為本身并非只是主體同物體間的單向事件,觀察者本身也成為被觀察的對象。在24/7體制下,人類自主性的空間逐漸被消蝕,人類的身體和行為近乎置于一個透明裝置之下。韓炳哲用“透明社會”說明當下社會主體所處的狀態:“人們自愿地將自己交付給全景注視。他們通過自我暴露和自我展示,主動為數字化全景監獄添磚加瓦。”[15]50在透明的監獄中,囚犯既是受害者,也是作案人,折射出“透明的關系是一種死亡的關系”[15]5之迷思。
克拉里不僅看到了這種自主性的悖論,還注意到其背后的資本邏輯。他認為:“個人的觀看行為被無休止地轉換成信息,這些信息不僅鞏固了控制技術,還變成了市場上的剩余價值的一種形式,這個市場是建立在積累使用者行為的數據基礎上的?!盵6]68在數字時代,資本家獲取剩余價值的形式已經不同于馬克思所在的19世紀的工廠剩余價值形式。齊澤克將資本主義數字平臺支配的虛擬世界的剝削形式稱為“數字剝削”,他說:“這些形式不是價值關系的一部分:一個奴隸或一個做家務的婦女不會得到工資,也不會像工人那樣被剝削。對此,我們應該遇到了數字剝削,即我們被控制我們的資本主義數字機器‘劫掠’了我們的數據?!盵16]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及了資本主義獲得剩余價值的兩種形式,即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二者的相同點在于從事生產勞動的工人聚集在工廠這一固定的空間當中,同時機器體系的變革帶來的勞動生產效率的提升,也是以能夠感知的物(各種更加精細、復雜的機器)為基礎的。由此獲取剩余價值的過程更加直接、明顯,工人則以被動的狀態從形式上從屬資本向實質上從屬資本轉變。反觀當前的勞動狀態,盡管工廠依然存在或者說產出剩余價值的空間依舊存在(寫字樓、學校、健身房、商場等等),但是進入互聯網平臺的每個人都是剩余價值的“貢獻者”,成為數字時代的“無眠工人”。換言之,生產剩余價值的場所不再局限于固定的空間,而是以互聯網為媒介的所有電子產品存在的任何場所,并且通過收集、吸收、分析數據實現對象更自主地被占取剩余價值。這種被馴服的積極主體在韓炳哲那里被稱為“功績主體”,24/7體制永不停歇的運轉邏輯更加隱蔽,“自由和約束幾乎在同一時刻降臨”[17]20,個人既是自身的主人也是奴隸,既是剝削者也是被剝削者,這種自我剝削指涉一種悖論式自由。
日常生活中的電子監視設備無處不在,各種各樣的屏幕和顯示器被廣泛使用,“這一切終會演變成更嫻熟的干預程序”[6]69。個人行為和集體行為被置于一套虛擬的窺視裝置中,如網絡平臺系統通過監控人們在線上的活動痕跡推薦商品,告知顧客該買什么,“即使沒有任何直接的強迫,我們也會根據指示行事”[6]83-84。這些控制機制不僅達到規訓個體行為的目的,還衍生出一種成癮癥。當人們一遍又一遍地點擊鼠標、滑動觸屏時,總是期待下一秒的精彩。人們無法忍受稍許的延遲或時間空擋,任由海量信息控制行為、偷走時間。吊詭的是,人們并不會感到愉悅,當無限逼近生理極限或被外界干擾時,反而感到空虛、麻木、抑郁撲面而來,“只能陷入機器般的倦怠,主體不再是自在存在的靈魂,而是懸掛在‘24/7’資本主義體制下的無助的幽靈”[18]。人們做出千篇一律的反應,只是被一股重復的力量驅動著,反復做著重復和乏味的事情,沉溺于塞壬③歌聲編織的虛幻世界。生命游牧輾轉于不同的數字化界面,人們日益抽離與真實世界的聯系,也失去了身體對周遭事物的感受,當下的生活只是一種飄渺的融入,而以“虛體”④形式進入的多彩界面才名之為“存在與真實”。
在克拉里看來,人類社會正處于比??鹿P下的規訓社會、德勒茲所言的控制社會、德波看到的景觀社會更無自主性可言的24/7社會當中,即由“互聯網綜合體”布控的“瓦解社會”。一系列全天候永不停歇的技術活動滲透到每個角落,人類主體被廣泛整合進無眠的資本機器之中,“大部分社會關系的形式都被量化,用貨幣計量”[6]146,個人生活處于敞開狀態,成為數據監視和量化的對象。他認為,互聯網和數字通信已經成為利潤引擎,讓越來越多的個體和社會生活的領域金融化和商品化,個體與被圖像和商品堆滿的環境之間并不和諧,“物化已經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個人不得不重新發明出一種自我理解,從而優化或加快他們在數碼環境里的參與度和速度。矛盾的是,這意味著要扮演一個沒有生機和活力的角色”[6]139。由于個體無法真正進入消費主義市場構造的電子幻象,想要在人類和其他選擇中間構筑和諧的關系,結果是徒勞的,這意在表明現時代的個體無法找到自我理解的新路徑。我們不得不向克拉里追問,在24/7體制的社會,人類還有希望突圍嗎?如果存在克拉里所言的“自我理解”新路徑,那么這條道路是否真的能夠引導人類進入一個向好的未來?
24/7體制的數據世界將個體置入隔間,構筑起自我與他者間無痕的高墻。“當各種關系和交往的網絡變得越來越稠密、越來越有效時,個體的意識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孤立,越來越無視‘他者’?!盵19]持續不停運轉的世界帶給人們的并非聚合,而是相互孤立、自我筑墻、漠視異己的繭房狀態,喧鬧和狂歡的背后是抵擋不住的空心感、無力感。馬克斯·韋伯將“個體的內在孤獨”視為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基礎[20],居伊·德波則將其稱為資本主義對“沒有共同體的社會的重構”[21],景觀不過是孤立的多樣化策略?;诖?,找回節奏,創造停歇,制動減速便是對24/7體制的反抗。在克拉里那里,這種運思便是構筑“等待”,執行動靜交替的節奏模式來延續互惠的政治⑤??死镏匦掳l掘了“等待行為”的意義,即創造了一種在一起的經驗,這對共同體⑥的形成十分重要。在價值增值的驅使下,資本主義社會形成強調競爭的社會,各自為政,個體陷入孤島,“面向他人”遭遇重重困難[22],“任何對個人生活的另類想象都在結構層面上被禁止了。非單子化或公共的生活的可能性被認為是難以想象的”[6]160。公共的生活是共同體形成的基本條件,但是現代資本“拋棄了共同體的一切外觀”[23],在最初的共同體中,各個人通過家庭、氏族、部落、土地等聯系相互依賴,而資本破壞了這種強人身依附關系,代之以物(貨幣)為媒介的商品交換形式的集合。那么,等待同共同體有什么聯系呢?
等待是一種讓人焦躁沮喪的消極體驗,但是如果從構建克拉里所言的共同體來看則具有政治意義。在等待中,人們有耐心地關照他人,彼此默契地邂逅一段共享時間?!斑@段暫停的沒有任何生產性的等待、輪流的時間,是與任何合作或相互依存的形式分不開的?!盵6]173克拉里在等待的暫停中看到了合作和依存的可能,因為這段停頓的時光不帶來任何利潤,而這正是對24/7體制呈現的沒有等待、即可兌現、隔絕他人的時間幻覺的積極斗爭。無論是排隊還是交替的民主發言,等待行為本身執行的是一種“輪流”機制,這種機制蘊含了動靜交換的社會行為模式,是分享、互惠、合作的基礎。然而,克拉里在這里陷入了困境。盡管等待行為對睦鄰友好、通力合作、創造停頓有積極意義,但是他也認識到“24/7式的資本主義與社會行為之間無法協調一致”[6]174,21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本身具有不可調和性。如果說構建“現時代的群學”[24]已經舉步維艱,動靜交替的節奏模式未能延續互惠的政治,那么還存在走出困境之道嗎?
克拉里對睡眠著墨頗多,他以睡眠的獨特視角觀察資本主義的變化。相較于原本獨立自主的社會活動領域被加速金融化,“睡眠成了碩果僅存的一道屏障,資本主義唯一無法消滅的‘自然條件’”[6]105。當人們回到夢境時,睡眠會成為人類擺脫24/7體制的諾亞方舟嗎?如前所述,睡眠作為對抗24/7體制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不斷受到侵蝕,為何克拉里還如此重視睡眠?他這樣說:“縱然有所退化,睡眠依然是我們生命中等待和停頓的復現。它確證了延期的必要性,推遲恢復或重啟所有被延期的事物?!盵6]176可見,睡眠不僅是身體得以恢復的生理需要,更有哲學層面上的存在論意義。睡眠是對個人的關懷,在退去白晝浮光掠影的身份后,個人獲得松綁,睡夢中的人們居于同一個世界,得以從24/7體制的活動中抽離出來??死镌谄淞硪徊恐髦幸仓赋隽藳]有停頓的世界會喪失更新和恢復的可能性,會被灼燒和廢料所窒息[25]3,他將其稱為“焦土之地”??死飶纳鷳B角度,用該詞描述了資本主義消滅維持生命的一切景象。“這就是我們當前所處的現實——一個幾乎失去了色彩的荒涼世界,失去了賦予我們生命意義的那種難以捉摸卻又生動的獨特性?!盵25]34當然,我們的生活依然充滿繽紛的色彩,但是在24/7體制之下,五彩斑斕的世界卻讓生命變得無彩、失去生機,只存在受制于界面平臺的機器般的倦怠。
數字化的生活讓人們離開現實生活,生命變得抽象化,人們多以虛體的方式存在于數字空間之中。在數字空間中,永不停歇的運作讓時間失去意義,生命在流量密碼和利潤收割中透支。克拉里認為,在生命被技術殖民化的當下,睡眠成了反抗生命焦土化的最后“自然屏障”。睡眠是對24/7體制的堅決否定,讓人們得以暫時擺脫數字帝國的裹挾,獲得片刻的喘息和療傷。睡夢的靜止和無用狀態會把人們引向沒有被物所束縛的境地中去,人們可以短暫“忘卻邪惡”[26]。睡眠作為生命中等待和停頓的出現,并不一定是逃避歷史,而是聯結著未來,它以另一種歷史時間的形式存在,“確保了一個有著階段性和周期性模式的世界的存在”[6]178,在恢復的間隙內,人們可以發現一種尚未經歷的、延遲到來的生活的閃現信號。這些靈光一閃的畫面不是外界強加的,它們是一種越過邊界的想象,在那里有一種類似田園詩般的生活,社會關系和人際關系相對固定和變動緩慢,是一個不受24/7體制侵擾的伊甸園。睡眠獨有的韌性宣告了一種徹底的中斷,“是在拒絕全球資本主義無以復加的重量”[6]179。在韓炳哲那里,“睡眠是身體放松的最高形式”,睡眠的特性可以視為一種“能夠擁有阻止、隔絕的本能”,是對致命的超積極性的拒斥,“只有借助中斷的否定性,行動主體才能夠衡量全部可能性”[17]38。這種否定性的停頓可以讓人類的生存避免淪為煩躁不安、過度活躍的反應和發泄活動。
克拉里對資本主義24/7體制下的人類存在方式變革的觀察富有深刻洞見,為人們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提供了有益啟迪。人們可以深切感受到,資本邏輯宰制下的技術加速所帶來的人們存在方式的巨大變化,時間和空間、人的行為模式、知覺經驗等都被卷入利潤的漩渦之中,生命陷入游牧和倦怠的抽象化困境之中。在羅薩看來,人類社會處于空間異化、物界異化、行動異化、時間異化、自我異化與社會異化⑦的全面異化狀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呈現出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亦即一種主體處于、“坐落”于世界當中的方式遭受扭曲[27]。克拉里無疑看到了這種扭曲,并提出了重建人際間的“等待”節奏和珍視睡眠的解決方案?!暗却币馕吨环N平等互惠的合作共同體。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言:“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盵28]如果進一步追溯,共同體的演進內在規定于所有制的變化,“自由—真正共同體”的形成是對私有制的揚棄,但這一點是克拉里沒有觸及的,這也決定其無法認識人類存在危機的病根在于“生產力—生產關系”的固有矛盾并給出科學的化解藥方。克拉里筆下的“等待共同體”更多的是一種柔性的倫理道德期待,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在等待中存在的緊張的競爭關系,也就不能徹底擺脫24/7體制的枷鎖。在韓炳哲看來,處于“透明社會”的個體成為了數字化全景監獄的新囚犯,變成“神圣人”⑧,共同體不再可能,“在透明社會中不可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這里只會偶然產生由彼此獨立的個體,或者說由‘自我’組成的‘人群’或‘大眾’”[15]50。相比而言,弗雷澤的政治宣言更加激進,她要求徹底摒棄資本主義體制,才能重新改造生產與再生產、私人權力與共同權力、人類社會與非人類自然的關系[7]5。但是,上述學者遇到的理論困境是找不到構建共同體和否定資本主義體制的主體力量,更談不上確證代表人類美好未來的共同體形式。而進入夢鄉“想象一個沒有資本主義的未來”更具有烏托邦的浪漫主義氣息,因為即便人處于沉睡狀態,資本和數據的合謀并未停止,當夢醒時分,人們又被拉回他們意圖逃離的世界。事實上,上述學者不論如何探尋走出困境的路徑,他們都無法超越馬克思恩格斯“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3]43這一重要論斷。因此,現代人的存在困境仍舊需要回到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與建構的語境當中,重新求教于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也昭示了只有共產主義才是真正的共同體和人類美好的未來,數智時代的無產階級仍是滅亡資本主義的執行者,即“寄存于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中的無產階級才能托起智能時代共產主義的曙光”[29]。
注釋:
① 荷蘭皇家飛利浦公司(Philips)在2020年世界睡眠日之際委托KJT集團有限公司開展年度調查,結果顯示,人均夜間睡眠時長在工作日為6.8小時,周末為7.5小時。2023年中國睡眠報告指出,總體而言,國民的睡眠時長有待增加、睡眠質量自評有待提升。參見王俊秀,張衍,張躍,等.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3[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7。
② “bioderegulation”一詞由特雷莎·布倫南提出,可直譯為“解除生物管制”。布倫南認為,“解除管制”(deregulation)表面上給人解放和自由的感覺,實際上“解除生理調節”意味著保護身體的機制不僅遭受侵蝕,而且法律意義上的解除管制還以市場自由的名義竊取人類的時間,不斷對人類的日常生活施加壓力,試圖消除人類時間和自然時間形成的限制,促使人更加努力工作以符合非人時間的新規則。參見Teresa Brennan. Globalization and Its Terrors[M]. London:Routledge,2003:19-20。實際上,deregulation還有“違規”之意,克拉里在此引用布倫南的概念,指認睡眠作為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受到破壞和剝奪,表達以睡眠問題為表征的24/7體制對人類生命的殖民和“違反生命固有節奏”之意。
③ 塞壬(Siren)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面鳥身的海妖,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使他們無法正常操控船只而遭遇滅頂之災。此處喻指24/7式的技術產品捕獲人的注意力、改變人的習慣、剝奪自主性,筑起了一個無形的光影世界牢籠,人們難以全身而退,獨善其身。
④ 虛體(virtual body)是指構成數字化界面(網絡)的節點。它是數字化網絡最基本的存在單元,虛體與實體間不存在嚴格的對應關系,虛體的核心是數據化,即作為一般數據而存在。參見藍江.一般數據、虛體與數字資本: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數字資本主義批判[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31-33。
⑤ 這里的“政治”(politics)并非指通常意義上受一定意識形態統攝的國家治理方式、社會運行規范,而是從政治哲學角度關涉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怎樣行動的思索和狀態。克拉里曾說,無論意圖是什么,寫博客都宣告了政治的終結。這里的“政治”便是說寫博客的行為切斷了傾聽他人的可能性,自說自話的單相交流模式就是告別了政治。吳冠軍認為,最原初的政治問題就是如何使一群人生活在一起,人相較于動植物的優勝之處在于人不僅有“生命”,更在于有“生活”,人之為人的標識是擁有政治能力。參見吳冠軍.后人類紀的共同生活[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11。
⑥ “共同體”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概念,克拉里在這里更多是從政治共同體的意義上討論不同人群如何相遇、建立和諧關系并采取反抗24/7體制的政治行動。但是克拉里的共同體思想痕跡具有局限性,并沒有達到馬克思、恩格斯從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宏觀視野說明真正的共同體對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重要意義,而是一種不同個體、不同群體間的共享互惠,這只是一種有限的抵制。
⑦ 在羅薩看來,社會加速造成了物理空間或物質環境的異化,即“空間異化”?!拔锝纭笔巧a物和消費物的集合,既有的經驗在加速的創新之下失效,人們面對各種物會感到無措、罪惡、糟糕,即形成了“物界異化”?!靶袆赢惢敝溉藗冏栽缸龅氖虑椴⒎撬麄冋嬲胱鍪虑榈拿軤顟B,“實現”的能力不斷退化?!皶r間異化”是指在數字媒介時代,出現了“體驗短/記憶也短”這種新的時間模式,對時間的體驗及花在上面的時間都與主體相異?!白晕耶惢c社會異化”是指在快速變遷的社會中,人際之間的“有關系”和與世界的共鳴難以建立。參見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M].鄭作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16-143。
⑧ 韓炳哲在此借用這一概念來說明處于數字時代透明社會中的人類生命狀態,享受數據帶來服務的同時又受制于數據,人體成為可供持續監視和剝削的生命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