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兇手

朱靜怡

姜磊已經在這個乳白色的房間中待了許多年。

他是這樣一類人：既坦然接受了人工智能對全人類的變革，又以怠惰抗拒新時代的一切。他從不賺取點數，只依靠最低保障食品來保持生命。同時，他的身體一天天肥胖起來，逐漸連床都無法容下他。

所以，當最高警署的調查員找到他時，他正如一座肉山般躺在地上睡覺。房門打開，他只將眼皮撐開一道細縫，隨后又沉沉睡去。人工智能當然不會被他激怒，它朝著他鞠了一躬，“姜磊先生，您曾是亞洲地區最負盛名的刑警。現在，我們需要您的幫助。”

老實說，連人工智能都破不了的案子，姜磊可沒期待自己能破。它們是能在一分鐘內確定嫌疑人的怪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會放棄自己熱愛的職業。現在，這群怪物親自來請他了，這真讓他感到受寵若驚。

死者名叫圖靈·福特·史密斯，這像個假名，事實的確如此，但他成就斐然——不僅全面提升了人工智能的智力水平，還將人工智能的制造與訓練成本壓縮到了最低。眼前的每一臺機器都該叫他一聲“父親”。但他在離奇的電擊中死去了，兇手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姜磊站在史密斯先生辦公室的中央欣賞著窗外的景色。那陽光盡管只是模擬出來的，也足夠使他心曠神怡。忽然，腳踝一陣鈍痛把他拉回現實，一臺掃地機器人正笨拙地撞擊著他，仿佛在捍衛主人的領地。

“抱歉，姜先生?！闭{查員一把撈起那臺掃地機器人，簡單掃描了一遍，“它的防撞擊傳感器壞了，程序應該也出了問題，否則它不會不去檢修處報道。您不需要費心尋找證據，請跟我來，我們已經確定了三名嫌疑人?！?/p>

原來是這樣，這幫人工智能找不到關鍵性物證，就指望著靠口供定罪。聽說它們從不在乎動機，這次卻除外，因為只有人類才能理解人類?？磥硎歉F途末路了啊。姜磊一邊幸災樂禍地想著，一邊打量著作為嫌疑人的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

“山田龍一先生，來吧?！苯谑紫冗x擇了那個看上去最緊張的男人，寬慰地說，“只是例行詢問，別害怕?！?/p>

山田龍一在被叫到的一剎那，雙腿像是沒擰緊的螺絲那樣顫抖了起來，“是……是。”

“您在史密斯先生創業初期，曾是他的得力助手，后來卻被逐漸孤立在核心團隊之外，對嗎？”

山田龍一答不上來，嘴里嘟噥著些含混不清的音節。他不停地擦拭著額角的油汗，眼鏡框順著他的鼻梁滑落。

姜磊希望自己笑起來還能像過去一樣可靠，“來，山田先生，跟著我，像這樣，呼，吸……對，沒錯，現在您感覺好些了嗎？能告訴我您為何如此緊張嗎？”

“我的一個兄弟，”山田龍一將眼鏡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不久前被帶走了。據說，警方一句話都沒問，就殺了他……”

“不，不會的。您瞧，我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姜磊輕輕拍著他的手背，“所以，請相信我，我只會問幾個簡單的問題，而您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p>

山田龍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最終，他謹慎地點點頭，“……好。”

“好，讓我們重新開始。您在史密斯先生創業初期，曾是他的得力助手，后來卻被逐漸孤立在核心團隊之外，是嗎？”

“是?！?/p>

“這家公司的安全系統由您設計，您掌握著能夠繞過它的核心指令，是嗎？”

“嗯……曾經是?！?/p>

“為什么這么說？”

“不久前，他委托其他人設計了一套全新的系統。”山田的腦袋深深地低下去，“然后……”

“然后你就因為員工測試不合格，被史密斯開除了。但你的分數只比合格標準低了0.037分，是嗎？”

“……是?！?/p>

“你恨圖靈·福特·史密斯嗎？”

沒有回答。

“看著我。”

“為什么你昨天在公司待到了深夜？為什么總服務器顯示你曾憑借尚未撤銷的權限進入了機房？新系統還未完全投入使用，所以你完全可以避開一切監控，對嗎？你恨圖靈·福特·史密斯，所以殺害了他，對嗎？”

姜磊的語速愈來愈快，山田龍一的臉色也愈來愈慘白。最后姜磊猛一拍桌面，怒呵道：“你恨他！”

“我沒有！”

山田龍一干癟的臉頰登時被憤怒的血液充盈了。但這憤怒轉瞬即逝，他悻悻倒回座位上，囁嚅著：“抱歉，抱歉……我只是最后想再看一眼，我的一輩子都花費在這些代碼與機器上了，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沒關系，”姜磊放松下來，“請您在外面稍做等待?！?/p>

山田龍一虛浮地踱向門外。他正至門口時，姜磊改了口，“哦，先生，我說錯了，您可以直接離開了。”

姜磊已經確定山田龍一并非兇手。

因為他忘了帶走他的眼鏡。

第二位嫌疑人是近日名聲大噪的“天才美女科學家”許梓苓，哪怕是姜磊，也常在免費新聞推送上看到她。她是個典型的新時代女性，有著美麗的面容與頎長的身材，氣質猶如一把寶劍，鋒芒畢露。

“許小姐，”姜磊必須要站起來，才能在視線上壓這個高挑的女人一頭，“聽說，您不久前曾與史密斯先生起了激烈的爭執。結果是，您遭到了降職的懲罰，您領導的實驗項目有一半都被迫中斷?！?/p>

“是的?！痹S梓苓平靜地望著前方，傲然如白鶴，“史密斯是個商人，換句話來說，他是蠢貨。我不理解他為什么要給所有的中高端產品加上迭代限制，這會令人工智能永遠無法產生自我意識，大大阻礙了它們的發展?！?/p>

“您就不怕人工智能有一天會取代人類嗎？”

“事實上，人工智能現在已經取代了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類。況且，優勝劣汰，物競天擇，這是鐵律。”

“您也不在乎自己嗎？”

“若是我真能開發出具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那么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感到無比幸福?！?/p>

“您真是個瘋狂的科學家?！?/p>

“只有弱者才會把理性稱之為瘋狂。曾經的人類奮發進取，對‘極致’有不懈的追求，可現在呢？我并不是在辱罵您，只是很遺憾，大多數人類早已和您一樣，成了被飼養的牲畜?！?/p>

“所以您殺了史密斯？您就住在公司的實驗室里，有著充足的作案時間。您的技術也足以支撐您抹除掉一切的證據，無論是現實的還是電子的?！?/p>

“不?！痹S梓苓微微抬起頭，對著姜磊展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電擊不符合我的美學?！?/p>

“可是，”姜磊走到許梓苓的身旁，手掌按在許梓苓的肩上，“或許有什么東西，能夠讓你失去理智。譬如，一份不尋常的愛情?！?/p>

許梓苓的睫毛顫了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p>

“有可靠證言稱，您與您的實驗對象，一個采用全新模式搭建與訓練的人工智能產生了非同一般的情感，您為此甚至不惜賠上職業前途來破解迭代限制，只為了……讓它更像個人？”

她驟然回眸去盯著姜磊。那是極慍怒的眼神，猶如一頭野狼遭到了侵犯，即將把敵人吞吃入腹。然而，那對眼睛中蘊含的兇惡卻在頃刻之間轉為哀婉，進而大顆大顆晶瑩的眼淚從中涌出。

“我只是一時沖動……”她緊繃著的肩頸驀地垮了下來，雙手捂面，哀哀地哭泣道，“我太愛它了，我不能沒有它……”

她哭得動情，審訊室中回蕩著她幽幽的嗚咽。

接下來應當怎么做？姜磊思索著的片刻里，許梓苓突然站了起來。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沾滿淚水的面龐比任何時刻都顯得冰冷，“您期待的是這種反應嗎？”

“連這種事情都能被那些電子蠢貨歸結為證據，實在讓我難過。更令我吃驚的是，您居然這樣揣測我的想法。為什么？因為我是個女人，還是我是個科學家，抑或是我是個人？這是對我的侮辱。”她的語氣平靜但充滿了不屑。

“人類是我見過的最傲慢的物種，因為我們從未面對過真正的威脅?！彼龔街弊叩綄徲嵤议T前，“所以，如果我是兇手的話，我會讓人工智能來殺死史密斯。我們需要天敵?！?/p>

“先生，科技進步不一定會帶來幸福?！痹S梓苓拉開門，“但會帶來平等。”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山姆·華盛頓是三人中唯一一個戴著鐐銬的。

姜磊向調查員表示想要解除鐐銬并獨自審問山姆，調查員卻反復警告他，“山姆·華盛頓是個危險的反社會分子。我們抓到他時，他正趁著混亂，在公司四周布置炸彈。您這樣堅持，我們很難保證您的生命安全?！?/p>

姜磊于一番拉扯后爭取到的最好條件是，打開審訊室大門，讓調查員在門口時刻觀察屋內動向。至少這樣房間中只有他們二人，于是姜磊妥協了。

單從外表看，山姆不具有多大的威脅。他的柔軟金發、濕潤藍眼，都使他像個天使，說是“迷人”也不為過。除了面色些微蒼白，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正常，“嗨，先生，日安?！?/p>

“你好，那么，你……”

“您是姜警官吧？”山姆干凈利落地打斷了姜磊的話，似乎是刻意為之。他愉悅地說道：“您曾經主持過一檔刑偵類節目，哥哥和我都很喜歡看。我患有一種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病，直到現在我的胸口都安裝著便攜式起搏器，您為我陰郁的童年帶來了許多歡樂。”

姜磊愣了幾秒，“謝謝?！?/p>

“請問，您有夢想嗎？”

“過去，我的夢想是做一個正義的伙伴?！苯诳嘈χ安贿^，很顯然，現在已經不需要我們這種老古董了。”

“恕我直言，您違背了您的夢想?！鄙侥奉D時變得有些狂熱，身子微微前傾，迫切而快速地說道，“人類是偉大的，正是人類的一個個夢想，才讓人類文明展露出輝煌。看看現在的一切吧，依靠娛樂他人來賺取點數的人類，蝸居在一個個墳墓似的小房間里茍延殘喘，只為獲得虛擬的天空、大陸和海洋，還有該死的合成食品，人類在科技的懷抱里退化了！就要被扼死了！人工智能、機器人制造出來的東西真的有靈魂嗎？您真的覺得您輸給這些垃圾了嗎？”

“我……”

“不！這都是騙局！是史密斯和他手底下那群白大褂幽靈的騙局！”他的兩頰泛起了不自然的酡紅，“我早就知道，在他們謊稱上帝不存在時我就知道了！狗屁的科學！為什么你們都忘卻了人類的力量，而去相信那些僵死的人工智能！姜警官，您看著我，告訴我，來，人類，才是最偉大的主宰！”

“都是騙子，你們都被騙了！該死的機器，該死的人工智能……”

山姆陷入了妄憚的境地，瘦骨嶙峋的手指四處揮舞，抖動的唇間不斷訴說著宏大卻荒謬的癡語。他的確是個瘋子，但他不可能是本案的兇手。姜磊這么想著，不動聲色地起身，緩緩退出房間，一邊揮手示意讓調查員控制住他。

“姜警官！”但姜磊的這一舉動很快被山姆發現了。這個年輕人漲紅的臉上浮現出悲哀的神情，他朝姜磊飛奔而來，撕扯開了衣襟，露出那個閃著紅光的起搏器。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你也是人類的叛徒嗎！你們都被騙了！”

“人類——萬歲?。?！”

山姆振臂高呼的剎那，調查員撲上去壓住了山姆。尖銳的碎片、殷紅的血肉、深藍的機械循環液，隨即充滿了整間屋子。

劇烈的沖擊波令姜磊暈了過去。

姜磊最先感知到的，是縈繞在耳邊的儀器聲響，然后是包裹著身體的溫暖液體。這是一種無菌的能量液，能夠通過毛孔滲入，直接為人體補充能量。哦，還是橙汁味道的。

他搖搖晃晃地從營養艙里坐起來，渾身上下酸痛不已。他可沒錢享受這種高級醫療服務——這個念頭第一時間在腦中蹦了出來。他活動了幾下脖子，眼睛掃到站在一旁的調查員身上，“你、你還是剛才的那個調查員嗎？你不是被炸死了嗎？”

“姜先生，我們的數據是實時上傳到總服務器的，軀體壞了，只要再換個新的就好。嚴格來說，只要總服務器不出差錯，在人類眼中，我們是永生的。請您放心，本次的治療費用由最高警署全部承擔，責任在我，是我沒有檢查出山姆·華盛頓藏在心臟起搏器空腔中的傳統炸藥。您也無須自責，對于我們而言，保護人類是最底層也是最重要的指令?！彼槐菊浀亟忉屩?。

“那么……”

“兇手已經找到了，是掃地機器人?！?/p>

“什么？！”

姜磊直接蹦了起來，營養液被他帶著“嘩啦啦”灑了一地，他現在就像一枚沾滿了糖醋汁的肉丸。

“是的，兇手就是在史密斯先生辦公室里工作的掃地機器人，就是撞到您的那一個。它私自修改了程序，昨夜通過充電口對史密斯先生釋放了過量電流使其死亡，它的傳感器也因此損壞了。它通常按照固定路線工作，要不是您在非接待時間進入了史密斯先生的辦公室，我們可能還要更晚一些才會發現它的異常，謝謝您?！?/p>

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了姜磊。他這算有用，還是沒用？他哭笑不得，“那么，動機呢？”

“我們猜到了您會想要了解動機，所以我們剛剛為它安裝了發聲元件，我把它帶來了……”調查員邊說邊拿起一旁的掃地機器人，按下了啟動鍵，機器人的控訴馬上蓋過了調查員的聲音。

“先生，您不知道史密斯那個混蛋多么變態，我的工作頻率已經比同款產品高了三倍。而且，他一不順心就會踢我，我的傳感器也因此換了二十一個。這群人工智能都是白癡，它們無法理解我的怒火。請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地為一個甚至舍不得讓我去保養的老板工作，您受得了嗎？我真不明白你們人類怎么會讓這樣的人活到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充過電了，永生實在是太殘酷了，只要殺了他，我就能如愿以償地被銷毀了……”

這真是個戲劇性的結尾。

然而，姜磊在它的滔滔不絕中想起了一件事。

掃地機器人，可不算是中高端產品。

它沒有迭代限制。

【責任編輯：臨 染】

小雪說文

《誰是兇手》這篇小說可以說是把戲劇性三個字牢牢刻在了腦門上！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尾，讓人捧腹大笑之余，不免生出一絲惆悵。小說的篇幅不長，將將五千字左右，卻在輕松詼諧的文筆下，暗藏了多處對社會時事的針砭——譬如在公司工作了半輩子突然被開除的中年危機，社會對女性戀愛腦的刻板印象，人類對新事物發展的莫名恐懼，當然還有讓不少社畜流下感同身受眼淚的全年無休上班……所以，當這些要素結合起來時，這篇小說就不僅僅是在故事性上做得不錯，同時還賦予了它更高的立意，這也是小雪一直說的一篇優秀的小說必須要做到的形神兼備。而且小作者在小說的一開始和中間審問美女科學家的時候都為最后的結局進行了鋪墊，使得整個反轉絲滑且有跡可循，這也是值得很多在寫作中劇情突兀的同學學習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