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 菲

作家劉亮程
時間一直是劉亮程的創作興奮點。“本巴”,時間的誕生之地,史詩時間誕生現實時間,現實時間又孕育出新的時間。在時間不斷地生成與變化中,與時間有關的事物因時間而變化或不變,昭示時間的可能與回歸。在現代語境下,發掘時間在史詩中的秘密,將它的光束照進現實中,既是對時代的反思,也是對現實生存的觀照。
劉亮程的小說《本巴》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生動的人物形象、豐富的歷史背景和深刻的文化思考,成為當代文學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時間遼闊,被史詩使用和被現實使用的時間似乎多得無窮無盡。在《本巴》中,時間被變幻、被常識、被游戲,被重建,敘事在時間場域的探索,令夢、轉場、搬家家等顯示著“空間包含著被壓縮了的時間”。[1]《本巴》看似由兩條時間線索構成,一條是屬于現實的時間,一條是屬于史詩的時間。現實時間就時間的本質來說是帶有常識性的,史詩時間則有著奇幻的游戲性質。兩條時間線索在小說中交叉,互不干擾,但又有著合理而精妙的安排。何種敘事情境下,該何種時間出場,有條不紊,充滿清晰的邏輯關系和結實的故事結構。在看似是兩條實則是一條的線索上,夢盛開著鮮艷的,屬于敘事的花朵。“小說這種體裁,從開始形成到發展,都建立在對時間的一種新的感受上。”[2]夢讓時間有條不紊的腳步不再單調,擴充了時間的容量,使時間變得立體、豐滿、具有生命的真實。夢彌合著兩條線索間的罅隙,讓整部書充滿一唱三嘆,悲壯而充滿神人同行同性的史詩內涵。由時間主導的本巴國,其實就是時間本身。時間消失在二十五歲的秘密,以及讓時間回到時間的終極目標,使得小說充滿魔幻意味和現實隱喻,產生如同詩歌文本一樣的巨大張力。
小說以回憶錄的形式呈現主人公本巴的一生經歷,讀者從中仿佛能看到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能更加深入地了解主人公的性格、情感和思想。同時,小說也通過不同的人物視角來講述故事,豐富了小說的內涵,增加了人物的立體感和深度。“當阿爾泰山還是小山丘,和布河還是小溪流的時候,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并不存在單數的時間,復數的時間互為主客體,互相促進和生長著。在本巴國,時間是二十五歲的防御措施,防御衰老、死亡、敵人。時間是恒定的常識,也是游戲,無所顧忌,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流轉。時間是江格爾、洪古爾、赫蘭、哈日王,這些人物的替身,動輒影響一個部族、一座草原、一部史詩的走向。這些人生機勃勃,不認命,不服輸,具有古希臘神話中人神同行同性的精神氣質。當然,時間始終圍繞著江格爾這個中心。他在夢里報仇,學習治國打仗,打完仗,將本巴國人的年齡停留在二十五歲,然后就是無盡的宴飲,享受生命。洪古爾身上顯現的時間才是真正屬于本巴國的,身處于二十五歲在九色十層班布來宮舉杯暢飲的江格爾反而像洪古爾的影子,象征著功成名就后空虛、自大的一面。具備時間靈性的是吃奶娃娃洪古爾,他以自己的童年經驗和力量維護著本巴國的運轉,出征打仗時,一次又一次在眾人渾然未覺的情況下成功擊退敵人。赫蘭是更小的影子,他還不算這世界的人,他不愿出生。但恰恰是這樣一個人,代表時間不能滅絕的可能性。他識破拉瑪國哈日王的詭計,挽救了本巴國。赫蘭所代表的時間是作者理性主義的寄托。赫蘭不喝人世一口水,不吃一口飯,以沒有形體的方式存在,也就不受時間羈絆,相比洪古爾,赫蘭有著絕對的自由。但他們在小說中都是被作者或多或少批判的人物,他們代表著男權的固化和很多愚頑可笑之處。當然,他們身上的閃光點足以掩蓋這些。真正代表時間的是以阿蓋夫人為代表的女性。她們慈悲、寬容,一度默許著男性的放任和自私,但與生俱來的善良和勇敢讓她們醒悟,選擇回到生命的正常序列,不愿停留在二十五歲。時間的存在像一把鑰匙,不斷打開史詩敘事的可能。是女性讓時間擁有源頭活水的意味,被禁錮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
在《本巴》中,無論現實中的時間,還是夢中的時間,時間就像一條河流,流向無法改變。被打亂是常識缺失的時刻,本巴國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中,碰杯的時候聽不見杯子的聲響,“喝到嘴里的酒,都沒有味道”。史詩時間到了分娩的時刻,藏在它腹中的現實時間已然成熟。“人們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歷史。”[3]從這個意義上說,時間的形式是不存在的,意識大于時間。史詩時間和現實時間的相互取代,表達出史詩的現實傾向,預示時間最終的“渾融圓滿”。
與其說劉亮程將原本邏輯鏈條破碎、敘述與抒情重復的史詩段落結撰為一個故事,毋寧說他是通過對《江格爾》史詩元素的擇取,生發出“同人文”式寫作,進而筑造出一個渾融圓滿的自足文本。如果以文學史上的案例做類比,《本巴》之于《江格爾》,大抵如同小說《尤利西斯》之于史詩《奧德賽》,其對于當代中國文學乃至文化的意義在于——激發出對于“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思考。
時間仿佛萬花筒,人生的跌宕和生命的豐富在《本巴》中得以一一展示。在小說中,對時間的無能為力體現在對時間的改造上,甚至以預設和建造夢的方式,讓時間即使在睡著時也按人的心意創造出種種可能。
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生動鮮明,每一個人物都有自身的特點和性格,作者通過言談、行為、習慣等來刻畫他們,使得讀者能夠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這些生動的人物。主人公洪古爾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頑皮、聰明、勇敢,同時也有著無奈、悲憤,以及深度的思考,形象非常飽滿。在小說中,夢是時間的敘事之口、療愈之所,是由單數到復數的場域,人們在夢中獲得改變時間的能力。同時,夢也是時空的遺忘,是精神世界的二十五歲。“人生是一片狹長的樹林,二十五歲是林木最茂密的中心,無論莽古斯從童年來,還是從老年來,這地方都最安全。”說夢者齊讓夢和史詩同時存在。而說夢者齊并非是指一個固定的人,而是接續不斷的史詩傳唱者,如同本巴國謀士策吉所說:“洪古爾、赫蘭、哈日王、江格爾,還有我策吉,都曾降生為齊,在那個世界里一出生,便會說唱所有的江格爾詩章。我們既在人世說唱史詩,又在史詩中被說唱出世俗時代的史詩,同時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說夢者,“同時活在多個世界里”,帶著體驗和記憶的說夢,讓夢尋找到時間,并抵達了時間。在筆者看來,高追求的寫作都在探究時間的本質,最終呈現出時間本來的面目。

小說《本巴》封面
在《本巴》中,夢是另一處多維度敘事的空間,涵蓋的范圍更加廣闊,內容更加復雜。在時間中得到幸福和在時間中受到傷害的事物在這里相聚,然后眾聲喧嘩,重新定義時間,重新付諸行動。“夢是另一場勞忙。”[4]人們在夢里完成現實中該完成的事,變幻不同口吻、身份、愛恨,在時間的化學反應中,這多聲部復調敘事展現出浩茫的史詩氛圍。“文學寫作是一門時間的藝術。時間首先被用作文學手段:在小說中靠時間推動故事,壓縮或釋放時間,用時間積累情感等,所有的文學手段都是時間手段。作家在一部作品中開啟時間,泯滅時間。故事和人物情感,放置在隨意捏造的時間中。時間成為工具。大多的寫作只應用時間卻沒有寫出時間。時間被荒廢了。”[5]說夢者齊由不同身份的史詩人物接續式現身,本身構成了夢的多聲部復調敘事,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強調:“必須擺脫獨白型的熟練技巧,以適應于陀氏發現的新的藝術領域,并去把握住他所創造的極其復雜的藝術世界模式。”[6]用做夢改變時間,是《本巴》中每一個人的秘密。夢是更加逼真的現實,在夢中,人們既完成對時間秩序的改變,也施與重建,是一個讓時間回到最初時間性的過程。比如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述:“眼前的場面讓他吃驚,數十萬人和數百萬牛羊,行走在冰天雪地的茫茫草原,刺骨的北風夾帶大雪,吹向一群緩慢移動的脊背,看不清人的臉,那些瘦得皮包骨頭的牛馬羊和人,全臉朝前,身后是倒斃的累累尸體。”小說將史詩《江格爾》中“東歸”這一絕對英雄的征程,轉換為促使時間回到其最初性的一種手段。
“把夢中的危難在夢中解決,讓夢一直做下去,這正是小說《本巴》的核心。與江格爾史詩的相遇是一個重要契機,史詩給了我巨大的夢空間。它是遼闊大地。我需要穿過《江格爾》浩瀚茂密的詩句,在史詩時間之外,創生出一部小說足夠的時間。”[7]隨史詩情節的推進,不斷加入進來的夢、夢的參與者、夢的講述者,使得史詩的時間與現實的時間相互交叉、折射,顯示出復調敘事的多元和統一。可以肯定的是,夢是時間的居所,或暫時,或永恒。
小說中融入了豐富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思考。作者通過對歷史事件的回憶和描述,勾勒出當時的社會形態和人們的生活狀態,同時也融入了自己的文化哲思。“本巴”是故事主人公居住地的名字,它的本意為寶瓶,指人與萬物的母腹,形似寶瓶的母腹是每個生命的故鄉。在小說中,作者通過“本巴”的形象,探討了文化認同、族群關系、愛國情懷等問題,使得小說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時間是如此迷人,小孩子玩搬家家游戲,捉迷藏游戲,做夢夢游戲,對時間進行大刀闊斧的戲弄與破壞,目的就是不讓它無休無止地流淌下去,直至遇見注定要遇見的生老病死。洪古爾、赫蘭、哈日王,他們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定義了時間,時間是現存和既定的秩序。秩序被打亂,荒誕便上演,然而荒誕又是以游戲的形式存在,人們只感受到快樂,沒有痛苦。這是因為游戲消解了時間,人們在貌似沒有時間的時間中渾渾噩噩,如此便擁有了孩童般的無憂無慮。
“地上的羊糞蛋是羊/馬糞蛋是馬/草葉是搭起又拆散的家……”
一場接一場的游戲讓人們忘記時間,忘記衰老和死亡,忘記仇敵和愛恨。猝不及防中,小英雄洪古爾邂逅了自己的衰老。隨著洪古爾衰老的氣息在草原上彌漫,永遠活在二十五歲的本巴國人在史詩中停頓,繼而醒悟,他們集體探知到時間的秘密,但他們還是執意要留在豪邁舉杯的二十五歲,執意留在強大的史詩時間中。但當說夢者齊中斷講述時,江格爾和他的英雄們才有了頓悟。“《本巴》讓時間變得隨性、停頓、可逆,一瞬百年的魔力來自游戲。搬家家、捉迷藏、做夢夢三場游戲,是我帶進史詩空間的新故事,游戲的講述獲得了遼闊時間,也將小說從史詩背影中解脫出來,我有了在史詩盡頭言說的自由。”[8]夢的中斷和江格爾齊說唱的出現,以及“牧游”的出現,都意味著新的時間已產生。一本正經地玩游戲和玩游戲一樣生活,常常讓人混淆了生命的真實,卻也增添了生的樂趣和死的哲思。“《本巴》的史詩思維在祛魅語境中的復魅,為無數類似英雄史詩這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當代傳承提供了一條參照性的路徑。這條路徑我稱之為經驗之歌向天真之歌的復返。”[9]
在書中,“洪古爾的好日子,在走出本巴草原這天結束了”。洪古爾征戰拉瑪國,玩了一場游戲之后被哈日王一腳踢飛,來到兩國的邊界,喝了老夫婦熬的奶茶,瞬間變老。洪古爾是本巴國的英雄,卻是不愿長大的小孩。在老汗王烏仲汗被莽古斯(魔鬼)掠去之后,作為與英雄江格爾交換了年齡的人,洪古爾將自己的年齡永遠停止在童年。所以他最有資格玩搬家家游戲。一旦脫離本巴的游戲時間,意味著洪古爾長大了,他曾以童年的智慧征戰拉瑪國,以老年的智慧守衛本巴,他用不著二十五歲這個奢侈的年齡,就完成了想要完成的事情。而美貌的阿蓋夫人決意從二十五歲走出來,一直走到七十歲,她第一個從夢中醒來,故鄉一般的老年收留了她們。當大自然的眷顧讓阿蓋夫人回歸到一顆細小透明露珠,她已完全忘記了時間。
作者借阿蓋夫人之口說:“那個形似寶瓶的母腹,是所有人的本巴,我們都將會去,在那里重新開始。”本巴草原就是本巴人的母腹。從小說第四章開始,影子、東歸、贊詩、牧游、錯過、衰老、本巴六個章節,是找尋家園,回歸時間的旅程。在史詩中破碎的時間終歸要回到史詩中去,東歸是一個史詩回到史詩的過程。牧游讓修復完好的史詩落地到現代語境中,成為庸常和現實。史詩中的人物還是在史詩中,史詩的時間歸于史詩。史詩在說夢者口中流傳,什么都沒有改變。“每隔二十五年,會有一位史詩中的人物,在故事中覺悟。他借搬家家游戲回到童年,又在捉迷藏游戲中藏到母腹。然后,在夢中替換了時間和命運,降生為那個真實世界的說夢者。”小說敘事學里有一個很重要的理論,即:重要的不是所敘時間,而是敘述時間。《本巴》對時間的處理是非常獨特的。時間在這部作品中不僅僅是一種均質的物理概念,而且是一個可以被賦形的能量場。[10]此外,正如小說中所說,“疼痛正是我們跟死去先人最后的血肉聯系。”時間需要銘記戰爭,以及戰爭留下的疼痛。正是這疼痛使人記得真實的歷史時間,疼痛形成一條時間里的回鄉之路。如此,時間便從史詩的高地落到現實的平原,然后又流入低洼之地,這低洼之地是一片夢的海洋。
總的來說,劉亮程的小說《本巴》通過豐富的敘事方式、生動的人物形象、豐富的歷史背景和深刻的文化思考,成為當下不可忽視的一部文學作品,展現出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和深刻的思想洞察力。歌德在《浮士德中》說:“請停一停!你是多么美麗”。被《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主任劉大先先生定義為“世俗時代的史詩思維”的《本巴》,無論是“時代”或“思維”,都與時間有著緊密而不可分割的關系。可以說,小說《本巴》在現代語境下,發掘出了時間的傳統和秘密,展現出了時間的可能與回歸,這既是對快速發展的時代的反思,也是對現實生存的強烈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