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黃昏與大海如此這般。那只貓從兩塊地以外橫穿葡萄園。
——杰克·吉爾伯特《幸免于難》
貓子發來信息說能否回武漢見一面,我半小時后回復她,你還好嗎?她沒回。直到一周后才回復我,能不能回武漢,見一面?我盯著她的微信頭像——匆忙拍下的一團拖曳的白光——不知如何回復。三天前,她加了我,說她是貓子。我絕不相信。她又說,二十年前你往我家里寫過信,留了手機號碼,忘了?我立即回復她,天啊,貓子!她沒回。直到今天。過了十分鐘或更久,我說,好的,你定時間。七月八日,她答。我說,為什么不是七月七日?她說,你說為什么?
二十五年前我們住在學校對面小山上,我后來曾寫過一部小說,地點也在此處:武昌卓刀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當年那地方雜亂擁擠,到處是村民的違規建筑。我租的“方腦殼”大約七平方米,月租七十塊。我父母每月給我五百塊零花,七十塊完全應付得過來,我記得我們當即租下了它。那天中午貓子一腳踏進我們學校東門,大長腿白亮刺眼;她沿梧桐大道來到管理系宿舍樓下,看宿舍的老余攔住她問,你找哪個?她說,我住三樓啊。老余說,你要是我們系的我把自己的耳朵都咬下來。貓子哈哈大笑,收起手里的白花太陽傘說,我找你們93本李果。我說嘛,老余說,你哪里的?我呀,武水的。嗯,等著。老余上二樓,站在樓道口大喊,93本,李果——他恐怖的嗓門能把晾在走廊兩邊的衣服褲子掀翻。我從217宿舍探出腦袋,高聲答,來咯,哪個找我?我哪個曉得喲,老余掉頭就走,又補一句,美女,武水的美女。我同屋的兄弟們嗷嗚起哄。我套上T恤,對著門后的鏡子將頭發三七開梳得一絲不亂,穿上拖鞋出去。兄弟們又嗷嗚一聲,說,老五你他媽請客啊。我答,好好好,請客,今晚請客。我奔到樓梯拐角,低頭看見兩條直苗苗的大長腿,如盛夏白雪一樣驚心動魄。
學校就在東湖邊上,我們先去看湖。太熱了,沒走幾步就汗流浹背,我恨不能扎進一艘冰做的小船,泛舟湖上,和貓子痛飲雪水三百杯。可眼前除了烈日沒有別的,樹蔭也縮在根部,頭頂蟬鳴喧天,沒有風,一絲風也沒有。七月的武漢絕不是鬧著玩的。但不去湖邊,你就沒地方好去了。湖邊至少有個亭子。怎么跑過來了?有空唄。今天怎么有空?我逃課了李果,逃課三天了。我嚇一跳,站在烈日下仔細看她。由于太熱,由于熱浪滾滾,我根本看不清她,只能聞到她香甜的奶味、汗味、茉莉花味。什么意思?你說什么意思,你說他媽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貓子。你算算日子,算算,四十天了。什么四十天,四十天什么?媽的,你真的假的?什么真的假的?瞧見亭子了?那個鬼亭子,你們學校的破爛亭子;瞧見啦,我不瞎。那你還裝,你給我跳東湖死了算了。我死了你豈不守寡喲,便宜武昌城的精壯漢子。你去死吧李果。我躥進亭子,一片陰涼襲來,舒坦多了。貓子跟進來,操武漢話大罵,跑么事喲你跑,你個癩皮狗就該被扔湖里頭喂魚。我拍拍木板讓她坐。她道,今天就把它解決。今天?對,今天,絕不拖到明天。你別急,別急。當然急,哪個傻子才在鬼熱的大中午跑你們鬼學校啊,我們宿舍有風扇呢!我請你吃雪糕。就今天,行吧李果?我點頭。行,行。我火燒火燎的,喉嚨里有絲絲苦味。貓子還是那么白,像白雪公主:烏黑濃密的烏發,雪一樣的肌膚。亭子地面是水泥的,當時五月末,還不算熱,鋪一層薄毯子剛剛好。我鋪之前認真擦過地面?,F在東湖水波不興,陽光落在湖面上,刀片般鋒利。你想清楚啦?廢話,廢話。好的好的,我就是……就是確認一下。確認你個大頭鬼喲。這是四角的亭子,一共三條木板。“口”字少一橫。什么時候去?你不是說今天嗎?對啊,今天。什么時候?下午?現在吧,馬上。才一點鐘,熱死人吶大小姐,全武漢都還沒上班。好,一點半行嗎?行。我們之間的距離大約一米,不能再靠近了,太熱了。哪怕一米的距離也能感覺到對方燙得像只小火爐子。我不明白當年高考填志愿干嗎報了武漢,干嗎不在我四季如春的昆明隨便上個大學拉倒。跑那么遠實在是自作自受。是啊,太遠了,身邊沒有哥們兄弟,天大的事情自己扛著。你下午真不上課?上你個大頭鬼。我得請個假。跟誰請?班長,讓他把假條帶給老師。那你趕緊的啊,還跑這鬼地方來。我想白天讓你看看我們美麗的校園。哪個學校都一樣,除了武漢大學。不就是櫻園、楓園、梅園、桂園嗎?也沒啥了不起。當然了不起。哪里了不起?因為是武漢大學。我無話可說了,湊上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拽進我滾燙的懷抱,卻被她一把推開。她使勁揍我的肱二頭肌說,滾,滾,滾!我在她汗津津的額頭上用力一啄,嘗到汗味、咸味、甜味和奶味。專屬貓子的氣味。滾,滾,滾!此時湖面浮出一群草魚、鰱魚,張大嘴巴使勁吸氣和吐氣,速度慢得不能再慢。干嗎不往湖底游呢?哪有水底還比水面更熱的道理?湖水不算渾濁,也談不上清澈。只是一大片水,一大片寧靜的茶褐色的水。
兩天后,貓子的微信消息又來,問我具體地點。我說,還沒想好,你有何建議?兩三個鐘頭之后她回消息,沒什么建議。山上小屋,還在嗎?我想了想,答道,不在了吧。關帝廟,不知道還在不在。
那些天我無法寫作,無法閱讀,無法做任何事情。我知道記憶會把過去重塑一遍。不過,也許記憶再無用處,只是拋進角落的一堆殘余。二十五年前的記憶像是另一個人的,不是我的,和我沒有一點關系。很難相信它就是我的一部分,像汗水一樣黏在身上。我找來一張武漢地圖,艷俗的銅版紙散發出虛假的臭味。武漢三鎮一旦落在紙上也很虛假,只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地名和符號。我尋找一個叫卓刀泉的地方。傳說當年關羽抵抗曹軍,敗行至此,人困馬乏,無飲無食。關二爺氣急,揮舞青龍偃月刀直劈山腹,頓時,土崩石裂,活泉涌出,三軍痛飲,解一時之困,逃過曹軍追擊。對,卓刀泉。它就在地圖上,非常小、非常纖細的三個宋體字,黑色,你一不留神就會忽略它??晌艺业搅?,就在東湖邊上。卓刀泉,有名無址。而東湖,地圖上的東湖也只是指甲蓋一般大小的靛藍色的馬鞍形圓弧,和真實的浩瀚相去甚遠。當年卓刀泉公園內有一座小廟,廟中關二爺持刀而立,英姿颯爽。我只能遺憾地說,但是,記憶靠得住嗎?真有一座關帝廟,廟里站著威風凜凜的關云長嗎?
我們往回走。這一趟觀湖之旅太失敗了,因為太熱,因為那地方除了他媽的一座四角亭子什么也沒有,除了一群半死不活的魚什么也沒有。貓子撐起傘,我接過來舉住。來的時候為什么沒撐傘?也許忘了,也許是為了故意讓我被烈日暴曬。她自己也甘愿受罰。路上我告訴她我們是怎么捉魚的——拎著魚線魚鉤跑到岸邊,見魚游近,立即拋出家伙勾住。你哄鬼喲,哪有那么簡單,魚又不傻。真的,騙你是你孫子好吧。你騙我騙得還不夠啊,孫子。嘿,貓子同志,你不要……不要么事?我說錯啦?哪有這么傻的魚呀,隨便你們捉,你就是個騙子。我沒騙你,我發誓,我從沒騙過你,還有人把那么大的鉤子直接裝在竹竿上呢,就那么一甩,哈哈,半人高的鰱魚被勾起來嘩啦扔到岸上,三秒鐘斷氣。然后呢?然后就抱回去扔鍋里煮唄,就能喝上香噴噴的鮮魚湯啦,再來兩瓶黃鶴樓,完美。你又騙我,你們宿舍能做吃的?能,酒精爐嘛。你哄鬼喲,那么大個的魚那么小個的鍋。全班人馬都殺過來,十條鯊魚也不夠啊。沒人管?沒人管,輔導員也跑來喝湯。好吃嗎?好吃,非常好吃,必須用豬油,那叫一個香。我連連吞咽口水。說話間我們來到梧桐大道盡頭,就要出東門了。貓子說她渴了,我答應她的雪糕呢?她想來一瓶冰鎮可樂。大門邊上有小賣部,我給她買了可樂,又買了雪糕。她這下高興了。我牽著她的手跨過珞瑜大道。來到小山腳下貓子已經消滅了雪糕,她忽然問我(臉上汗津津、甜絲絲、白花花的),怎么跑這里了?怎么來這里?就是這里嘛。這里是哪里?她蹙眉的樣子非常酷,眸子幽深漆黑,讓人想跳進去游個痛快。你想去哪里?我問你呢,李果。你想去哪里,我就帶你去哪里。是我問你要帶我去哪里,不是我……不是我決定,是你,你來決定,曉得不,李果?曉得。我用力點頭,再點頭,腦袋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啦。那么我們……我們上山。上山干什么?有個地方,我們宿舍一哥們中暑暈倒后就直接送那里了。中暑?對,他看通宵鐳射回來,還沒進校門。你又騙人,李果,你個大騙子。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行不行???走吧,你跟我走。山道蜿蜒,好在水泥鋪地,走上去還算順腳。兩側山坡種滿松樹、柏樹、竹子,滿目蔥蘢,也沒那么熱了。我們一路向上,再向上,沒碰見什么人,粗陋的小屋反倒是接二連三的,彼此緊挨著,清一色砂石白墻的“方腦殼”。小徑右轉,到了,前面數十米處,大大的紅十字像個血淋淋的傷口。
兩位上年紀的女醫生坐在黑洞洞的“方腦殼”深處,還好,頭頂有風扇,腳邊也有,屋里挺涼快的。四面墻上掛滿錦旗。她們問了問情況,取了一根小東西,讓貓子去后面廁所,貓子拿上它,用力攥我的手。我們出去,她進廁所。我守在外面。太熱了,陽光潑下來,我雙手遮住臉。傘似乎在貓子手里,又似乎放在醫生的桌上。我想回去取,貓子在廁所里大喊,莫跑!我聽見里面有響動,臉上熱辣辣的,汗水沖下來。最后是拽下繩子的嘩啦聲。她走出來,手里舉著那根小東西,交給我。我托在掌心里。她轉身背對我。
最近我寫了一篇中篇小說,約四萬多字,內容與1941 年末至1942年援助中國抗戰的美國飛虎隊有關。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對飛虎隊和老昆明的歷史產生興趣。也許,凡上點年紀的人都會愛上歷史吧。飛虎隊的歷史已格外遙遠,幾乎被懸置了;它們常被談論和紀念,卻與當下再無瓜葛。這是多么吊詭的結局啊,歷史之尷尬莫過于此——和我們似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沒有聯系,與我的父輩祖輩也沒什么聯系。我們像在談論另一個城市和另一場戰爭。我們早就置身事外,早就不在歷史之中;我們看到的、聽到的、經歷著的,唯有當下,唯有滾滾向前、馬不停蹄的當下。武漢呢?那座城市之偉大自不必說,然而它對于我的意義只是青春的一部分,是我十八歲至二十二歲期間學習、生活、愛的具體空間,和武昌起義、黃鶴樓、龜山、蛇山、一橋和二橋哪有什么關系,其影響也就無從談起。但它的確是我的,曾經屬于我,反之亦然。當年武漢亂糟糟、黑乎乎的,街上的店鋪像剛剛經歷了火災,和昆明沒法比。我初到武漢就想起池莉的小說《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她寫了一個名叫貓子的女司機的平凡一天(沒錯,我初戀女友的昵稱就是從這兒來的),酷熱難當的武漢的一天,漢口大街扎滿竹床,樓頂鋪滿涼席,男男女女為爭奪一塊巴掌大的空位大打出手,打完了還是相親相愛的好鄰居。氣候決定性格,武漢人向來爽辣火爆。相比之下昆明人就差遠了,溫溫吞吞半死不活,鮮有立馬橫刀、血脈僨張之輩,骨子里似有某種先天的自我欺騙,視“退讓”為世界上最高級的德行,常人不可及也。自然,這會讓昆明人普遍小里小氣、孤芳自賞又狹隘冷漠。用“義氣”二字可形容暴脾氣的武漢人,那昆明人呢,可以是“自私”,又或“憨傻”?身為昆明人,而且是七后,我顯然是自私自利、憨傻愚鈍的典型,喜歡找個角落躲藏起來,將善意或欺騙,美麗和丑惡擋在外面。繭,這個字形容昆明人再合適不過。我們喜歡把自己緊緊裹住,以為萬事大吉。武漢人呢?有一字可用嗎?尤其是貓子這樣的地道的武漢人。
兩位上年紀的女醫生小心問我的意思,藥物還是手術?我看著貓子。她搖搖頭,緊緊抓住白傘,走出去。喂,問你呢,我說。她仍不吭聲。我跟出去。她用力掐我的手,說,你定。李果,你決定,我害怕。
地點遲遲定不下來,我們也沒有多余的聯系。我沒追問她這二十五年怎么過來的,也不太想談論自己,談論乏味的命運。所有的不幸都是相似的。所有不幸當然是相似的,缺錢,缺安全感,病痛,失業,躲不開的重擊。充滿希望又喪失希望。我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孩子,四十五歲以后待在昆明北郊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里,深居簡出,寫各種能發表或不能發表的小說,虛構著男男女女操蛋的人生——至少不是我的人生,也不是我熟悉的某人的人生。我已經沒什么朋友了,也不需要什么朋友。那么,我經常自問,我寫了誰的生活?誰的?全人類的?哪來的全人類?好吧,再具體一點,我真的在探究飛虎隊和昆明的聯系?有用嗎?難道,歷史并非逝去之物?逝去就是逝去,沒有詩意也絕不浪漫。遙遠的歷史對當下的影響實在有限,甚至沒有。不是肉眼不可見,是政治、技術、觀念摧毀了歷史,掏空了歷史,讓不可冒犯之物岌岌可危,讓大事件像來自宇宙的空洞之聲,一些真假莫辨的碎屑,一小片雪,輕飄飄地落在我們身上,很快便消散不見。是的,歷史對當下再也沒什么用了。什么用也沒有了——如果我們總喜歡以有用或沒用來談論它。歷史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亡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后來我們決定上山。對,爬到山頂眺望東湖、武大、珞珈山。小徑陰涼,我們一路登頂,上去后才發現方圓百米是平地,十幾個“方腦殼”一個緊靠一個,或帶小院或直接露出粗糙的砂灰墻。什么風景也沒有。東湖和珞珈山一閃而過,我們的梧桐大道也被擋住了。再往前,一座小院忽然敞開,一個婆娘端著鋁皮鍋子走出來,大聲說,你們租房啵?我看一眼貓子,她大聲回答,哪個要租房喲。不是你們打的電話?不是。昨天……昨天下午,有兩個人打了電話。兩個人?對,一男一女,男的說,要租個小房子,女的在旁邊說,大一點更好。不是你們是哪個喲?我哪里曉得,反正不是我們。怪了,那就怪了。那么熱,先進來喝杯水。不用,謝謝。來嘛來嘛,我又不收你們的錢。婆娘噘著嘴巴,將兩扇鐵架子院門完全打開。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們走進去,婆娘給倒了兩杯涼白開還加了冰塊。屋檐下的陰涼地里有兩張竹凳,我們坐上去。院子不大,靠東是一幢兩層樓房,樓頂平臺上蹲著兩個“方腦殼”??课魇菑N房、廁所、雜物間。婆娘讓我們上樓看看,一定要看看,房子好得很,這一帶數一數二的房子喲。好吧,我們隨她上二樓平臺,兩個“方腦殼”都看了,面東背西的寬敞些,約七八平方米,屋里除了一張小床、一張大桌、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之外,再沒別的。我看了看貓子,她也看了看我。我們下到院子里,差不多異口同聲說,大的那間,我們要了。好喲,原來八十,你們誠心,七十,就七十。婆娘在大腿上狠狠一拍。我們約定一個禮拜就搬進來,婆娘說,下手要快喲,有人給的錢多,我有么子辦法。我當即交了三個月租金,說好本周就搬。走出小院我暈乎乎的,像被烈日烤傻了,腦漿快要蒸發了。貓子蔫搭搭的,酷似湖面上的大鰱魚。去哪里?隨便。隨便是哪里?卓刀泉吧,去看看關老爺。我不想去。那你想去哪里?不曉得。那就去吧,總還有個地方可去。我們下山,進卓刀泉公園,找到巴掌大的小廟。光線暗下來,關二爺持刀捋髯的泥塑據說建于1915年,距今也八十幾年了。香案上插滿香,香灰落了一桌。沒碰見一個人。太他媽熱了。我們站了七八分鐘,熱汗貼著脊梁往下淌,T 恤很快濕了。貓子的白T恤下面亮出白乳罩的白色緞帶,像被縛住的翅膀。樹上的蟬鳴響徹卓刀泉。我突然發現關公的一雙鳳目竟然沒有眼珠,但總覺得他在死死盯著我;左肩泥胎斑駁,亮出銹蝕般的銅綠,也有鳥糞似的白痕,缺損處有泥巴茬子。我們畢恭畢敬地拜了三拜,我心里連說,關二爺保佑、關二爺保佑、關二爺保佑。具體保佑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貓子神色凜然,叩首、雙手合十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得嚇人。從公園出來,我想找地方喝點東西。太熱了,太他媽熱了。武漢什么時候下雪啊?你不曉得?你都大四了還不曉得?十一月末十二月初。嗯,十一月末,十二月初?,F在來一場大雪多好。七月飛雪?對咯。你腦子進水了李果。你說,大雪會不會把關二爺埋起來?有可能,你沒看見屋頂破了?老大一個洞,到了冬天——大雪會埋了關二爺。大雪一定會埋了關二爺。等著吧。什么?冬天吧,要么,七月的大雪。
三天后,我買了些日常用品上山,貓子的東西極少,也就添了一把牙刷和一雙拖鞋。我知道這地方不完全屬于她。她從武水出發要轉兩趟車,再步行兩公里方可上山。但她每周六晚八點至九點必來,一把推開我虛掩的房門闖進來。每次聽見她的拖鞋敲打水泥臺階咔嗒咔嗒的聲音我就渾身顫栗,立即支棱著腦袋靜靜等待。十米,五米,三米,一米,砰的一聲推開門,她帶著奶香味、甜面包味、雪花膏味、汗味、熱空氣味闖進來啦。之前,她遵醫囑吃了藥,除了第三天流了很多血、倒地暈厥五分鐘外,再沒別的意外。當時我搬東西上山,她是在宿舍里出的事。五人間的宿舍。后來她再沒提過,就像這事和她無關。我問她摔哪了、怎么摔的?她說,后腦勺砰的一聲砸地上,就這么直挺挺往后倒下去,像尸體一樣倒下去。她邊說邊笑。我嚴重懷疑我摔傻了,我是不是比從前傻多了?我說是,的確比從前傻多了,至少傻一半吧。她問,傻一半是多少?我說,半個后腦勺相當于核桃那么大,你這一下子,核桃那么大的腦白金摔沒了。真的假的?還能有假?我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血呀。后腦勺。狗屁的后腦勺。流了多少?一百個,一百個核桃那么多。那天,她頭一次來山上過夜,我帶她去山下的一家四川飯店吃了一頓好的。水煮肉片、毛血旺、蒸雞蛋以及宮保雞丁,她忽然想吃一碗熱干面。有嗎,熱干面?老板說,哪有熱干面,四川飯店嘛只有川菜。再說,熱干面是過早吃的,晚上哪有?我說哪個規定熱干面必須早上吃?誰他媽規定的?你一個飯店連他媽熱干面都沒有還算什么飯店?老板掏出煙來給我點上,說,帥哥啊明早你們過來,明早我一定準備兩碗熱干面,不收你的錢,行嗎?不行,現在就要,你現在就做。真做不了啊帥哥,明天也是從旁邊小攤現買過來。貓子說行啦行啦,我不吃啦,不吃熱干面啦,行嗎?不行,你等著。我一頭扎進黑暗,沖到路口叫了輛三輪“歪的”直奔卓刀泉小街,那地方小吃店密密麻麻,總有熱干面。我找到一家小店買了就走,“歪的”突突突地奔回四川飯店,我扔給司機兩塊錢就往里沖。貓子不在。老板說她走了,她結的賬。我問他,貓子去哪了?老板兩手一攤說,她哪會告訴我噻?我拎著熱干面往山上跑。到了半山腰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氣。我不曉得上去了貓子不在屋里我該怎么辦。最重要的是熱干面說涼就涼。那么熱的天,涼下來的熱干面就沒法吃了。我隔著塑料袋摸摸飯盒,還好,還熱著,不會那么快涼的。我等身上的熱汗落下去,便大步往上走。走到院門口又停下,我不敢上去。我停下來,抬頭望向亮著燈的“方腦殼”。我記得我們出來的時候燈就開著。我不太確定。我看了很久,才慢慢走上臺階。
歷史和現實的交織總讓眼前的事物發生輕微晃動,記憶也變得不可捉摸。貓子的歷史三言兩語就說完了:離了三次,沒有孩子。三次都是因為沒有孩子離的,尤其是前兩次。最后一位(第四任)對她不錯,聲稱不在乎孩子,但他意外查出肺癌,半年就沒了。二十五年間,她做過三份工作:私立學校老師、技校老師、教培老師,教的是英語。她一直沒離開教書的行當,自然,我不太明白她堂堂武水英語系高材生干嗎不找一個相對穩定的工作。我沒問她,也不必問她。我了解她的性格,了解她對體制化生存的蔑視與敵意。但身為女人,單槍匹馬總是太難了。她好像故意給自己尋找這種難,她存在的價值似乎就是為了迎難而上再坦然面對失敗。也許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揣測,我哪有本事論斷一個只好了六個月的初戀女友?是啊,短短六個月,區區一百八十天。如今她在哈爾濱,我沒問她為什么去了哈爾濱,問了她也不會解釋,我也不需要她解釋。二十五年之后,兩個馬上知天命的男女何必還要解釋,我也從未談論自己。沒告訴她我果然以寫作維生,有過一任老婆,兒子今年十三歲,跟他媽媽待在昆明西郊某個小地方,我們每月見一次面,給他幾百塊零花錢。我一直沒什么錢,寫作能有什么錢?錢,一直不是我首先考慮的問題,也不會是貓子首先考慮的問題。但你們知道,看著她發來的微信消息,我連呼吸都凝滯了——如何面對她呀,面對因我肇始又將我排除在外的四分之一個世紀,雖然那也是她自己選的四分之一個世紀。早在二十五年前,稍稍往前一點吧,二十六年前的起點或稍晚的那個熱死人的武漢的七月,貓子被我摧毀了。我就是那顆炸彈,引爆之后,一切無可挽回。這不是可預料的結果,絕對不是。一切都因為我。我就是那個莽撞愚蠢、自私狹隘的來自昆明的傻逼男孩。
那年大雪來得早,11月14日,我記得非常清楚。也許是因為“1114”這幾個數字極易記住。那是一個周末的深夜,我凌晨十二點起來,披上軍大衣溜到平臺上掏家伙往廢墟里撒尿。忽然,雪飄下來了,迎著我腦袋上方一盞鐵皮路燈揚揚灑灑飄下來了。差不多手掌那么大的雪花輕盈舞動,落在手里涼涼的,一觸即化。我回屋拉起貓子,告訴她,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她披上棉襖隨我站在平臺上。燈光直直照下來,雪花晶瑩剔透。剛開始節奏舒緩,后來越下越快,像什么堅固之物坍塌下來,掀起一場白色狂歡;雪花撲向大地,前面的快速墜落,后面的亦步亦趨,前面和后面再無分別,只是同一軌跡上相同的、不斷重復的小東西,只是來自上帝的一模一樣的造物。它們沖向房子、樹木、道路和石頭,在黑暗中覆蓋它們、滲入它們,和萬物連為一體,再也分不清楚是誰先誰后了。它們就是大雪,最早的一場大雪。武漢的大雪或將延續三到五天。貓子在我懷里發顫,我聞到她的甜味、汗味、奶味、酸味。關二爺身上會落雪嗎?當然會。你憑什么那么肯定?你忘了他腦袋上面的房頂塌了一半??蛇€剩另一半。也擋不住這么大的雪。打賭嗎,李果?行啊,賭什么?隨便。隨便?隨你便,你個小樣兒。我們約定早上起來直奔關帝廟。此刻怎么也舍不得回屋躺下,我們干脆穿戴整齊,仰望被燈光擦亮的雪,一片片,一簇簇,它們以更快的速度墜落,令人眼花繚亂。雪花打在我們身上、頭上、手上,來不及化掉的雪帶著清爽的毛茸茸的氣息一點點累加,直到貓子的長發上出現一小片白色,在光線拂照下如同羽毛。我感覺到冷了,抱緊貓子返回小屋。躺下后還能聽見雪花落在石棉瓦屋頂上的聲音,噗通噗通,酷似我們的心跳聲。
如今回憶起來,你很難說清夏天與冬天之間的季節跑哪去了。武漢的天氣歷來如此,一不小心就從盛夏跌入寒冬。那年的第一場大雪落下不久貓子就休學返回漢陽——她說父親病重,她是長女,母親去世十年了,她非回去不可,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她讓我等她回來。他媽的李果,你這里要是敢有別個女的進來,我就把你閹了,曉得不?她著急上火的時候滿嘴武漢話。哪敢喲,你硬是嚇人。哪不敢,你試試看,有種,你試試看。試就試,我還怕你?她張嘴咬我,非常狠,在我胳膊上留下一排血印,我鬼哭狼嚎。她說,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看不出來?全卓刀泉的美女都被你一雙賊眼看光咯,你要是敢勾三搭四往屋里頭帶,你就試試看。不試,不帶,還請領導放心。我將她送上147路車,看著她一點點遠去,消失。誰能料到,自此,我和貓子將被漫長的二十五年的時間隔開。二十五年,九千多天。長嗎?夠長的,像那天凌晨的大雪,某個時刻讓我恍惚,以為它是無限的,源源不斷,無窮無盡。等我回來。這話太重了,足以將兩個年輕人壓垮。兩個月后,我下山,雪早就化了。每個晚上我都會出現幻覺,再細微的聲音和響動都會讓我緊張得繃緊身體,期待小屋的木門被一把推開。但是沒有。我熟悉的腳步聲,我期待的腳步聲,再也沒有出現。為此,我整夜不眠,白天裹在軍大衣里備戰考研,偶爾回一趟宿舍,和兄弟們已經說不上什么話了。她一直沒來。大雪融化的時候,我考得一塌糊涂。某個深夜,腳步聲突然從樓梯上升起,我激動得發抖,站起來,等著。推開門的是女房東,她給我送來一壺熱水。那個女娃哩?久不見她咯?;丶伊?。家,她哪里的?漢陽。一直沒回來?我搖頭。算咯,小李。武漢姑娘……武漢姑娘還是蠻重情義的。考完試了,我要下山了。好哇,了卻一樁大事。你說,她會回來嗎?這要問你。話又說回來,不回就不回嘛,難道說屋頭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依我看吶……天臺上的殘雪閃閃發亮。后來我去漢陽找過貓子,無果。據說她搬家了。十多年后的信件只能寄往一個廢棄的地址。她像最初的雪一樣消失了。武水的同學證實,她不回來了。二十五年夠長的,長得讓人蛻變、衰老、朋友四散、親人亡故,好在我們將從墜落之途上返回,回到二十一歲時的卓刀泉小山上,回到冬冷夏熱的“方腦殼”小屋,重新打量彼此,然后坦然地赤誠相見。會嗎?我們還有余力擁抱和躺下嗎?
記得下雪第二天,我們趕到卓刀泉公園,不料大門落鎖,看門人說,下大雪哩,看么子關公喲。我問他,何時開門?他答,你問老天爺,我么曉得。貓子問他,關帝廟里的關羽,身上有沒有雪,有沒有落了厚厚一層雪?看門人愣了,你么子意思?貓子又問了一遍。老家伙還是聽不明白,使勁搖頭,耳朵似在棉帽下甩得噼啪響。我么子曉得嘛,你們硬是奇怪。問老天爺,你問老天爺,它樣樣曉得,沒一樣它不曉得。他砰地關上窗戶,把我們攔在雪地之中。此時雪已經停了,路上行人很少,樹上、房子上、街上全是雪。武昌白茫茫一片。我們站了一會兒,不太甘心又無可奈何,只好轉身回去。剛積起來的雪踩上去吱吱響,清脆得像玻璃珠子落進清水的聲音。到處亮閃閃的,純粹而遼闊。太陽出來了。
七月八日,我的小說初稿提前完成了。寫得很累,每天以五千字的速度推進。寫到飛虎隊的往事,我很難相信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深信,那些志愿從美國各地開著P-40戰斗機飛抵昆明巫家壩的小伙子,的的確確重塑了昆明,改寫了歷史。而歷史,我終于發現,是抹不掉的。我說的不是房子、紀念碑之類的物質遺存,而是某種隱匿的氣味,某種口口相傳的獨白,某種想說而不可說的神秘。這些東西難道不是昆明精神之一種,不是昆明性格之一種?那些初雪,被后繼者狠狠壓在下面,壓進泥巴,你看不見但它們卻從未消失。它們就在大地之下。我是乘中午的航班飛抵武漢的,下午三點,漢口氣溫直逼四十攝氏度。熟悉的酷熱回來了,從二十五年前惡狠狠地殺回來了。我坐上過江大巴到達武昌,打了的士直奔卓刀泉。我在車上給貓子發了信息,到了。她沒回我。最后商定的地點是關帝廟。到了卓刀泉我才發現這里果然不是二十五年前的故地了——小山無影無蹤,母校對面除了密密麻麻的丑陋的水泥立方體之外什么也沒有。公園呢?公園深處的關帝廟呢?我到處打聽,找到幾位上年紀的老頭老太太,他們說,早拆咯,哪還有關公喲。下午六點多,我坐在人工湖前面的一張長椅上。水面反光強烈,不像真的,一切都不像真的。說實話,貓子重返卓刀泉和爽約的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我們似乎確定了要來,又沒說必須要來。最要命的是,沒敲死時間——幾點幾分,關帝廟見。沒有。我意識到事件的荒謬與不可能。難道沒人假冒貓子加了我微信又約我過來?難道貓子絕非懷著某種深深的恨捉弄我、報復我?可是,整整二十五年,難道還沒有說服力?兩種說服力都有:讓懷念清晰而深刻,讓歷史反噬而殘暴。管它三七二十一,既然來了,那就等下去。我會在半小時以后,十九點零八分,對,就在七月八日十九點零八分給她打一個語音電話的。我想聽聽她的聲音,確定她來還是不來。從哈爾濱到武漢,大約和我從昆明飛來武漢的距離相當??焓劈c了,我不餓也不渴。沒有一絲風,蟬鳴驚天動地。我呆坐著,一頭一臉汗,T恤早濕透了,汗水順著小腹流進內褲,灌進襪子。直到人工湖面上出現了夕陽才不那么熱了。水中的余暉宛如金色絲綢,似乎專等某人走進去把它撈出來,佩在胸口。我久久凝望著。天色越來越暗,溫度應該降至四十攝氏度以下了吧。還是熱,卻尚可忍受。十九點零八分早就過了。鈷藍色的天空漸漸發紅,又漸漸灰白。云層從四面聚攏,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連綴起來,突然從中飄下一瓣葉片大小的東西,落在我的手上,立即消散不見。雪,是雪,手掌那么大的雪。我驚呆了。七月八日的雪,從二十五年前的冬天墜下,越來越快,越來越密,很快就成了白茫茫一片。捉刀在手的關二爺啊,頭上和肩上定然蒙了厚厚一層白雪。我跺跺腳,站起來,準備給貓子打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