嫵媚青山

李永峰

1962年8月9日，在瑞士一處名為蒙塔諾拉的村莊里，赫爾曼·黑塞正跪坐在自家花園旁，逗玩他的愛貓“老虎”，門前那塊“謝絕來訪”的木牌有些朽壞。貓咪十分享受黑塞那顫巍巍的手指撥弄它的下巴，這只頑皮的小精靈動了動耳朵，打了個哈欠，從他的胯下從容地穿過。黑塞抬頭望了望不遠處被暮色籠罩的小山，又示意他的兒子將畫板和顏料準備好，打算明日登山作畫。于是他起身走進臥房。這時，貓咪“老虎”悄無聲息地從屋內踱出，喵喵叫了兩聲，隨即躥入身后的一簇鳶尾花中。一小時后，黑塞在睡夢中與世長辭。

一年后，德國、瑞士、意大利等國家的多家出版社聯系到黑塞的長子，希望獲得其父作品的全部授權。彼時黑塞正風靡歐美各國，美國出版人也很快加入了這場版權爭奪戰(zhàn)。也許是與黑塞關系密切的緣故，版權最后仍然順利地歸屬于蘇爾坎普出版社，盡管蘇爾坎普出版社在黑塞生前就已出版過其相當數量的文集，但此次結集重版不僅是為了表示紀念，更在于出版方希望將黑塞許多散亂的詩畫文集向世人做一次集中的、完整的展示。出版方十分耐心地對黑塞的作品進行編目、排版，連同他書桌上那些散亂著的、未完成的手稿，也派出優(yōu)秀的編輯一一校對。

西格弗里德·溫塞爾德，作為二十世紀歐洲最優(yōu)秀出版人之一，對黑塞文集的出版相當重視，據說溫塞爾德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黑塞的。這一次，他不僅統(tǒng)籌整個出版計劃，更是親自參與編輯與校對的工作，還在黑塞的故鄉(xiāng)卡爾夫城牽頭組織了“黑塞國際研討會”。于他而言，黑塞不僅是精神導師，更是人類思想的智庫，他的作品甚至可以規(guī)劃人類未來的圖景。當然，有人會認為這是出版方慣用的營銷手段以吸引大眾，但在那個滿溢著理想的年代（至少溫塞爾德是這么認為的），人們渴望掠去冷戰(zhàn)的陰影，亟需一泓撫慰心靈的浪漫之泉。沒錯，對他們來說那確實是個理想的年代，畢竟，身處其中的人并不知道這“理想”會帶他們往何處去。

出于德國人固有的高效與嚴謹，文集的修訂與編目很快完成。然而仍有一些散亂的手稿與殘篇無法安插在文集中。這讓溫塞爾德很是為難，他本想效仿安德羅尼柯整理亞里士多德著作的“metaphysics”（物理學之后，即形而上學）部分來為黑塞編目。可惜黑塞的這些手稿中，既有詩歌、散文，也有水彩、素描，且兩者并不獨立，很多詩文是搭配畫一同出現的，此外，還有一些像是論文的筆記，雜糅了東方哲學，對繪畫的創(chuàng)作心得，甚至還有幾處附有中國、印度典籍的原文。溫塞爾德自然清楚這是黑塞旅居新加坡時帶回的東方譯本，況且黑塞本身就生于“神學之家”。因此，他看到這些時并不感到驚訝，只是困惑于如何將這些文章結集成冊。想了許久也毫無頭緒，他干脆以部分詩文作為書題，詩畫和筆記各排一本。過了幾天，他又覺得欠妥，于是將這兩本冊子再度拆分，其余無法歸類的，留待重版時處理。

雖然溫塞爾德在編目時很謹細，但百密一疏，在經過多次的拆分結集后，有幾篇殘稿（主要是散文與評論）被誤編入黑塞的小說《東方之旅》中。熟悉黑塞的讀者都知道，他的小說中穿插詩歌、散文簡直是家常便飯，有時你甚至不覺得他是在講故事，而是像隱士一般吟詩。當溫塞爾德發(fā)現這一紕漏時，文集早已行銷歐洲，遠播北美。于是，蘇爾坎普出版社索性將錯就錯，況且別國出版社在引進版權時，也對這些文章重新編輯，似乎也無傷大雅。此時，“黑塞熱”仍在美國持續(xù)，甚至被畫進了史努比漫畫，被學者譽為“浪漫派最后一位騎士”。作為出版人的溫塞爾德此時亦榮譽加身，然而他志不在此，在黑塞作品大獲成功后，又接連出版了一批當代思想家、政論家的著作，行銷西歐。即使是在法國這樣的“思想重鎮(zhèn)”，溫塞爾德也能成功地打開出版市場，也讓法國領略一下德國式的浪漫。

1968年，“五月風暴”席卷巴黎，諸多官方文化機構受到沖擊，且漸有東擴趨勢。法國駐德領事一時也有些驚慌失措，擔心此次運動會讓脆弱的歐洲再度分崩離析。此時的溫塞爾德也是如坐針氈，他甚至預感到，過去幾年苦心經營的黑塞文集會連同那些政論書籍毀于一旦。那段時間，蘇爾坎普出版社出版的書籍銷行寥落，取而代之的是激進的語錄體著作。雖然只過去了短短幾年，社內樣書還在，但這件事讓他沒有心力再去冒險重版了，那些未能編入合適位置的殘稿，從此便不了了之。

運動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世界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一度中斷的黑塞國際研討會也重新開張，可學者們的思想卻開始悄悄轉向。人類去往哪里變得不那么重要，青年人的導師也不只有黑塞一名，于是這些學者回歸了他們文本考據的老本行。然而，即使在這樣喑啞無聊的研討中，他們也發(fā)現了一個足以讓學界乃至世界文學界震驚的消息：被誤編入《東方之旅》的幾篇文章殘稿，不見了。

白紙黑字的文章怎么可能平白無故消失呢？況且買書的人那么多，出版社那里不是還有樣稿嗎？再不濟，黑塞的家里總還存有文稿吧？怎么可能會消失呢？然而事實的確如此，曾經讓溫塞爾德無比困擾的事，如今卻似坐在牛角面包上劃船一般匪夷所思。雖然他此前心灰意冷不愿再觸碰此事，但這不翼而飛的文稿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立刻和編輯們翻出當年的樣書、校樣，初校稿、二校稿、終校稿、送審文件，甚至連出版合同和黑塞的合影也翻了出來。然后，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沒日沒夜地翻閱樣書，精確到標點符號……結果，書目一本沒少，目錄也都對得上，但偏偏找不到那幾篇未歸類的手稿。被臨時拆分成冊的幾篇文章他也翻了幾遍，仍一無所獲。目錄上明明標有的，但翻到那一頁時卻是另一篇文章。難道是學者們在說謊？不可能。他雖然記不得那幾篇文章的全貌，但大概記得內容：無非是幾篇詩文、幾幅畫，探討詩畫關系的文字，老莊、印度教的注解……可類似的內容在其他書目里也能找到，難道是大家都忘了嗎？溫塞爾德不甘心，又問了自己的家人、幾位熟識的出版商，還有社內資深的編輯，幾名讀者。沒有一個人記得這些文章，況且這么多年過去，也沒有聽說世界上有哪位讀者發(fā)現黑塞的文章憑空消失，也許，經過這一連串的折騰，大家都變得健忘了吧？

2012年，黑塞逝世五十年，其作品版權正式進入公版領域。在這之前，黑塞的作品也陸續(xù)被引入東方世界。雖然早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東亞文學圈曾掀起一小股黑塞熱潮，但如今隨著公版圖書的引入，出版計劃也逐漸多了起來。國內經典大社上海譯文出版社也推出了全新的精裝本，國內關于黑塞的研究也多點開花，尤其是關于其作品的思想溯源與精神隱喻，有學者認為他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橋梁。當然，那些散亂無章的詩畫文集也被取了不同的名字：《朝圣者之歌》《孤獨者之歌》《園圃之樂》《漫游者寄宿所》……幾乎每一本都主打詩意、浪漫的元素。但只有《提契諾之歌》的內頁介紹文字似乎道出了這本文集的內涵：

本書可以說是黑塞作品的精髓，它是一本散文、詩歌集，亦是作者對他在此之前所有作品的藝術理念、創(chuàng)作方法和哲學思想的歸納、總結和詮釋，被許多專家和學者看作是一把開啟黑塞思想之門的鑰匙。

可縱觀全書，依然是詩、畫、文的合集，以至于部分讀者認為黑塞有些過時（畢竟他的作品大多不以敘事見長），更有甚者拿“防彈少年團”（韓國著名男子演唱組合）的歌詞作為旁證，認為黑塞的作品只是“教育小說”，給年輕人講道理而已。這讓那些讀了《荒原狼》《玻璃球游戲》的忠實讀者感到哭笑不得，但對此卻也無法自圓其說。此外，中國的德語文學研究學者張佩芬曾在黑塞作品的序言中提到黑塞在創(chuàng)作之余是寫過一些論文的，論文內容正是對這些詩畫作品進行討論分析，所提到的東方哲學、神學元素也并非只是聊作消遣。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這些論文未能全部譯介到中國。至于國內精熟德語的讀者有沒有通過原著發(fā)現那幾篇消失的文章，就不得而知了。

同年8月，在黑塞的第二故鄉(xiāng)——瑞士蒙塔諾拉，當地政府決定對黑塞博物館進行一次大型的整修，屆時館內將對黑塞的手稿進行清點維護，同時還將收錄更多的黑塞譯本。此外，當地文化部門還摘選黑塞的幾篇詩章放在提契諾州旅游局的宣傳冊頁中。

在整理手稿時，清點人員將未完成的數十頁手稿摘出來，單獨放在一旁，然后進行化學維護，最后一一清點并置于密封的玻璃臺下。對清點的員工們來說，每一頁手稿都輕如蟬翼，紙上略顯潦草的德文則是這蟬翼上無數細密的脈絡，即使塵封多年依然閃耀著生命的浪漫之光。

喬西姆·溫塞爾德，作為金牌出版人西格弗里德·溫塞爾德的兒子，繼承了蘇爾坎普出版社的衣缽。然而據傳他與父親觀念不和，在出版界也沒有什么大作為，不久也離開了蘇爾坎普出版社。途徑提契諾時，他不禁想起孩提時代父親送給自己的黑塞童話，仿佛魔力一般，把他吸引到這兒來。此時恰逢黑塞博物館整修后的試展期，他帶著好奇走上前去詢問展館前聊天的老人們，誰想館長就在其中，館長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年輕人。寒暄了幾句后，館長拉起喬西姆談起他父輩當年的輝煌。喬西姆根本沒心思聽這些，徑直走了進去。

展館的風格十分簡約、明快，雖然步道看上去不夠寬敞，但從設計上看讓人有種輕盈的舒適感。展廳以編年史的順序依次陳列著黑塞的照片、手稿、文具、眼鏡，以及不同時期的作品版本和譯本。喬西姆一路走馬觀花，對館長的話也是漫不經心。對他來說，眼前所見的一切不知道在他的成長中重復了多少遍。館長似乎看出他不愿提及往事，便只好轉移話題，開始為他介紹展品的歷史，同時感嘆了幾句整修的效果。

或許是因為走得過快，喬西姆很快便來到了主展廳的盡頭，而館長此時仍在后面與工作人員交流關于整修的問題。由于是試展階段，部分展品上方的燈光還未亮起，地上還有幾抹未清掃干凈的沙土，喬西姆嘆了口氣，站在原地轉了一圈，又看了看館長的方向，轉身便要出門。然而他太過著急，竟朝著一面未裝飾好的門玻璃撞了上去。這一撞直接驚到了后面談話的館長，聞聲后快步走去，好在玻璃足夠結實，只是微微晃動了幾下，卻把喬西姆撞得不輕，正當館長關切地問他是否疼痛時，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昏暗的展臺上。

那個展臺里密封著的，正是黑塞生前未完成的手稿，當年由蘇爾坎普出版社整理出版。喬西姆知道當年黑塞作品暢銷的盛況，也在父親的影響下讀過不少黑塞的作品，然而展臺上的這些手稿內容他聞所未聞。他湊近細讀，發(fā)現這些文章似曾相識，似乎黑塞的任何一部作品里都有類似的文字。順著讀幾頁，喬西姆認定這是黑塞晚年的作品，他似乎總喜歡在論詩畫的文章中加一點東方哲學，至于東方哲學是什么，喬西姆并不想了解，也不愿去了解。

這時，館長也走上前，對著這些手稿又開啟了話癆模式。原來，當年蘇爾坎普出版社在出版黑塞文集時，同樣對這些未完成的手稿給予了極大的重視。以至于在編輯時謹小慎微，力圖讓這些殘篇也能展現出與其他詩文相同的魅力，為此做了數次處理，最后將清樣交由老溫塞爾德拍板。盡管在出版時仍出現了一點小紕漏，但瑕不掩瑜，殘篇與其他作品的融合絲毫沒有影響黑塞的作品長銷至今。

喬西姆看完了手稿，身體微微直起，正打算尋找出口，可就在視線即將離開手稿時，他與館長幾乎是下意識地怔住，兩人同時后退一步，像是觀賞繪畫作品一樣看著這些手稿，停了幾秒后，兩人又再次湊上前細讀這些文本。

“未完成的……未完成的，怎么就突然忘了這個呢？”館長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對著手稿暗自思忖，“從《彼得·卡門青》開始，到《玻璃球游戲》結束，都是開放式結局，幾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結尾！沒錯，就是這個！唉！西格弗里德當時也是糊涂了，這么做明明沒錯啊！”

館長突然來了興致，問喬西姆那里還有沒有當年的初版樣書，喬西姆只覺得莫名其妙，這么多年過去，不知重版了多少次，況且他正欲離開出版社，也沒心思去找這些。可是在館長的一再央求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重回社內，在幾名老編輯的協助下翻箱倒柜地尋找。沒想到，當年風行一時的文集，如今居然連一整套完整的樣書都攢不全了。加上喬西姆本就疏于經營，這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意外的是，他們居然找出了一本皺巴巴的《東方之旅》，由菲舍爾出版社（由薩穆埃爾·菲舍爾于1886年在柏林創(chuàng)建，主要出版現代文學。1936 年底，迫于納粹分子的壓力，戈特弗里德·貝爾曼·費舍爾不得不賣掉一半出版社，帶著剩下的一半出版社流亡海外。彼得·蘇爾坎普接管了留在柏林的另一半出版社，赫爾曼·黑塞等許多作家都選擇追隨他）在1932 年出版。為什么會在這里找到別家出版社的作品呢？

早在黑塞生前，這批所謂的“殘篇”就已經結集出版過，先后重版兩次，并遠銷海外，只是當時都冠以《浪漫之歌》《讀書隨筆》《黑塞的東方世界》之類的書名。直至1946 年，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才真正開始在世界范圍內受到重視，此前一度遭到納粹的查禁，許多發(fā)表在雜志上的評論也都杳無音信了。更無奈的是，當時的黑塞似乎兩邊都不討好，納粹厭惡他，德國的平民、抑或猶太人也對他頗有微詞，他這才到了瑞士。那些所謂的“殘篇”，雖然是不完整的故事，甚至沒有什么情節(jié)，但那些閃耀著浪漫與智慧的思辨卻一直存在著，這也正是黑塞的迷人之處。然而，初版的這本書早已不同于此后的文集。當喬西姆將這本舊書交給館長時，館長居然也認為這本是不全的，尾頁甚至還沾有零星的血污。難道那幾篇殘稿真的隨著黑塞一起去另一個世界了嗎？

2017 年，黑塞誕辰一百四十周年暨黑塞國際研討會成立五十五周年紀念大會，在德國巴登-符騰堡舉行。會上，有學者對不翼而飛的“殘篇”提出質疑，認為只是當年出版的紕漏而已，況且黑塞生前著述頗豐，且多地輾轉，不可能保存全部手稿，即使有也要從當年的雜志上尋找。有人認為是在后續(xù)重版時，編輯或譯者對“殘篇”添油加醋，其實根本沒有那樣的文章，黑塞奉行浪漫，對理性的思辨不屑一顧，所以沒有所謂的最初版本，所謂東方哲學，只是黑塞個人的一廂情愿罷了。會上，一位精通德語的日本語言學者拿出自己多年的研究報告，通過歷史的比對與文本分析認定這些“殘篇”有一部分可能在中國或日本存留，而黑塞博物館中所存放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話音未落，日本語言學者便遭到了會場部分年輕學者的奚落。眾所周知，黑塞一生根本沒到過中國，遑論日本？即使旅居新加坡時期也很難從現有的文章中尋得一鱗半爪。況且黑塞的作品在他生前傳入東方的并不多，加之二十世紀初中國文化屢遭兵燹，所以“殘篇”存留在中國的可能性并不大。

這時，巴塞爾大學的一位華裔學者轉移了話題，他認為研討會不應為“殘篇”的存在與否而爭吵，而是要將關注點轉移到黑塞作品的人文關懷上，尤其是目前受關注較少的那些鋼筆水彩畫以及它們與黑塞詩文的關系。雖然“殘篇”尚未得見，但我們仍可從《提契諾之歌》《溫泉療養(yǎng)客》的詩畫中一窺黑塞思想之堂奧。他的發(fā)言沒能在會場掀起任何波瀾，還有不少人認為世人對這些詩畫的評價有些過譽，早已脫離了研討的范圍，畢竟，那些看上去如童話般的文風，何以左右人類的精神呢？

即便如此，那些孜孜不倦的德語文學研究者依然堅信那些未收錄的“殘篇”是寶藏。幾年后，他們在當地的一份口述史研究報告中發(fā)現了有關那幾篇文章的蛛絲馬跡。述者是一位耄耋老人，少年時曾隨父經商到過中國，其父與西門子洋行的約翰·拉貝先生是朋友。日軍侵華時父子倆被迫留居南京，他與父親及其他幾位外國人只好暫住金陵神學院，名義上受國際安全區(qū)庇護。據他口述，當時南京城幾乎被日軍完全封鎖，生計也很困難。他的父親曾和拉貝先生碰過幾次面，有時會將一些細軟值錢物一一變賣并贈與拉貝，連帶來幾個裝滿書籍和玩具的皮箱也送了出去。他本以為父親這么做是為了換取口糧或日用品，然而這些送出去的東西并沒有為他們的生活帶來改善。后來，戰(zhàn)事有了轉機，他與父親立即選擇回國，從此再未見到拉貝先生。至于箱子里的書何去何從，更是無從知曉。

如今，他只記得那個皮箱里放著他偷偷塞進去的幾塊餅干，幾冊童話小說，還有一本《圣經》。1945年8月，二戰(zhàn)正式宣告結束，他與父親也回歸了正常的生活。1946年，黑塞成為二戰(zhàn)結束后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盡管德國戰(zhàn)敗，但他和父親此刻卻覺得“與有榮焉”。于是，他想起了那個皮箱里的黑塞作品，有《東方之旅》，還有一冊童話選。雖然困居南京的經歷讓他膽戰(zhàn)心驚，但是年長后，他卻忽然念起初到中國時的那份好奇與興奮，想起黑塞在書里的浪漫描述，還有后記里附錄的幾篇詩文，像是用拉丁文繪制出的一座拱橋，宛如玉帶般在河水上漂蕩。黑塞用詩性的筆觸描摹著他心目中的東方理想鄉(xiāng)，在書中引述了許多東方獨有的思想，還用詩句的形式在旁邊添加了許多注解。這又讓他想起那個寒涼的清晨，金陵神學院的窗外探出的一枝蠟梅，還有道旁的雪松。他從未見一個德國人對東方如此向往，盡管現實的遭遇讓他不得不承認書中的描述都是虛幻的，但那份夢幻感依然時時縈繞在腦海。少年時，他不止一次渴望夜晚偷偷翻窗出去，逃到遠處的牛首山上，幽居在山坳里。這樣就不會每日膽戰(zhàn)心驚地生活，也不會目睹那些血腥的殺戮。回國后，他想要憑記憶寫下當時的感受，然而一到落筆之時，手便不聽使喚了，于是只好作罷。在整個口述過程中，他不時提及《東方之旅》最后附錄的幾篇小文章，并認為那是黑塞散文中最為精華的部分。

在中國，由于廣大人文社科工作者的不懈努力，國內關于西方文學的研究也有了許多突破，特別是近年來，“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的這一倡議，讓我國人文社科領域的研究愈發(fā)具有“中國特色”。學者們積極踐行這一倡議，并不失時機地將傳統(tǒng)文化植入文藝文化研究中，為學術注入了新的生機。許多向往東方文化的經典作家也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青睞，解讀的角度也日趨多樣。當然這其中少不了黑塞，然而他的那些“殘篇”，似乎早已被人忘記。或許，這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問題。

2022 年，有人在一篇探討中國詩畫的博士論文中，發(fā)現了黑塞遺失的“原稿”，作者署名李藏真，此人作為青年學者，曾多次參與國際研討會議，然而卻在三十歲那年意外失蹤，也有人傳言他是自殺。他在博士論文后記中記述了一段他的學術心路歷程，亦可稱之為成長經歷，或許能給這件“懸案”提供一些信息：

擱筆至此，回看自己的求學之路，像是誤打誤撞般走到了今天。由于我“開智較晚”，直到畢業(yè)完稿時才知道自己喜做什么，應做什么，能做什么。雖然這對部分人來說是極容易的，但于我而言，則是摸石頭過河，著實下了一番苦功。人是階段的產物，一個階段，一種樣態(tài)，直至明心見性，照見“我”的存在。由此使我想起來時的路，于金陵開花，京城結果。如今所作之研究，皆源于此，亦結緣于此。

想起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較忙，經常把我送到親戚家里，讓他們代為照看我。或城鎮(zhèn)，或鄉(xiāng)村；或爺爺奶奶，或叔伯姑舅。我已記不得自己住過多少房子了。印象里只有自己對著屋頂的鎢絲燈止不住地大哭。親戚們拿我沒辦法，只得等我哭累了，才哄我上床去。有那么一兩次，有位老人笑著把我抱起，然后拿出一本皺巴巴的、殘破不堪的小冊子，挑出里面的圖畫翻給我看，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然而并不是所有小孩會因藝術的陶冶立即止住哭泣。我只記得在淚眼朦朧中，泛黃的紙頁上那一幅幅簡潔生動的水彩畫，晃晃悠悠地從淚水中浮現。水彩畫的內容無外乎山水樓屋、花草林木，甚至連個人影都沒有，僅此而已。但每次這些畫總能使我的情緒漸漸安定下來，有時家中無人，我也會拿起這些畫反復欣賞，還會找白紙蓋上去描摹，以此打發(fā)自己苦盼父母的時光。那年我五歲，那本小冊子的主人是我爺爺，盡管我并不記得他的相貌。

上小學時，爺爺過世了。彼時我并不知情，只是到了過年上墳時才從大人那里知曉一點他的人生履歷：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曾在南京軍區(qū)司令部秘書處工作，據說當時的司令員許世友十分敬重讀書人。爺爺雖然只有高中文憑，但在當時足以勝任秘書工作了。解放后不久，南京城亟待重建，文化事業(yè)也在數年內逐漸恢復，許多珍貴的古籍善本也被陸續(xù)搶救收集。爺爺的日記里提到，當年回老家前，特意帶回了幾冊小書。里面有時評、小說、詩歌、散文。這些書都不厚，有的是從市場上淘來的，有的則是從將軍的手里得到的，而且中文外文都有。當時他只是覺得插圖好看，就一并帶回來了。回鄉(xiāng)后，他成了一名小學老師，閑暇時一邊抽著煙袋鍋一邊看書。誰承想，那本薄薄的外文小冊子，竟成了某次“運動”中的“罪證”，雖然那本書最后還是還給了爺爺，但卻被弄丟了十幾頁。即便經歷過這樣的遭遇，爺爺依然沒丟下讀書的習慣，直至去世前，煙袋鍋上還放著一冊《幽夢影》。

作為大家族里唯一的孫子，此后每年上墳，都要由我親自用石頭為每一座墳上鎮(zhèn)一張白紙。墳地在老家附近的一座山坳中，四周長滿荊棘，邊上還種著幾株松柏，背靠著一座棱角分明的山。有時我會蹲在地上，順著墳地的方向向前望去，一座座山此起彼伏，如波浪一般漸次升高，直至蓋住半邊天空。那一座座墳，何嘗不是山的雛形呢？也許千百年以后，上面的石頭會被風蝕，土堆會越來越高，也許到時候還會有另一個孩子，在上面壓上一層更厚重的石頭，代天地山川為這里的亡靈祈福。

在長輩眼里，那時候我是個聽話的孩子，說一不二。他們會笑著摸我的頭，說我的頭發(fā)像綢緞一樣順滑。我那時不太愛講話，只好跟著村子里別的孩子一起玩。他們跑，我也跟著跑；他們爬桿，我也跟著爬。他們教我各種游戲，可我的身體似乎并不太聽使喚，于是意外很快便發(fā)生了：我從一根欄桿上后仰滑落，頭顱開了一個真真切切的“腦洞”，在昏迷中被送往醫(yī)院，一躺就是半年。

我的病床靠著窗戶，天晴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城市邊緣的遠山淡影。山頂上有一彎新月形的雕塑，被當地人命名為“縫山針”。我每天都在一陣脹痛中醒來，左手打著點滴，枕頭邊放著一個血袋，里面是一灘污黑的血。我自以為命不久矣，這個血袋早晚會把我的血液吸干。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淚腺的液體似乎也被吸走了。傍晚，我望著窗外的那枚“縫山針”，血紅色的晚霞一層層地涂在山坡上，夕陽的輝光正一步步逼近“針頭”的位置。這時，護士過來換藥，為我取下了吊瓶，換上一小瓶“甘露醇”。這是我最害怕的藥品，每次都讓我的血管涌上一股無可名狀的疼痛，我噙著淚水躺在那里動彈不得。血紅的晚霞開始爬進窗戶，最后一抹余暉正停在“縫山針”的針尖上，草木披靡、山石戰(zhàn)栗。我望著窗外不住地抖著身子，直至天空褪色，我又一次沉沉睡去。

如此數日過后，那些曾經抱過我的叔伯姑舅來看我了。一個長輩手提著兩個塑料袋，大的那個裝著水果零食，小的則裝了幾本書。有《一千零一夜》，有插圖版的唐詩宋詞，還有一本沒了封皮的小冊子。沒錯，就是那本薄薄的“黑塞詩文選”（姑且這么叫）。幾年過去了，那本書變得更臟更舊，有幾頁還掉了出來。那些插圖還在，色彩也沒什么變化，然而卻再也無法撫慰我的精神了。我的腦袋本來就痛，因此也不愿受什么刺激，更不想去思考。或許念幾句詩會好一些，至少說話還是可以的。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打“甘露醇”吊瓶的次數逐漸減少，窗外的天空也不總是晴天，雖然“縫山針”每天依舊在山頂辛勤勞作著，但我卻不能常看到它，也無法在換吊瓶時將痛楚轉移到山體上。那一枚“針”像一個東方的西西弗斯，每天孜孜不倦地縫合著開裂的山體，在日月的光照下完成一次又一次縫合。術后，我的腦殼被縫了七針，留下一道勺形的疤。出院前的最后一個晚上，窗外風雨大作，我便早早地入睡。深夜，雨仍下個不停，零星的雨點從窗縫中潲了進來，輕輕點在我的手臂上，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少頃，一股暖流徐徐涌上，我感到我的毛孔正在微微舒張，汗液從頭到腳一點點沁了出來。我微微睜開眼睛想要說些什么，卻開不了口。身體像是抽筋一般，霎時無法動彈。我再次閉上眼睛，使勁呼吸幾次，想讓這樣的狀態(tài)快點過去。可是無濟于事，只覺得身體里有某種東西想要掙脫開去，像破土的萌芽，抽枝的樹干，它們和我的汗液一起順著我的汗毛徐徐淌出，在我的皮膚上匯聚、發(fā)芽，仿佛連成一片薄薄的絲絨。接著，一陣風吹過，撥弄著我的床單，剛剛那些淌出的東西便全部消失了。我大喘幾口氣，動了動手指，總算緩了過來。

第二天清晨，爸爸為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我坐在自行車的橫杠上，張望著身邊的一切，路邊的行道樹大搖大擺地晃動著，在我的眼前晃出一片清爽的綠。連空氣都像是軟綿綿的被毯一般拂在身上。爸爸問我這幾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吃水果，那些書有沒有翻看。我不假思索地背出了幾首熟悉的唐詩宋詞。爸爸又問我有沒有背新的，我想了半天，也背不出一句完整的，只是走馬觀花似的翻看了幾首詩詞中所謂的名句，什么“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還有一句忘了出處，讀起來卻覺得很美妙：“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出院后不久，正好是秋季開學的日子，父母一開始擔心我術后會有后遺癥，有可能跟不上同齡孩子的學習能力。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純屬多余。重返校園后，我竟比從前更為機敏、自信。我能辨識校園里幾乎所有的花草樹木，喜讀百科全書，天晴的時候我會站在陽臺上辨識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和獵戶座。周末有時和家人一起登山，去看“縫山針”，然后偷偷溜到一處小山坳玩耍，那里開滿了婆婆納和二月蘭。清晨的第一抹曙光總會灑在這里，從下往上看可以清晰地看到“縫山針”的方形針眼，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那里嵌套著一個睡過頭的月亮。

然而，似乎是腦后的勺形針疤，讓我成了一些同學嘲笑的對象。有人說是被北斗七星照的，有人說里面藏著個機器，一定是我手術時換了腦子云云，總之，因為這道疤痕，我的腦袋連同身體一并被異化了。一開始，我自然不去理會，可時間久了，我似乎也覺得身體和腦袋不在同一個頻率上。我有時會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覺得我的五官奇奇怪怪的，既不美也不丑。況且那時的我還沒有長大，為什么會長著這么一張苦瓜臉？當然，我并不是為自己的相貌而感到難堪，而是覺得這張臉、這副身體似乎應該有個模子。那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在家，在水泥地上寫寫畫畫，畫樓房、汽車，畫我的床和陽臺。然后，我會躺在地上，用粉筆順著我的手指、手臂、腦袋一路描邊，畫出一個等比例的“我”。起身再看時，地上的“我”卻變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小人。

除此之外，我還在家里創(chuàng)造出了各種各樣的風景：我會在雨天側躺在床上，看著雨點潲進來，有時會把墻上的涂料洇出一片霧蒙蒙的淡藍色。然后，我就拿出油畫棒在上面描邊，再躺回去，把被子疊成小山一樣搭在身前，就這樣，我像一個袖珍版的奧特曼，側躺在山川之間欣賞我的大作，如“臥游山水”般悠然。到了晚上，窗紗變得晶瑩，臺燈化為琥珀，衣柜斑駁、窗臺游動。從此，這里成了我的世外桃源。可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簡直太沒意思了，我便只好把攢錢買下的數碼寶貝玩具排成一列，把墻上的裝飾畫取下放在它們身后，這里就是它們出生的地方。我想象哥瑪獸跳進湖水中，用一招“魚群大暴走”把一座小島推走，小島上還站著其他的數碼獸，它們會對著畫上的高山噴火、放電，釋放藤蔓，于是畫上的遠山被拉近，山中的無數寶藏顯現了出來。我會用手影在上面模仿一只鴿子，引著它們繞著我轉圈，然后幻想它們會順著影子的方向飛過去。

每當我陶醉過后，總會忘記將這些東西放回原位，因此爸媽也會時不時說我?guī)拙洹Ｎ乙仓牢乙褲u漸長大，不能再去玩這些東西了。后來，一個關系不錯的同學把我拉進了一個書法班，從此我有了一個名義上的愛好。練了一個月后，老師見我是可塑之才，便決定一周教我兩種筆畫，看我能不能跟得上。很快，三十二種筆畫在我的筆下游刃有余。隨后，學部首、結體，背誦書訣。古人說，字如其人，因此字就是人的風貌。在這些筆畫中，最難寫的就是“一”。“一”字好像人的眉毛，有劍眉、臥蠶、春山、弦月……我以為，只要練好了這個“一”字，我的眉毛會連同我的眼睛一起變得明亮，或許那時我就能找到最適合我的完美模子。一年后，我在少兒書畫比賽上獲了三等獎。家人都在夸我，但我卻開心不起來。因為我深知我不是那塊料，我只會一板一眼地去寫，所謂的完美模子，根本不存在。

上高中后，我們搬到了新居，房子換上了干凈簡潔的瓷磚。臥室的窗外是燈火通明的樓宇。雖然此時我無法再“臥游山水”，但我有了新的朋友，也有了新的去處。有時，我會在《魔獸世界》的畫面里陶醉，每次登錄游戲后，我都會操控我的角色到一個名叫“半山”的地方歇歇腳，喝一杯四風燒酒，嘗一口現煎的菌菇，然后坐在遍布芳草的山坡上眺望遠方的層云與湖泊。有時，我會騎車到城郊，到一處待開發(fā)的森林公園里散步，收集大大小小的松果。有一天，我發(fā)現某處景觀很像那本小冊子里的畫。于是我翻出那本破得不能再破的小書，然后把它帶到那片林地，對著畫和眼前的景觀一一比對，有時候我會覺得某處景觀跟畫上的一模一樣，有時又覺得完全是兩個地方。我試著用畫筆描摹，然而很快便放棄了。當我的筆與紙接觸之時，我的心便告訴我畫不了了。

由于所在學校的緣故，除了假期，我?guī)缀踔荒茉谛@里度過。即使這樣，我依然保有一個幻想的世界。哪怕經歷同學的霸凌、老師的冷落，這份幻想的功力不僅絲毫未減，反倒日益強了。我將每日疲憊不堪的神經編成一根彩線，然后系在每個雜亂無章的夢中，只需晚自習的下課鈴一響起，我的神經便會自動喚起我腦中沉睡的精靈，然后順著這條彩線開始在虛空中滌蕩。直到我安睡之時，這只平日里看不見的小精靈就會像壁虎一樣敏捷地在我的腦中爬動，變身為一條斑斕夢幻的精靈龍，守護這來之不易的睡眠。也許正是這條精靈龍的指引，讓我喜歡上了詩和小說。我開始在自習課上寫寫畫畫，把那些欺負我的人統(tǒng)統(tǒng)編排進去，用他們的名字創(chuàng)造邪惡的形象，然后再用我精到的文字逐一擊破。為了模仿名家的筆法和思想，我去讀了席勒、歌德、黑塞，背誦《洛神賦》《春江花月夜》和《代悲白頭翁》。就這樣，我在現實里自暴自棄，在幻想中遺世獨立，就像弗里德里希的那幅《云端的旅行者》中的旅行者一樣。如果我能為這幅畫加一點情節(jié)，那就是讓畫中的旅行者縱身躍入云海，與山同體，與云共生。

高三那年，一位年輕的歷史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拿出之前的模擬考試卷和隨堂測試卷給我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很多安慰和鼓勵的話。說真的，那時的我根本不會想到會有人注意到我，對我說這么多暖心的話。不知不覺中，我已快十八歲了，然而我對大學乃至以后的人生道路尚不清晰，只是一步步被推著往未知的方向走著。是的，我要努力，要把我的思想捋直。現實終究避無可避，我的那條精靈龍早晚會棄我而去，我的日月云海、草木山河都將離我而去，我的幻想終究會無所依憑。如今我早已不記得那天談話的具體內容，只記得鎢絲燈下凌亂飛舞的飛蛾和那位老師頭上的幾絲明亮的白發(fā)。

那天以后，知恥而后勇的我似乎明白了路要怎么走，我學會了如何耐心地對待學習，我大聲朗讀、奮筆疾書，用我的嗓音和筆將教科書上的字掰開、揉碎，化為一種肌肉記憶。只是我的大腦似乎對這些不以為然，仍在深夜里負隅頑抗，把理清的頭緒重新化為一團漿糊。就這樣，我迷迷糊糊地參加了高考，上了大學，然后是迷迷糊糊地玩耍、讀書、戀愛，經歷了無數我曾經沒有的體驗。雖然經歷如此豐富，但我卻像是被扔進無人的太空，我接收著一切有趣或無聊的東西，卻從沒有真正得到什么。長大后，我腦后的勺形針疤消失了，精靈龍、幻想中的“臥游山水”不見了。我在路邊看到滿眼的婆婆納、二月蘭，只覺得眼花繚亂。即使我跑回兒時的那處山坳，留下的也只有空泛的疲憊感。我走向山腳下的那片小湖，湖面倒映出那枚油亮的“針尖”，這一次它不再“縫山”了，而是成了月亮的替代品，每日只供人們倚靠休憩。回去以后，我便不再做夢，然而每當半夜偶然醒來時，我卻只想用尖刀狠狠地扎我的肌骨。

一次暑假，我在整理書柜時，將一些淘來的舊書擇了出來，抖下書頁上的灰塵，放在陽光下攤開曬書。誰承想，那本殘破不堪、幾乎已不能稱之為書的外文小冊子居然也在里面。每一頁上都有深淺不一的黃斑，那些細小的字母似乎也不那么清晰了。這么多年，我只記得里面的插圖，卻從沒在意里面的文字，由于不是英文，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里面寫了些什么。我打開Google 翻譯，找出幾頁相對清晰的文字拍下來，然而譯出的中文仍有些混亂。我不是專業(yè)翻譯，便只好按著自己淺薄的理解摘錄下來：

“在中國人的印象中，所謂的‘仙境’或許是指隱士們的避難所，他們用即刻的體驗去美化當下，用圓融至善的哲理來包裝世界，將某個不被常人所知的地方當做世界外的另一個自由的天地……說到底，只為讓自己覓得一片不被打擾的安寧罷了。可是，這種悠然閑適的隱逸在多數人的眼中卻是消極避世。他們認為，表面上帶著自得其樂的悠然，內心卻如寒秋凜冬般消匿于真實的世界。中西方的隱士們大抵都是如此，即使是步入支離破碎的二十世紀，隱居這一行為依然不被人所理解，或許是因為那里總帶著秋冬的淡然素樸，卻少見春夏的熱情萌動……”

“我將身軀埋入草木塵土，

在天地萬物中快然自足。

我將意志獻給大地之母，

晨星夜月從此不再孤獨……”

“……現在我的想法已經改變了，當我開始有意識地與青春告別時，我已不再是我了。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用自己的意志去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生活嗎？這種意志可以讓它的所有臣民都心甘情愿地服從于它的統(tǒng)治嗎？我不相信。

我記起一位東方哲人的勸誡：‘將自己置于世界之外，反而能保全自身。’無論他是雀斯克還是皮克托（筆者注：雀斯克和皮克托分別是黑塞童話《神秘的山》和《皮克托變形記》的主人公），他們全都在一場雜多的、無法擺脫的困難中活著，尋找它們的結局。事實上，一個人的生和死與其他生命不分軒輊，與其他生命一樣，無任何意義。人終將回歸塵土，而塵土又會積聚成新的山峰。每座山都默默承載著世間的生靈，儲存著人類的所有情緒。無論生死，它都為我們辟出一片避難谷地，只有當我們走進那里，當我們的相貌與軀體成為日月星辰、花朵林木的一部分時，我們才是完整的。就像中國人所說的那樣：畫是詩的極限，一首綿延不絕的長詩終將成為一幅絕美畫卷的養(yǎng)料。”

如上所述，這本小冊子里的文章其實可以看做是《提契諾之歌》的補遺。雖然至今仍然無人窺見文章的全貌，但至少學者們已經開始對黑塞的詩畫給予了充分的關注，相信在未來的研究與考證中定會有所突破。

2062年8 月，在黑塞逝世一百周年之際，瑞士提契諾州、德國巴登-符騰堡州在盧加諾湖畔聯合舉辦紀念黑塞逝世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暨黑塞博物館特展，同時邀請了世界范圍內的德語文學、中西比較詩學的研究者，以及文學、藝術學領域的優(yōu)秀學者參加此次盛會。以中國藝術學學科著稱的北京梅地亞大學同樣對此高度重視，除了派去幾位文學文化領域的專家學者外，還派出了藝術學領域的青年學者和幾位研究生共赴盛會。出發(fā)前，北京梅地亞大學不僅對他們的業(yè)務能力進行了考核，還請了德語教師對他們進行臨時的會話培訓，同時他們也閱讀了相關的文本與研究著作。會議期間，中國學者們積極發(fā)言，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深入發(fā)掘了黑塞本人及作品與中國文化的內在關聯，認為黑塞是促進世界大同的使者。研究生們在會議上的表現也足夠出彩，雖然他們的學術功力尚待提升，但好在他們既是研究者，又是優(yōu)秀的青年藝術家，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結合黑塞作品的精神內蘊，博得了陣陣掌聲。

很快，為期一周的研討會和特展完美落幕。學者們紛紛表示，這里風景如畫，是個宜居的好地方。他們望著遠處的青山，駐足許久，不愿離去。

在會議結束后的某天，在蒙塔諾拉村的某個夜晚，一群孩子正在一簇草叢前嬉戲，突然聽到遠處的一座山緩緩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他們有點害怕，但又耐不住好奇，向著山的方向駐足聆聽。這時，幾片薄如蟬翼的紙頁從空中飄落，它們在湖面上平靜地躺了一會兒，便悄無聲息地沉入湖中。

作者自敘：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也是對感覺的加工。說出口的、寫出來的，不見得就能將創(chuàng)作者的感受完美無缺地傳達給接受者，而是處在一種變動的、未完成的狀態(tài)。也許只有讓想象力勾連起創(chuàng)作者與接受者，筆下的文字才可能成為有生命的作品。

黑塞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他的作品中特有的詩性語言常常能打動我。出于好奇，我閱讀了他的傳記，才知道他的作品在出版過程中經歷過許多坎坷，以及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他與出版商之間的深情厚誼。也許正是這些“文壇秘辛”給予了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于是便將黑塞與他生活的年代作為寫作的出發(fā)點，從某段歷史中慢慢打開腦洞，用想象力雜糅，再一本正經地訴諸文字，仿佛確有此事。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沒有執(zhí)著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走向，更像是被文字牽著走：從歷史游移到現實，從第三人稱轉換為第一人稱，加入的元素也逐漸增多，就像是炒菜時放入各種調味料一樣。作為我的第一篇小說，我不知道這么做會不會影響整體敘事，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卻不得不如此。只是希望能夠將那股涌動著的情緒以最貼切、柔軟的方式融入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