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艷 胡雨晴 呂杰鋒
民間工藝;習俗規約;倫理規約;權威規約
民間工藝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源于民間,并根植于鄉土。在以往的研究過程中,學者們從生活本身出發,根據古代先民的需求去理解民間工藝,這種現象是可以理解的。李錦璐在《對民間美術的一些認識》中,將民間工藝和美術分為“日常活動的”“節日活動的”“祭祀活動的”三類。[1]鄧福星在《論民間美術》將民間美術歸納為供奉、宅居、服飾、器用、貼飾、游藝六大類。[2]但是,將民間工藝以離開實用目的,便失去其價值的觀點是否全面?[3]在生產方式以農業和手工業為主的漫長封建統治時期,許多具有固定規制民間工藝品又該從何說起?
“文化規約”是一種精神上的掌控方式,是在特定的文化影響下,人們無意識中受到了文化觀念的洗禮,在心理、行為等方面所體現的集體性約束。[4]文化規約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其產生和發展與歷代民族群眾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在中國數千年的宗法社會中,歷代皇帝大多頒布各種成文或不成文的禁令和規范,其文本散落在政令、奏議、王臣對話中,而民間也會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記錄這些規定與程序。當文化規約與生產生活方式相聯結,它既可以是風俗習慣、也可以是法律規范、傳統觀念[5]。這種規約觀念熔鑄在整個民族的生產生活中,使得這個民族或社會群體的行為具有一定的必然性[6]。
在中國歷史上,科舉制度下,儒家文化曾長期居于統治地位,其宗法等級制度對造物形態產生重要影響。宗法觀念的精神系統是長幼有序、上下有節、內外有別的嚴格等級秩序,進而形成安邦定國的宗法精神[7]。古代造物藝術“藏禮于器”,其實就是用眾人可見的器物來宣教禮儀,通過器物的形式、材料以及其他裝飾符號來表達等級宗法觀念。據《明史·輿服志》第六十五卷,志第四十一《輿服一》記載,從皇帝到平民,所用車的種類、形制、顏色、紋飾都有詳細的等級區分,以顯示每個人的社會地位和級別。同時,朱元璋以禮入律,對于僭越之人按律處置。據《明帝列傳 明朝典制》記載:“十六年(1521)禁止軍民穿紫花罩甲,若被發現,立即擒拿治罪。”[8]儒家文化注重形式,以至于在禮的形式設計上不可避免地滲透著審美價值。禮儀性裝飾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精神表達,它不僅停留在審美層面,而且實現了從“禮”到“理”的心理訴求。這一訴求體現了歷史性和群體性特征,暗含著社會需求和文化規范。以古代傳統裝飾圖案為例,社會文化環境的因素在人們心中產生了認可的心理。因此,不合適的裝飾圖案雖然不失美觀,但也會變得不合適男性配飾如使用設計精美的女性圖案是不合理的,這也與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的禮儀思想有關。[9]
我們還注意到,古代器物的體量、材質、造型甚至連擺放位置都會受到宗法觀念的制約和規定。古代椅子本是供人休息的器具,但是久坐卻讓人感到不舒服。椅子的設計和制造是古代人民為了追求“禮制”而對“舒適”做出的犧牲。[10椅子超長高度可以滿足古人位高權重的心理要求;椅背挺直板正,也適應了“正襟危坐”的禮儀要求。從椅子的形狀和類型,我們還可以看出椅子的等級:最高等級應屬帝王的“寶座”;其次是“太師椅”,只能由主人或貴賓使用;普通人只能使用圈椅或凳子。[11]因此,中國座椅呈現出符合民族文化精神的美學思想。
縱觀我國民間工藝,無論是器物的形狀、紋飾、還是擺放的位置,都有明顯文化規約的痕跡。這些規約可能是風俗習慣的遺存、封建倫理綱常的示范,或是政令背后的權力等等。總之,民間工藝在風俗習慣和統治者的強制性手段下,呈現出游走于文化規約的一面。從某種觀念上來說,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風俗習慣、世俗倫理和國家機器的介入,我們在進行民間工藝的研究中才能多層次、多角度的展現出古代先民的生活與精神思想。
群體認同意味著成員對群體目標有一致的理解,認同群體的規則,并在此基礎上產生自愿行動。群體認同不僅是團結社會成員的核心力量,也是一個社會組織證明其合法性的基礎。因此,群體認同對民族、國家和社會的生存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在早期社會,人們認同現有的生活習慣、風俗、禮儀,因為這能讓群體產生安全感[12]。群體認同所帶來的安全感是一種內在精神需求,是對可能出現對身體或心理危險的預感,以及人們在處理相應事物的無力感,所表現的確定感和可控感。以原始偶像的祭祀為例,就是人類對未知的世界的一種客體化行為,通過重復這種客體化的行為來尋求心理安全。
群體認同并不是一勞永逸的結果,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它形成于歷史、社會、文化等語境。為了實現群體認同加強凝聚力,往往通過風俗習慣、傳統禮儀、神話與象征等形式,選取符合當下需要的部分進行保留與傳承。毫無疑問,人類的發展離不開習俗認同。在人類初期,是什么維護社會的有序發展?是自發的系統,也就是被人們認同并自愿維護的風俗習慣。這種被自愿維護的風俗習慣涉及群體自身的利益。通過這一習俗,群體成員凝聚到一起,并思考著這樣一個事實:只有通過相互合作和相互依賴,群體成員才能維持穩定的生活。習俗的力量幾乎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方面。在隨后的藝術創造中,同樣遵循著習俗觀念。追溯到早期人類造物活動,通過對諸如魚紋、鳥紋、蛙紋等紋飾的固定,來達到子孫繁衍的習俗觀念。
教育可以制造群體認同,這在禮制文化環境中尤為明顯。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風俗習慣逐漸轉變為統治者所需要的禮制。禮儀制度不是簡單的習俗移植,而是在人為的基礎上,選擇有利于維護社會秩序和穩定的部分,并在此基礎上對其規范和美化。其中,祭祀儀式、輿服之禮等在中華文化中具有重要的教育意義,它表明哪些價值觀念是被群體所認可,哪些是受到群體所譴責的。通過參與儀式活動,群體就會了解哪些行為特征受到鼓勵,哪些行為特征受到嘲笑和諷刺。作為一種重要的活動規范,儀式制度通過外在的形式使人們加深精神上的認同。
強化民族記憶可以指引人們建立認同。在我國漫長的階級社會中,政權的每一次更迭都需要做出合法性的解釋。新政權的出現往往要尋求合法的依據,力求人們相信。朱元璋推翻元朝時,提出了“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的口號,從種族論的角度來看,它徹底否定了元朝統治者的合法性,重新喚起了漢人對蒙古人暴政的痛苦記憶。這不僅提高了民族意識,也加強了人們對明王朝的認同。在推翻蒙古人的統治之后,明王朝迅速恢復漢族傳統,明太祖朱元璋根據漢族傳統,通過“上承周漢,下取唐宋”的方式調整服飾制度。明朝建立后不久,就下令禁胡服,恢復了唐朝衣冠。這種通過民族記憶構建群體認同的方式既有效又極具影響力。
習俗規約具體可表現為群體成員認同他們最初的原信仰,從而導致觸發禁忌的祭祀活動,并在這些禁忌的基礎上產生具有約束力的觀念。這一傳統觀念在廣大人民群眾中自發產生并得到自然傳播。同時,它寄托著民間勞動者對平安和幸福生活的功利性追求,最終以民間工藝或其他的形式廣泛存在于民間生活中。中國歷史上存在的圖騰崇拜、靈物崇拜,以及生殖崇拜等諸多遺存現象,至今仍然影響著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觀念和行為。
遠古時期,為了維持和擴大生產,滿足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就必須有穩定的勞動力供應。因此,生殖成為當時的頭等大事。大規模繁衍后代成為制約和控制人們生活的一個無形的觀念。女性獨特的生育功能是原始初民無法想象的,于是他們開始崇尚生殖崇拜。隨著人類意識的提高,人們從自然界的動物交配轉向了自身的繁衍,認識到了男女交媾的因果關系,創造了男女交合圖騰崇拜。傳統的人生禮俗總是寄寓著人們功利性祈禱,因此他們必須將其融入最初的原始信仰中。事實上,在古代民間信仰活動中,如生禮、婚禮等重復的習俗活動都源于原始的信仰觀念。在古人的傳統觀念中,家族旺盛并不是指家業發達,而是子孫興旺,因為子嗣關系到家族的繼承和繁榮。其次是多子女,也可以提高家庭的社會地位。
在古代中國,人們以白為兇,以紅為吉。民間勞動者往往通過使用象征、隱喻的手法,以眾多藝術形式為載體,如男女結合的“魚戲蓮”圖案經常被用來表達尋子的視覺。婚禮的備受重視,也是基于生殖崇拜和傳宗接代的觀念。從新人的服飾妝容、迎親的轎子乃至新房的陳設與布置:紅燈籠、紅燭,紅筷、紅色的同心結、紅喜字等,無一不透露著人們納福求吉的思想。
在中國長期的階級社會中,倫理是維護封建宗法社會等級制度和社會穩定而形成的關于人際關系的行為準則。倫理的形成和發展,從根本上維護了道德教化與追求功利的一致性。這是一種集體性約定,對于社會各階層來說,人們很容易接受“禮”為指導他們的行為準則。徽州作為程朱理學的發源地,也是儒家思想的典型代表。徽州居民向來以朱熹《家禮》作為行為范式指南。對宗族的通禮、冠禮、婚喪嫁娶與祖宗祭祀等進行了詳細的指導和規范,對族人的生活、思想和行動進行了嚴格的管理和引導。倫理規約的制定將社會成員安排在各自的軌道上,一旦遭到破壞,將會受到群體成員的排斥。
中華文明是以對家庭的“孝”和對國家的“忠”構成了家國同構的儒家政治文化。在傳統的儒家思想中,“孝”的觀念占據重要的地位。孝道觀念經過長期的演變和發展,已經成為封建統治者在政治生活中處理君臣關系以及家庭生活中父子關系的道德準則。這種孝道可以說是培養人們的社會責任感。這種責任感首先來自家庭,進而延伸到對國家的忠誠。孝的觀念在于全社會范圍內的宣揚。在這方面,我們可以發現,歷代君王無不竭力宣揚《二十四孝》,并為嘉德的孝子賢孫建立祠堂或牌坊。其目的是激勵后人,同時也在一定種程度上加強了人們的思想教育,更好地維護封建倫理觀念。在古代,長者去世,子女守孝,已經成為亙古不變的事實。《世說新語·任誕》:“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13]肥豚與美酒,是葬禮上不允許的奢侈品,阮籍葬母大吃,此舉荒謬,為世俗不許。明代皇帝朱元璋在頒布的《大明律》中多處篇幅涉及“孝”的明確規定,父母去世后應守孝三年,對于不孝的行為會受到法律的懲罰。
這種儒家倫理觀念同樣體現在磚雕的外在形式上。以舒光裕祠堂為例,其門樓的裝飾分為五層。從上到下,第一層為“榮恩”二字的浮雕,體現皇恩浩蕩,有力地證明了舒氏家族的社會權勢。第二層選用的狀元游街圖,是徽州崇儒重教的典型縮影。第三層刻有“世科甲第”的四字陰雕,顯示家族曾及第登科、光宗耀祖。第四層,雙獅歡騰,少獅太保等,強調舒氏家族的族規以及對后代的期望。第5層也是最底層,在畫中以長壽之物松鶴寓意長輩延年之象征。[14]在空間布局上,通過層層遞進的方式,既體現了封建社會等級制度的森嚴和倫理綱常的威厲,又反映了族人的心理活動。
在我國長達數千年的宗法社會中,除了自愿遵守的倫理道德外,還有歷代統治者通過國家權力、禁令等手段,維護社會秩序以及強化等級觀念而進行的強制性約束。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命令中書省、翰林院、太常寺擬定祀典,編纂《大明集禮》。主要內容不外乎皇室、百姓的衣服、居室、車馬以及婚喪嫁娶應該遵守的規定。從皇帝親王以至百官庶民,對生活和穿著有一個清晰的等級劃分。反過來說,百姓所禁的諸色、紋飾,也就是明代宮廷所用之紋飾與用色。權威規約是統治者彰顯自身權利、規范臣民最為有效的方式。
在古人的認知觀念里,龍有濃郁的神話色彩。歷代統治者為贏得百姓的支持,常以“真龍天子”自居。龍成為統治者地位合法性的工具后,逐漸出現帝王壟斷龍紋的情形。宋朝以后,統治者規定了“三停九似”[15]類龍紋形象和使用權限,成為統治者向臣民灌輸等級觀念的無字的“圣經”與“凝固”的法典。元代認定“雙角五爪龍”是皇帝專用龍紋,四爪、三爪為民間使用。在元代的基礎上,明代進一步加強了禁止民間使用有爪有角龍的規定。為確保龍紋之禁的有效實施,朱元璋制定《大明律·儀制》[16],并成立監察機構,明確指出官民若僭越龍紋“杖一百,徒三年。私造者工匠杖一百,連同家人編入匠局,終身服役”。同時鼓勵舉報,舉報者賞銀五十兩。延至明英宗,龍紋之禁得到有效的實施,但在1504年因弘治帝毫不吝嗇賞賜“蟒服”而受到沖擊。據《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二記載:“蟒衣為象龍之服,與至尊所御袍相肖,但減一爪耳。”[17]可見,到萬歷年間蟒紋相較龍紋只是少一爪而已。自此以后,五爪為龍、四爪為蟒,逐漸成為官民的共識。
此外,封建統治者還利用珍貴的材料、精湛的工藝等外在條件的限制,進一步明尊卑、別貴賤。對日常生活中家具的用料和造型進行嚴格把控。宮廷常選用紫檀、黃花梨、楠木等稀少珍貴的材料作為家具的載體。據《明史·食貨志》記載:“(萬歷)二十四年,三殿興工,采楠杉諸木費銀930余萬兩,征諸民間,較嘉靖年費更倍。”[18]材料的珍貴程度可見一斑。與此同時,宮廷造辦處每年都會從全國各地征召能工巧匠制作精美的家具,彰顯皇家的威嚴與高貴。而民間家具則大都就地取材,使用如榆、槐、楠、柏、梨、銀杏、核桃等柴木(硬雜木),由當地木匠進行制作而成,富有地方特色和鄉土氣息。裝飾技法簡樸敦厚,在裝飾紋樣的選取上同樣遵循等級制度觀念。
文化規約中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思想,原始先民和封建統治者通過它實現了社會的有序生存。我們今天看到的器物形象不僅滿足了功能的需要,更多的是在習俗、倫理、權威規約等眾多因素的限制下,最終選擇了群體認可的與之對應的圖案、裝飾和材料來滿足限定要求。多種陳述告訴我們,始終有群體認同的心理影響著從宮廷到民間的判斷力,才能產生統一的器物理解。讓我們認識到,古代造物精神所在,實際上是在群體認同的條件下,濃縮于“規約”這一基本的造物觀念。在當今社會,當我們再談文化規約時,并不是將我們困在秩序的網中,而是強調群體認同是社會秩序正常運行的重要保證。現代設計需設計師認識群體認同的重要性,以便在約束機制的作用下深究那些樸素的藝術形象背后深刻的世界觀和文化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