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芷妍
小鎮的學校坐落在半山腰,便利店在校門口十幾米遠的地方。正值夏秋之交,托不嚴格的校規校紀的福,住校的學生時不時鉆出校門,在便利店附近晃蕩。他來回拉扯著汗濕的校服領口,把籃球塞給室友讓他拿回去,自己漫步到了便利店。
他往自動售貨機里塞了幾枚硬幣,往置放飲料的選柜移了一步。這時他聽到旁邊有人叫他,回頭發現是同班的女生。她也俯下身用手指把硬幣彈進洞口,伸著的食指在花花綠綠的飲料柜前游走。她說著什么,臉上隨著話語的吐露浮出淡淡的隨性的笑,有點兒瀟灑英氣,又有點兒狡黠。他們買完飲料后就一起回了學校,等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再進教室。
他更常來自動售貨機買飲料了,為的是投入一枚硬幣后轉頭能遇到她。她很隨和,即使是不了解哪個聯賽開始了、哪款游戲機上市了之類的話題,也能很自然地接下話茬兒。回到教室后,因為他們的座位分隔很遠,沒有什么機會說上話,只能隔三岔五地來校外的便利店。這也沒什么不好。
他們挪到公路的護欄邊說話,那天晚上干凈瑩白的銀河橫跨城市上空,星火搖曳明滅。學校旁的一排排房屋被夜色漆成灰藍,穿過街道走回學校,交織的電線、偶爾在拐角竄出的自行車、廢舊的鐵軌以及亮著燈的那家便利店,紅紅綠綠的易拉罐持續不斷地從店前的售貨機滾出,骨碌碌地鋪就他的學生時代。不過不知道這些易拉罐是否有哪一個曾滾進她的記憶。
他有時看著她,她的頭微微垂下,被桌角的書擋住了一半。她是個愿意為自己的未來畫好航線并獨自掌舵的人,因此她也從不遮掩自己的想法,在那個售貨機的燈光下,她常說起自己的目標,自己想要什么,應該得到怎樣的成績。在說起今天的測驗題目該怎么解答時,他竟有一剎那的恍惚,覺得她十分遙遠,因為一個充滿決心的人看起來光芒萬丈,即使這個人無意,也會散發出驕傲睥睨、恣肆颯沓的風華。這時他總會覺得他們是不同的,但她努力的勁頭多少也影響了他。
到了高考前的那半年,同學們已經開始預估未來的去向。他用功學習過一段時間,不過他料想自己還是會和她走上不同的路。他以為他們之間的聯系會一直不變,起碼到畢業之前,他都能對暮夜時分便利店亮起的燈光、灰藍天幕上的星河和她帶著吟吟笑意的回頭有所期待,但沒想到的是故事會提前落幕,倉促無比。
大概是高考前三個月,他在護欄邊找到她,這個時候已經很難溜出學校了,所以他們站在離便利店和校門稍遠一些的地方。他們的對話忽然中斷,陷入了奇怪的沉默。這時他偷偷瞟向她,發現她眼角閃著淚光,她抬了幾次頭,滿天靜謐的星辰泛著稀薄的光芒映入她眼里,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順著臉龐滑落下來。她看起來很難為情,最后索性向學校跑去,撂下一句“對不起”,留下他一個人愣在原地。第二天他得知她已隨母親去了其他城市。他想知道她為什么落淚、為什么閉口不言,但這些都已不得而知。像海灘上一次尋常的漲潮,把他們留下的足跡沖刷得一干二凈。
她最不希望擁有的人生,大概就是像現在的他這樣的吧。伶俐機敏又備受期待的她肯定跳進了命運的急流,平凡的滋味大概是她向來不想品嘗的。然而他又有什么過錯呢,只不過是走進了一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故事罷了。他暗暗猜想她的哭泣有那么一小部分是因為他,他將會結束少年時代,成為不再特別的人,她或許不希望這樣。
已經是個大人的他回想起這些,也只是笑著說這不過是少年意氣罷了。
但他為什么會再想起這些呢?怕是這么多年過去,他也從未長大過吧,還是那個抓著平凡是否可怕的論題不放的少年。
他勾勾嘴角,走過學校旁的一排排房屋,它們正褪去灰藍的夜色,披上乳白的曙光。走過長長的坡道,交織的電線、偶爾從角落竄出的流浪貓和廢舊的鐵軌映入眼簾。便利店的燈仍然亮著,換班的營業員伸著懶腰從門里走出來。
梁衍軍//摘自《風沒有翅膀》,北方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