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顧亦程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異國他鄉大冬天的晚上和流浪漢分坐露天長椅的兩端,像好朋友般分享一盒炸雞翅,聽流浪漢講著自己的故事,可事情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第二天,顧亦程想去聽完故事,又來到了露天長椅。在長椅的一端看到了另一個人。
林溫時,顧亦程腦中憑空冒出這個名字。驚訝的不止顧亦程一人,林溫時看見他,也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
1
南方冬季少雪,陰冷的寒氣卻無孔不入,林溫時裹得嚴嚴實實,寬大的圍巾遮住小半張臉,乖巧地跟著顧爺爺走進院門。
顧爺爺是傳統手工藝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就是造風箏。不是普通的風箏,是南派風箏特有的板鷂。板鷂通常是六角形,比普通的風箏要大上一倍不止,還裝有哨口,能發出響亮的聲音。
這個寒假里,林溫時要跟著顧爺爺學習制作板鷂。顧爺爺對自己的手藝倍感自豪,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剛做好的一只。
哨口是板鷂的重中之重,細小的雕刻差別便能影響聲音的高低。古時人們通過聽哨音來預測天氣和定位方向,如今科技發達,哨口的存在全為實現藝術價值。
那只板鷂乘著那日的大風沖上天際之時,奏出一首氣勢恢宏的交響曲。林溫時頭一回見識到,注意力全在板鷂上,它飛得再高,她也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顧爺爺等板鷂在空中飛平穩后,叫來旁觀的顧亦程,將風箏線交到他手里,讓他和林溫時認識一下。
顧亦程依言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報出姓名和年齡,林溫時含糊地應了聲。
風箏放得差不多了,他慢慢收回線。林溫時的視線隨之下移,最終停在他的臉上,疑惑地用眼神詢問他是誰。
顧亦程無奈,重復了一遍說過的話。她這回用心聽了,沖他甜甜地笑:“你好呀,我叫林溫時,請多多關照。”
聽爺爺和老鄰居閑聊,顧亦程得知林溫時跳過級,小小年紀便考進了上海最好的高中,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不僅如此,她學手藝也快。
板鷂的制作工藝相當復雜,顧亦程從小到大練習過成百上千遍,依舊時不時會遭到爺爺打手背,被指責這里做錯,那里做得不夠好。
反觀林溫時,她從不偷懶,也從不叫苦叫累,不滿意就一遍遍重試。半個月過去,她竟能像模像樣地做出一只完整的板鷂。
顧爺爺拿著她的作品左瞧瞧又看看,夸獎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往外蹦,簡直要把林溫時捧上天。
一轉眼到了年關,林溫時還不回家,說要留下來陪顧爺爺。她嘴甜,顧爺爺聽得心花怒放,拍了拍胸脯說:“那我們可得好好慶祝,年夜飯我親自下廚。”
吃完年夜飯,林溫時拉著爺爺去看煙花,兩個人有說有笑,宛如一對親生祖孫。顧亦程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氣她奪走本該屬于他的親情。
2
余西古鎮是旅游景點,每年舉辦各種活動以吸引游客,風箏大會便是其中之一,由觀眾投票選舉出最佳風箏。爺爺偏心,賽前變著法子鼓勵林溫時,但顧亦程不信林溫時短短一個月時間就能趕上他數年的積累,他計劃用這場比賽證明自己。
天色陰沉,北風呼嘯,他的板鷂借勢高飛,上百個哨口齊鳴,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贏得一陣掌聲。
而林溫時的板鷂精致有余,牢固不足,被狂風席卷,在空中顫顫巍巍,終是支撐不住散了架,無力地跌落在地,得到零星幾聲嘆息。
結果不言而喻,顧亦程取得壓倒性勝利,獲得的票數超過總票數的四分之三。他志得意滿,端著勝者的姿態望向林溫時,卻猝不及防撞見她紅紅的雙眼。
這是要哭了嗎?他一下子慌了神。他可以用一百條理由說服自己不要過多關心林溫時,可心底最深處的意愿明確,他想為她做些什么。
他打了半天腹稿,賽后找到林溫時,一股腦全部倒出來:“你別太傷心,我小時候學了一年才做出一只板鷂,你很了不起……”
林溫時豎起耳朵聽著,即便她不是因為輸了比賽而沮喪。傷害她的是父母,他們二人把夫妻做成了冤家,一見面便爭吵不斷,后來母親調崗去了國外,矛盾才逐漸緩和。他們相安無事,獨留林溫時承擔后果。
母親遠在千里之外,父親不久前升了主任醫師,手術排得滿滿當當,恨不得二十四小時住在醫院,想照顧她也有心無力。
上學時,她能住在學校,放了假就像個皮球似的被到處踢。親戚家問了一圈,大家都怕麻煩不愿收留,到頭來多虧住在養老院的外公想起了他正在收學徒的顧姓老朋友,指出一條明路。
林溫時拖著沉重的行李,孤身一人登上從上海到南通的高鐵。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目睹熟悉的景物快速倒退,她快要被挫敗感壓垮。
她過得謹小慎微,盡量不惹父母生氣,竭盡所能討好他們,可是這個家的裂痕不但沒能被填補,反而不受控制地變大,再變大,到了她無力挽回的程度。
母親分明答應過她的,年后會回國一段時間,來接她回家,父親也承諾說會請假一起來。
結果呢?她早上打電話詢問,他們全然忘了這回事,連句“對不起”都說得輕描淡寫。
偷偷哭過一場,她感覺好了不少,都怪顧亦程好心辦壞事,笨拙地安慰她,感動得她又想哭。林溫時雙眼通紅,顧亦程看不下去,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天很冷是吧?”他善解人意,替她找好了臺階,“你眼睛都被風吹紅了,腫得像兔子一樣。”
3
他一度以為他們不會再見,畢竟三年前,他們是不歡而散。
板鷂的售價高昂,知名度不高,雖有收藏價值,但真正購買的顧客屈指可數。縱使有上千年的傳承,伴隨時代日新月異的變革,板鷂也是注定會走向消亡的傳統工藝品。爺爺希望小輩繼承手藝,卻始終未能如愿。顧亦程的父親靜不下心來,跑得遠遠的,去創業。
顧亦程被爺爺拉扯著長大,大家都默認他會滿足爺爺的心愿。但高三那年,他父親突發奇想提出要送他去國外留學,他竟沒怎么猶豫便答應了。他承認,這一決定中包藏了私心,與林溫時有關。
自高一的寒假起,此后的每一個長假期,他們都在余西古鎮結伴度過。他心中名為“林溫時”的種子生根發芽,長得枝繁葉茂。等他反應過來,已然不可割舍。
林溫時收到了康奈爾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不愿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他們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在兩難的抉擇中,他內心的天平晃了又晃,終是偏向她所在的那邊。
他刻意瞞著爺爺,直至航班起飛的前夜才坦白實情。聽說他要走,爺爺是意料之中的憤怒,拿著雞毛撣子追著他打。
那天唯一的變數,是出國前來探望爺爺的林溫時。她目睹了整場鬧劇,而后眉頭緊鎖地拉住顧亦程,問他為什么不肯留下。他總不好言明原因是她,只說他出生于小城市,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這話乍聽冠冕堂皇,實則毫無說服力,他向來不是個志向遠大的人,林溫時心知肚明。
一計不成,顧亦程搬出半真半假的理由:“爺爺不也看不上我嗎?他明明更想讓你繼承衣缽。”
“你誤會爺爺了!”林溫時一聽急了,一把攥住他的衣角,語速飛快地辯解,“他特別愛你,不夸你是怕你自滿,但私底下他經常讓我參考你做的板鷂,夸你天賦高,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績。”
顧亦程沉默下來,了解到事情的另一面,他腦子里有點亂,終究沒說出什么。林溫時說不動他,眼神中滿是失望。
顧亦程還是搭乘原定的航班去了加拿大,在多倫多上大學,距離林溫時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出于愧疚,他不敢去找她,而遠在故鄉的爺爺無人照顧,滑倒摔傷了手,不能再做板鷂。
顧亦程總是害怕回憶往事,洶涌的悔意幾乎要將他壓垮。他的人生并非跌宕起伏的故事,無非是他曾經擁有過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卻不懂得珍惜,不負責任地搞砸了一切。
告別流浪漢,顧亦程估計林溫時也快與他分道揚鑣,便試圖拉長相處的時間,沒話找話說:“我們會遇見,真的好巧。”
“其實不完全是巧合。”林溫時頓了頓,“我是特意來找你的。”顧亦程訝然地看向她。
“是真的。”林溫時誠懇地強調,只不過在她鼓起勇氣給他發消息之前,就陰錯陽差地見到了他,“我要向你道歉,上次在南通見面,我不該沖你發火。”
“沒關系,確實是我做錯了。”顧亦程急忙擺手。“那你還會討厭我嗎?”林溫時小心翼翼地確認。“不會。”顧亦程連忙否決。
說實話,即使是當初他對她的示好視而不見的時候,他也只是有一點點討厭她。他更討厭自己,理應疏遠她,少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未來,卻仍像大風中的板鷂奔赴太陽般,無時無刻不想向她靠近。
很多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否則會越界。顧亦程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道:“我曾經對你態度那么差,你該討厭我才對。”
林溫時愣怔一瞬,隨即理直氣壯地反駁道:“你可別污蔑我,我沒有討厭過你。”她喜歡顧亦程的陪伴,喜歡他嘴硬心軟的脾氣,喜歡他將手覆蓋在她眼睛上的溫暖……喜歡他。
這是她諱莫如深的秘密,成長的經歷造就了她不坦誠的性格,她心里面雖念念不忘,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地瞞過了所有人,包括顧亦程。
時間能沖淡許多過往,她不是不能放下執念。可是命運非要舊事重提,安排他們久別重逢于有可能的夜晚,就別怪她太貪心了。
“顧亦程,我后面的話不是玩笑。”她快跑幾步,轉身攔在他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表明心意,“我喜歡你!”
話音落下,她的心怦怦狂跳,臉頰和耳朵都發燙。而顧亦程的表情像是見了鬼,十有八九是在絞盡腦汁思考要如何婉拒她。
不過沒關系,告白成功也好,失敗也罷,她不怕自己狼狽,她只想真心實意地笑。
顧亦程使勁掐了下自己,切膚的疼痛使他確信這并不是夢境。這是難得的晴天,溫柔的冬風拂過耳畔,過分猛烈的日光照得他頭腦發熱。往常他心知很冒昧的請求,此時此刻似乎也沒有多么難以開口。
“林溫時,你愿意畢業后回國和我一起做板鷂嗎?”守著板鷂度過一生很好,更好的是能有愛人在側。而愛意再多,藏在心里都于事無補,顧亦程至少要為自己爭取一次。
“好呀!”林溫時主動握住他的手,嗓音因喜悅而有輕微顫抖,“我等你說這句話,好久了。”
張張包//摘自《花火》2023年7月B版,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