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常根
我的大腦里定格著這樣一個畫面:藍灰色的群山、飄逸的云層下,寬闊的山地草原,一群群昭蘇天馬護著馬駒從遠處的山梁飛奔而來;被隔進馬廄的一群小馬駒哭叫著,廄外的馬媽媽圍著大門和圍墻,眼淚不斷線地往下流,“咴兒咴兒”嘶鳴不已……二十多年來,這段天馬母子分群時的情景令我刻骨銘心,至今難忘。
那是初冬的一天上午,我們一行來到久違的天馬故鄉——昭蘇,中國西北的一座邊陲小城。昭蘇地處天山山脈中段一個群山環抱的高位山間盆地,南部的天山主脈、高峻綿亙,是阻擋南疆沙漠干熱風的天然屏障。這里,日照充足,雨水豐沛,氣候溫潤,土質肥沃,是我國著名的四大草原之一,也是全疆降水量最多且唯一沒有荒漠的縣,是一個天然的馬場。
驅車奔馳在昭蘇草原,天空湛藍如洗,草原蒼茫遼闊、秀美舒展,一切顯得那么清爽,讓人心胸豁然開朗。那種野曠之美,美得樸素、美得寧靜。翻耕的黑土地一望無際,原野上草色金黃,我們仿佛在絢麗的流動彩畫中行進。群山、暮靄、白云之下,幾匹或十幾匹馬在悠閑地吃草、張望。途中,不時看到一群群棗紅、絳紫、雪青馬匹正趕向冬窩子(草原牧區在隆冬季節為牲畜挑選的避風防寒地),毛色發亮,似一盤盤滾動的珍珠;遠處的烏孫山連綿逶迤,給金黃草原鑲上了銀邊,這兒真不愧為牧馬的天堂!
我們此次目的地是軍馬場養馬隊。翻過一個又一個饅頭似的大草甸子,車子駛進一條寬闊的平川谷地——冬窩子,這兒就是養馬隊。只見十幾群馬匹從各個山梁涌來,牧馬人的吆喝和馬群的鼻息聲,小馬駒的驚鳴聲,此起彼伏,猶如一曲動聽的牧歌。養馬隊的牧工告訴我們,今天正趕上馬隊分群。見我們有些不解,他解釋說,分群就是給馬駒斷奶,斷了奶的馬駒要與母馬分離、單獨編群,由專人護理,飼養在抗寒的馬廄內過冬。斷奶由養馬隊集中組織,通常在小馬駒滿一周歲時進行。每年這個時候,對牧馬人來說,都是一次情感的考驗。
說話間,已有一群馬被趕進了大馬廄。這些馬軀體魁梧,矯健俊美,長腿,高昂著頭,胸豐滿而四肢堅實,十分桀驁。上百匹清一色的棗紅馬,從自由無拘的草原被趕進馬廄里,擠成一團,母馬時而打著響鼻,時而舔舔馬駒的身子和眼睛;小馬駒踉踉蹌蹌依偎在母馬身旁,緊緊跟隨,生怕失去媽媽……
開始分群了。隨著“叭”的一聲鞭響,騎在馬廄墻頭上的十幾位牧馬人舉著長鞭,吆喝著向臨門的母馬甩去,受到驚嚇的母馬不顧一切地狂竄亂擠,馬群嘶鳴著、激奮著,整個馬廄像一鍋煮沸的餃子。
就在這驚恐的竄與擠當中,一匹母馬一聲長嘶,像離弦之箭,“嗖”地躍出被瞬間打開的馬廄門。接著,一匹又一匹母馬在長鞭抽打聲和吼叫聲中被迫離開了它們的愛子,那慘烈的叫聲驚天動地。

群馬驚慌地咴咴長鳴,如水似的炸涌而出。被隔離出馬廄的母馬,流著淚、昂著頭,拼命在馬廄門前和周圍狂奔嘶鳴,有的猛地一下騰身躍起、高昂頭顱,面對蒼天,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悲壯而又憤怒的嘶鳴,尾巴顫抖著。那“咴兒咴兒”的叫聲,像是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哭訴著別離之情,有的像牛嚎,又像人哭,歇斯底里。有幾匹母馬突然試圖沖進馬廄,守門的牧馬人舉起長鞭一陣猛抽。母馬們沖得越兇,鞭子抽得越狠,母馬誓死不離地高昂著頭,狂抖著身子嘶鳴著,淚水長流。
馬廄里,剛滿周歲的小馬駒毛茸茸地抱成團,聽到媽媽的聲音,早已叫聲一片。母馬和馬駒的嘶叫聲讓整個平川為之動容,天似乎陰了下來,置身這空曠的草原,尤其是在那一剎那間我看到一匹棗紅馬,淚眼中一雙明亮而清澈的眸子緊盯著我,仿佛向我訴求著什么時,我的心里是那么的沉重。這讓人揪心的一幕,讓我流下了滾滾熱淚,也讓揮鞭的牧馬人落淚。
畜比人同,馬通人性,世間難斷母子情。特別是牲畜,一旦斷乳也就意味著它們彼此終生失去了牽系。
樹大要分枝,人大要分家,馬大要分群,這是常理,感情不能代替理性,我安慰著自己離開了馬廄。
滿周歲的馬駒要度過漫長寒冬,正常生長發育,必須得分群脫離母馬的管護學會獨立生活。在抗寒的棚舍內,牧馬人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飼養和疼愛它們,讓它們順利度過第一個失去媽媽的嚴酷冬天。而那些離開孩子的母馬們,又會孕育新的生命、養育新的馬駒,從而生生不息、代代相衍。
自從得到烏孫馬的漢武帝吟出“天馬來兮從西極”,“天馬”就成了備受世人青睞的寶馬良駒。天馬的子子孫孫效命疆場、馳騁賽場,鑄就了優良的品質和高貴的血性。
昭蘇之行讓我明白:即便高貴如天馬,也要付出成長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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