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招鑫
人似秋鴻,事如春夢。桂廟,終歸是拆了。
如同世間之事,無論歡喜或是哀愁,終將過去。就像王菲唱的那樣,“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
或許,命運早已暗中注定。每個深圳的城中村,生來都有自己的宿命,早或晚而已,最后都抵擋不住城市發展的浪潮,都會成為歷史。桂廟也不例外。
1983年,深圳大學建校。桂廟就坐落在學府路和白石路的交界處,起初這里是一個工業區,過后的幾年,一直也是重工業區。當時的深大,并不對外開放,但桂廟與深大接壤,于是,深大留了一個通往桂廟的小門,這個小門十分偏僻,是一棟民房的側門,且有保安看管,禁止外來人員進入校區。這就是傳說中的“桂廟通道”。
1997年,桂廟的工廠陸續搬離,一些商家盯著這一批批稚嫩的大學生,認為商機已到,適合發財,于是迅速進駐,逐漸形成今天桂廟的雛形。“紅得發紫”的“紅姐餃子館”“馨香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深耕桂廟。
深大的學生宿舍最初借鑒清華,以“齋”命名,比如顯赫一時的“紅榴齋”“凌霄齋”“朱瑾齋”,芳華絕代的“紫薇齋”“聚翰齋”“紅豆齋”……但自2002年開始,由于在校學生人數不斷劇增,校內的“齋”床位有限,深大開始陸續租賃桂廟新村的民房,為學生提供床位,解決住宿問題。
2015年,傳了多年的拆遷,終于塵埃落定。深圳公布了第三批城市更新單元計劃,桂廟新村列入其中。
2019年9月,齋區新宿舍投入使用,此前住桂廟的學生全部搬回校內宿舍。
2020年2月開始,受疫情影響學生無法出校,桂廟的店鋪艱難度日。
2023年2月,桂廟開拆。
直至日前,創新南山發布了《超400億元!南山區26個項目集中開工》,其中提到了桂廟新村城市更新項目并公布了項目效果圖。桂廟新村城市更新項目總投資83.56億元,總用地面積41660平方米,總建筑面積369100平方米,定位于打造集居住、商業、辦公、酒店及公共配套設施為一體的綜合社區,含建設相關保障性租賃住房和一所12班幼兒園。項目于2023年9月1日開工,合同工期300天。
“齋”時代之后,進入“廟”時代。
2004年9月,日子無比燦爛。作為新生,覺得深大草也青,葉也綠,天也藍,荔園蔥蔥郁郁,美如千頁壁畫。當時我們懷著歡喜的心情,來到學校報到。辦完手續之后,就被慈愛的師兄領著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桂廟。只是我心里一直納悶,為什么越走越遠,甚至穿街走巷,越來越不像學校了呢?
事實證明了我的判斷,原來我們這批新生,真不是住在學校里,而是住在“村”里。
包袱落下,席子鋪開,坐地入住。既然來了,也沒辦法。慢慢接受了住在村里的現實,但我們不是村民,最多是住在“廟”里的和尚。與杜鵑山上的雀兒相比,我常常有身份辨識的惆悵,尤其是每天晚自習回來桂廟之后,桂廟的小門一關,仿佛我們就是外人。看著鐵門,與親愛的母校隔離,悲從心來。
所以我們經常黯然,黯然的是我們不近飯堂,不近教室,不近圖書館,不近行政樓,不近體育場館,不近文山湖,不近演會中心,不近藝術邨,晚上12點的桂廟鐵門,仿佛心里的枷鎖,校內校外成為兩個世界。秘密通道一關閉,藏在我們心里的,都是秘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間哪有雙全法,距離的遙遠之后,就是“政冷經熱”。于是,桂廟用自己的方式書寫青春的縱欲和反叛,沉溺于夜生活。
桂廟的夜生活充滿著美味,也充滿著年輕的喧囂,燈紅酒綠的繁華。一家家經典又各具特色的小店,美旺雞煲、豬肚雞、棒棒雞、張媽臺式燒鍋、姊妹豆花……吃過的都懂。
作為深大學子的“第二食堂”,“墮落一條街”,桂廟承載了很多人綻放的青春。在這里,我們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進入各式餐館,心安理得地花著父母的錢。既然飯堂離我們這么遠,那我們在外面下館子也實屬無奈。不過,得跟爸媽說,伙食費要加錢。
只是滿街林立的小餐館門口數不清的啤酒瓶,像一道傷痕,刻在年輕的心臟上。經常早上是醒不來,晚上又神采飛揚,年復一年。
從桂廟走路去上課,是需要鼓起勇氣的。
一開始大家都還能走,但后面就多了一些自行車和電動車。階層慢慢劃分,自行車屬于大眾階層,電動車或者摩托車就屬于貴族階層了。但若是后者,用來搭載佳人效果更好。當然,還有土豪階層,那就是汽車一族。
只是過于遙遠的階層,通常我不會過于關注。只是有一次,我看到我的舍友,騎著他的小電驢,后面坐著一位佳人時,仿佛心口被猛捶了三下。
伴隨路遠而生的問題是費時。像住在齋區的師兄們,有些離上課的教室也就幾步之遙,有時睡到臨近上課,潦草梳理一下儀容便可以雞賊地閃進教室。住在廟里,可沒這個好處。僅僅算上路上的時間,起碼要預留半個小時以上,才能到達教室。若是起床晚了,望著這山高路遠,又碰到上課點名嚴格的老師的話,有時心情真是忽明忽暗。
后來桂廟在桂八那里又多開了一個小門,這個小門出來的地方,正對著一間餐廳。這間餐廳后來成為了我最常去的一家。地方稍微大些,裝修也較有品位,吃飯的時候會放著音樂,滿屋芳華。
多開了個小門,其實并沒有縮短多少路程。好比看起來“Y”形路多了分叉的選擇,最終還是會走到“I”形路上去。桂八的小門依然有晚上鎖門的安排,依然有保安看守。如果說有好處,那就是去新西南會近些。當然,回到我的宿舍,大概也能縮短10分鐘的路程。
慢慢地,逐漸適應了住在校外的安排,校外也有校外的快樂。比如,“齋區”會統一斷電,而我們依然“今夜如此燦爛”。其實,生活都有它的安排,自己的認可和適應才是心的歸宿,最好的安排。
我有時在想,路雖遠,行則將至,思考生命的時間可以多些。回宿舍的路,如同一次對生命的深深拷問,人也漸漸習慣了獨處的清冷和獨語的自在。
那天,下課得早,我回到桂廟,當我沿著幾條街漫步的時候,發現集市般喧鬧也有了新意,陽光下移動的一張張臉那么坦然、愉快。我們從來都在生活的中央,而不是邊緣。
從根本上講,我就是深大的學生,這個身份從來沒有變過。跟“齋區”的前輩們一樣,我們并無二致。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別人住在山上,就想自己也住在山上。而真的到了山上,就會發現并沒有想象中的好。有時候住在山腳下,或許還更溫暖濕潤。
跟“齋”相比,桂廟的宿舍更多是民房,或者用現在時興的叫法:“精品民宿”。新西南宿舍還能收獲“新西蘭”的雅稱,“桂廟”只能喜提“和尚”一枚。如果新西南的筒子們去文科類上課叫爬山涉水,那桂廟的“和尚們”只好說我從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
我有一次不小心去到新西南的宿舍,看著師兄們上面是床、下面是書桌、旁邊是衣柜的獨立豪華床鋪,功能如此齊全、配置如此豪華,我不禁流下了艷羨的熱淚。相比之下,桂廟的宿舍實在簡陋,很多是上下兩層的鐵床,再放幾張簡單的桌子,僅此而已。
事實上,我都不知道桂廟的宿舍的序號排到了多少,一開始我只知道我經常看到的“桂一、桂二、桂三、桂四”在哪里。在這個“人慌住亂”的年代,能認住自己住在哪里,已經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桂廟宿舍之間的串門也較少發生。桂廟的四年,我除了去過華城的某個宿舍找同學修電腦,經常到桂八師弟的宿舍里通宵排版雜志外,似乎再也沒有去過更多的桂廟宿舍。因為民房地方小,顯得較為擁擠,只生產熱量和躁動,并沒有別的更多“技術”可學。
500歲高齡的老榕樹依然聳立,茂密如蓋。作為桂廟的老人,它見證這個小村的日日夜夜。旁邊有一個“清風廊”,是黃發垂髫在炎炎夏日的午后乘涼、憩息的好去處。老榕樹的前面,就是桂廟新村的正門,牌坊上大字寫著:桂廟新村。
有時我會這樣想,如果整個桂廟是我家,那我家里既有花園,也有牌坊,還有超市、餐館,院子夠大,也算是大富人家。
桂廟的夜色是伴隨著煙火的。
“最難的生活,是沒有夜宵的生活。”桂廟的熱與鬧、喧與囂都體現在夜宵里。三五好友,便可以聚成一桌。若想在流逝的大學的日子里抓住些什么,讓自身有所傍依,有所專情,便是與兄弟們劈酒和泡妞這兩樁事。尤其是劈酒,仿佛是兄弟情從心靈深谷陡然升起的一聲召喚。
我經常在午夜夢醒,還能聽到啤酒瓶碰撞的聲音,有時還收獲一些車流聲,甚至是耍帥的飆車聲。我最俊的那位舍友也常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回來倒頭就睡。
“奶茶和火鍋不錯,啤酒也不能否定。”雖然我從來對啤酒都沒有喜歡過,但也有幾次借著啤酒的氣味,與好友歡聚。夜黑風高,人也好,景也好,旁邊的小店還配著小曲,讓人恍如隔年。
曾經以為桂廟的時光很難熬,但老去的眼睛里,一切都加速了。以為很久的日子,其實很短暫;以為很高的臺階,其實很矮;以為很大的地方,其實很小。如同桂廟,小得就像你家一樣,藏在你小小的心里。
多年過去之后,我再也沒有吃上桂廟的青菜肉片飯了,也沒有再喝上桂廟那一口熱粥的夜宵。就連我之前暗暗說,等我有錢了,我要天天去“紅姐”餃子館的夢想,最終也沒有實現。以為很長的歲月,其實很短。
桂廟的夜宵是白月光,其實也是朱砂痣。有時候,我們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在乎的是跟誰吃。每個人都會為一些東西而堅持,其他人會覺得是浪費時間,但對這個人來說,卻很重要。
愿往后的時光,有人問你粥可溫,有人與你立黃昏,有人為你費心思,總能把你放在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不知道,桂廟是幸運有我們,還是我們幸運有桂廟,但我認為是我們幸運有桂廟。與無數著名大學的旁邊都有一個熱鬧的學生天地一樣,深大當然幸運也有一個桂廟相伴。桂廟放飛了深大學子的活潑、灑脫、自由、奔放,對很多人來說,桂廟是依依不舍的初戀,是午夜夢回的慰藉,是重新體驗到的喜悅,是少年擅長的電吉他。不經意間,已畢業15年。多年以后,大家都遠去了,心里也默念桂廟帶來的歡聚時光,體味其中的熱鬧、喧囂、綿密和暖流。
時間是漫長的船舷。駛過了人生的中段,船只放慢了速度,在柔波里輕搖著,緩行著。離開母校之后,我們逐漸融入了社會,成為了社會的鐵餅,但既是水手也是渡客,此刻的孤獨是寧靜和清醒的。
起風了,我來得準時
看你吹亂的長發和云的衣衫
我離你三步之遠
仍然可以聽見秋鶴高鳴
和你兩步之內的和弦
“今晚不如唔好走。”多少次,我們盼著桂廟不要拆,黎明不要來。
尤其是我們桂廟的孩子,桂廟就是我們深大的家。曾經與永遠晝夜轉換,理性與感性此消彼長。雖然已經離校多年,但我們希望回去深大永遠有一個撫慰的駐處,哪怕現在很多的“齋”也不在了。
桂廟的不在,也終將會到來,成為一首孤獨的絕唱。
在桂廟即將拆遷的最后幾年,我也沒有回去幾次。印象中僅有一次,與我們班的幾個同學,在紅姐餃子館聚過。那一夜,倚在時間的船舷上,令人愉悅,恰如魚咬鉤時收線的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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