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殼郎與勛章

楊曉景

在陜北農村人的眼里，這是一種最沒出息最可笑的牛牛，成天在糞棒棒里求生，以滾屎蛋蛋為樂，故而為其取名——糞棒牛。“牛”是陜北方言，和“蟲”是一個意思。不過，我更喜歡它們的官方大名：屎殼郎。感覺更有戲謔的味道，并且還符合時下人們相互吹捧時愛冠以別人高大上的稱謂的習慣。

不管別人怎么稱呼它們，它們都不在乎，每天披掛著或棕黃或深藍的金甲，搖晃著頭頂兩根細長的觸須，雄赳赳氣昂昂地跟隨在比自己的體型大數百數千倍的巨型獸類的屁股后面，替那些到處橫沖直撞、只管吃和拉、從來不顧及其他生物感受的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們收拾殘局。一輩子從生到死，忙忙碌碌，兢兢業業，一絲不茍。唯一的目的，就是從前者消化過的糞便里汲取到有限的營養。

人們最懼怕最厭惡的臭，對它們來說，卻是一種“香”。越臭越臟的地方，越容易招引來這些有特殊癖好的昆蟲。有時由于聚集的數量太多，相互之間還會產生競爭。因為，它們都明白一個道理：只要跟著會拉屎的屁眼走，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不用為自己的飯碗發愁。

這種據說是依靠月光偏振現象定位的高級昆蟲，和大多數的生物一樣，也喜歡陽光。你經常會看到炎炎烈日下它們辛勤工作的情景，旁邊不時有蒼蠅在嗡嗡嚶嚶地飛，還有幾只狗走來走去。雖然這些昆蟲和動物都是吃屎的，但是各自的個性和命運還是有區別的。蒼蠅一旦盯住目標就不愿輕易松口，吃飽喝足之后，還會堂而皇之地把子孫后代留在屎尿堆里，讓它們繼續享用已經明確了歸屬關系的公共財富。由于它們過度享受貪吃的過程，不注意自我保護，很容易招來滅頂之災、滅族之禍。蒼蠅的吃相固然難看，不過比起狗吃屎時那恬不知恥的樣子，還要遜色幾分。在狗的眼里，食物沒有優劣貴賤之分，只有口感差別。只要肚子餓了，再惡心的東西到了它們的嘴里，也會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大嘴一張一合，發出的吧唧吧唧的吞咽聲和滿嘴的骯臟模樣，讓人一想起來就會反胃。狗是一種很善于投機取巧的動物，取食時絕不舍近求遠，只要有人施舍，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拒絕的，除非有安全方面的顧慮。它們是世間最懂得感恩的動物，就連吃塊屎也會汪汪地叫上幾聲，搖幾下尾巴表示感謝。如果那個拉屎的家伙還不知足，主動撅起屁股，它們馬上就心領神會地跑過去幫對方舔屁眼。如果不小心舔錯了地方，被反踢一腳，不但不惱，反而裝出可憐的樣子，繼續賣乖弄巧，直到得到寬恕為止。因此，狗很容易因為忠誠獲得較高的地位，當然前提是必須得找對主人，能投其所好。與前兩者不同的是，屎殼郎在外面很注意自己的吃相，它們特別善于利用別人不能拿到臺面上的東西做文章，通過聰明的大腦和靈活的手腳，能將堆積得像大山一樣的“麻煩”，一點一點地分解開來，打造成精美的藝術品，體面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干凈利落地拖運到自己家中，以防不備之需。

小時候，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野外玩耍，無意間朝地上一看，頓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在長約兩尺寬約一尺的地面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上百個體積幾乎一樣大小的糞球，表面十分光滑，相鄰的糞球之間不僅行距相同，列距也相同，就像有人照著尺子上的刻度精確地標注過位置一般。這到底是誰的杰作？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閑心，不怕臟也不怕臭，長時間玩這種無聊的游戲？正在詫異間，只見一只長著翅膀的深藍色的小蟲子滾著糞球匆匆忙忙來到這個奇異的矩陣前，緊挨著前面的糞球補了一個空位，然后，又匆匆忙忙地離去了。雖然蟲子很小，力氣卻十分驚人，因為糞球的體積遠遠大于它身體的體積。有人告訴我，這種小蟲子叫糞棒牛，是一種專門吃屎的牛牛，附近肯定有它們群居的洞穴。果然，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它們隱藏在地下的“大本營”，挖開一看，洞又大又深，里面已經儲存了大量的“寶藏”——已經曬得又干又硬的糞球，那是它們用來過冬的糧食，可以吃到來年春天。這讓我馬上聯想到大人們存在銀行里的錢，鎖在保險柜里的錢，埋在地下的金銀財寶。這些經常被大型動物踩在腳下，默默無聞地從事著最繁重最骯臟的工作的小牛牛，能夠設計和制定出如此成熟如此宏大的計劃，完成復雜的工作流程，讓人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

雖然屎殼郎的確有了不起的地方，但是只要一看到它們的身影，就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它們的謀生之道，還是無法改變對它們的厭惡之情。

然而環保人士對這些小牛牛的評價卻讓人頗感意外。他們認為，屎殼郎作為食腐動物，將糞便轉運到地下，不僅通過自己的消化系統對有害物質進行分解，還有利于種子的二次傳播，在維持地球生態平衡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是“自然界的清道夫”，人類應該好好地感謝他們，給他們頒發一枚榮譽勛章。

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如果沒有了這些小牛牛，我們的地球可能沒有這么和諧，這么美麗。這固然是實情，但是他們顯然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糞便當中隱藏著很多細菌、病毒和寄生蟲，它們當中的一部分通過屎殼郎的身體得到了有效的保護和滋養，又傳播給下一個宿主，在自然界廣泛流傳，不僅給其他動植物帶來危害，也給人類的健康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好與壞的界限，竟是如此模糊，就像我們眼中的是是非非，沒有一個人能分得清清楚楚。也許，對于每一個旁觀者而言，被評價者與自己的利益關系，才是最主要的評判依據吧。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