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順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32)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明確到2035 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并首次提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黨的二十大報告擘畫了我國分階段實現共同富裕的總體目標,明確指出:“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再上新臺階,中等收入群體比重明顯提高,基本公共服務實現均等化,農村基本具備現代生活條件,社會保持長期穩定,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①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22 年10 月16 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第24 頁。
促進共同富裕要“著力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要抓住重點、精準施策,推動更多低收入人群邁入中等收入行列”①習近平:《扎實推進共同富裕》,《求是》2021 年第20 期,第4—8 頁。。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我國政府提出的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完成“十四五”戰略規劃、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構建橄欖型社會結構、實現社會現代化的一個重要方面。早在2002 年,黨的十六大報告就提出了“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的政策目標。之后,歷屆黨代表大會和政府工作報告都強調了“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工作任務。2020 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十四五”期間“中等收入群體顯著擴大”和“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的目標。2021 年3 月11 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表決通過了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綱要的決議,“中等收入群體顯著擴大”被列為“十四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目標之一。
中等收入群體是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研究焦點。中等收入群體最早由經濟學家所提出,然后被政府采用,隨后引起學界的廣泛使用和關注。②朱斌、范曉光:《中產階層抑或中等收入群體——當前中國中間階層的再審視》,《江海學刊》2019 年第1 期。然而,當前關于中等收入群體的界定尚未形成統一的標準。根據文獻梳理,目前學界關于中等收入群體的測量主要有絕對標準和相對標準兩種。絕對標準是通過一定的收入水平和消費水平來界定中等收入群體。例如,國家統計局將家庭年收入在10 萬—50 萬元的人群定義為中等收入群體,按照該標準核算,2018 年我國中等收入群體占總人口的28%。這就是通常提到的我國中等收入群體有4 億人的來源。與此不同,世界銀行經濟學家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將日人均收入(或支出)在10—100 美元的人群界定為中等收入群體。③該方法是以世界銀行貧困線為參照系,劃分日人均收入(或支出)2 美元以下是貧困人口,2—9 美元是低收入群體,10—100 美元是中等收入群體,100 美元以上是高收入群體。這種界定方法最早由米蘭諾維克和伊茨哈克在2002 年提出,后來被廣泛加以采用。按照這一標準,有學者計算得到,2019 年我國中等收入群體達到33.9%,即大約1/3的中國成年人口加入了中等收入者隊伍。④李春玲:《邁向共同富裕階段:我國中等收入群體成長和政策設計》,《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 期。
在國際比較研究當中,學術界傾向于使用相對標準。例如,李培林等學者將全國居民收入中位數的75%—200%定義為中等收入群體。根據這一標準,我國中等收入群體占比在40%左右。2015 年,中國、俄羅斯和巴西三國中等收入群體的比例分別為39.1%、56.5%和43.9%。與俄羅斯相比,中國的高收入群體(收入中位數的201%及以上)比例高十幾個百分點,低收入群體(收入中位數的75%及以下)尤其是貧困人群(收入中位數的25%及以下)的占比高10 個百分點左右。中國低收入群體比例較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的農民比例遠高于俄羅斯和巴西。截止到2015年中國仍有約30%的農民,而俄羅斯農業就業比例為6.7%,巴西農業就業比例為10.2%。⑤李培林、崔巖:《我國2008—2019 年間社會階層結構的變化及其經濟社會影響》,《江蘇社會科學》2020 年第4 期。
以絕對標準來衡量中等收入群體的比例,在不同發展水平和收入結構的國家中可能會產生一些偏差,導致一些國家中等收入群體的比例被高估。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按照世界銀行日人均收入(或支出)在10—100 美元區間為中等收入群體的標準測算得出,我國北京和上海中等收入群體的比例均高達83%。為避免這種高估,本文采用了李培林等學者提出的相對標準,將全國范圍內18—39 歲、年收入位于全國中位數的75%—200%的青年群體界定為青年中等收入群體。這一相對標準更具適用性,因為它根據中國整體的收入結構和中位數來定義中等收入群體,避免了地區差異和特殊情況對中等收入群體比例的扭曲。
青年群體是中等收入群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關鍵人群。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持續快速增長,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升。伴隨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我國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日益擴大。然而,從結構上看,我國中等收入群體仍以中低收入的人群為主,他們剛剛越過中等收入和低收入的分界線,抵御風險能力非常低。①李春玲:《邁向共同富裕階段:我國中等收入群體成長和政策設計》,《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 期。這一特征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尤為明顯。加之,青年群體本身就較為活躍,易受到各種社會思潮影響。因此,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生活境遇和思想變動亟待研究,然而,目前學界尚缺乏針對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分析。本文基于2021 年中國社會狀況調查數據(Chinese Social Survey,CSS),探討我國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構成、生活境況及其社會公平感狀況,并提出擴大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路徑思考。
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實施的一項全國范圍的大型連續性抽樣調查項目,目的是通過長期縱貫調查來獲取轉型時期中國社會變遷的數據資料。②李培林、朱迪:《努力形成橄欖型分配格局——基于2006—2013 年中國社會狀況調查數據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1 期。本文使用的2021 年調查數據涵蓋全國31 個省區市、151 個區市縣,調查對象為18—69 歲的中國城鄉居民。如上文所述,本文采用相對標準來定義中等收入群體。具體而言,以家庭人均收入的中位數為基線,將18—39 歲年齡段中家庭人均收入在中位數的75%—200%的人群定義為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將40—69 歲年齡段中家庭人均收入在中位數的75%—200%的人群定義為其他中等收入群體。這種界定有助于明確不同年齡段中等收入群體的構成,并對其進行對比研究。
第一,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構成。本文利用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數據,從戶籍和受教育程度兩個方面分析了中國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構成情況。
我們可以觀察到與其他中等收入群體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農村戶籍的比例更高。在其他中等收入群體中,農村戶口的占比為59.93%,而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這一比例為67.02%(見圖1)。這表明隨著中等收入群體規模的不斷擴大,農村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增長對于我國中等收入群體壯大具有重要作用。

圖1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戶口構成(%)
從受教育程度來看(見圖2),與年長世代的中等收入群體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受教育程度顯著更高。例如,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擁有大學及以上學歷人員占比為36.88%,而在其他中等收入群體中,這一比例僅為8.49%。

圖2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受教育程度狀況(%)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持續快速增長,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升,我國實現了從一個溫飽不足的貧窮國家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歷史性轉變。數據顯示,1978 年我國人均GDP 約為156 美元,2022 年這一數值達到12741 美元,增長了80.7 倍;2022 年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達到59.6%,實現了從精英化到大眾化再到普及化的巨大轉變。①國家統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22 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 》,2023 年2 月28 日,http://www.stats.gov.cn/sj/zxfb/202302/t20230228_1919011.html。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對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產生重要影響。因此,就構成狀況而言,我國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呈現高學歷化和農村戶籍擴大化的雙重特征。
第二,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生活境遇。從社會脆弱性的角度來看,青年中等收入群體通常表現出較強的社會脆弱性,他們剛剛越過中等收入和低收入的分界線,抵御風險能力較低。社會脆弱性是指在風險社會,社會個體因潛在的不利社會因素及其較弱的應對能力而呈現出的一種脆弱性。這一概念最初在災害社會學領域產生,強調由于社會經濟地位、性別以及人種等災前社會結構性因素的不同,不同人群在應對災害的風險時存在差異。②葉茂鑫、龔順:《地區自然災害對不同群體收入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基于CGSS 和CSS 中2006—2019 年數據的研究》,《社會發展研究》2023 年第2 期。當前國際環境依然復雜嚴峻,國內經濟恢復發展基礎不牢,一些經營主體困難較多,這使得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在生活方面面臨一些困難。
圖3 使用了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數據來分析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對未來6 個月失業風險的感知,即“您認為您自己未來6 個月失業的風險有多大”。數據顯示,23.72%的青年中等收入群體認為他們可能在未來6 個月內失業的風險較高,這一比例高于其他中等收入群體。這表明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在工作方面面臨一些挑戰,他們被認為是“脆弱中等收入群體”,因為他們剛剛越過中等收入和低收入之間的分界線,遇到某些沖擊時容易陷入低收入范圍,甚至可能成為經濟上困難的群體。

圖3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失業風險感知(%)
圖4 分析了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主要生活來源。數據顯示,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有41.02%的人主要依靠其他家庭成員供養。這進一步說明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在工作和生活方面面臨一些挑戰。青年群體在就業和創業方面面臨著復雜嚴峻的情況,畢業生數量的增加導致了更加激烈的競爭。在互聯網時代,一些年輕人不是獨立生活,而是留在父母家中,以提供家務勞動和情感陪伴等方面的價值來換取父母的經濟支持而被稱為“全職兒女”。

圖4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主要生活來源(%)
第三,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公平感及其影響因素。社會平等和公正歷來是社會生活和國家治理的核心議題,能夠從側面反映民眾對基本公共服務的滿意程度和精神富裕的發展情況。①李培林:《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平等與公正的變化》,《東岳論叢》2020 年第9 期。當今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而新冠疫情的大流行進一步加速了這一大變局的發展。新冠疫情對全球各國的社會思潮和民眾心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青年群體通常是社會中最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一部分,與此同時,他們的思想和態度更容易受到各種社會思潮的影響并發生變化。
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采用“您認為社會整體的公平狀況如何”的測量方法,問題取值為1—10 分,1 分表示最不公平,10 分表示最公平。
無論是青年中等收入群體還是其他中等收入群體,他們對社會公平的感知都是積極的,得分都在5 分以上(見圖5)。然而,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公平感稍低于其他中等收入群體,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在生活中面臨更多的挑戰和困難,包括較高的失業風險和經濟不穩定性。這些因素可能影響了他們對社會公平的感知。

圖5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公平感得分
表1 分析了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的影響因素以及不同因素的解釋貢獻率。具體而言,一是使用回歸模型分析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影響因素;二是在線性回歸模型分析的基礎上,計算不同變量的夏普利(Shapley)分解值,得到不同變量對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的解釋貢獻率。

表1 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的影響因素及其解釋貢獻率
如表1 所示,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受教育程度高、已婚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公平感更強。然而,在其他中等收入群體中,年齡、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以及所在工作部門均明顯影響其社會公平感。
從不同變量的夏普利(Shapley)分解值(不同變量對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的解釋貢獻率)來看,在青年中等收入群體中,受教育程度對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公平感的解釋貢獻率最高,達到42.03%;對于其他中等收入群體而言,婚姻狀況對其社會公平感的解釋貢獻率最高,為34.73%。可見,通過高等教育獲得社會經濟地位提升、成為社會中等收入群體對青年群體而言是社會公平與正義的重要體現。
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從“十四五”時期到2050 年,是我國從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到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一個新發展階段,實現共同富裕是這一階段中國共產黨的新使命,也是未來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長期目標。
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是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關鍵條件,而穩住和擴大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又是其重中之重。究其原因,主要基于三個方面:一是與其他中等收入群體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受教育程度更高,且更多農村青年進入中等收入群體。二是從社會脆弱性而言,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屬于社會脆弱人群。他們面臨較高的失業風險、生活經濟來源也存在一些困難,整體而言抵御風險能力較低。三是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社會公平感得分略低于其他中等收入群體的得分。對于青年中等收入群體而言,通過高等教育獲得社會經濟地位提升是社會公平與正義的重要體現。
綜上所述,進一步擴大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實現共同富裕的具體路徑思考有如下五個方面。
第一,在高質量發展中擴大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實現共同富裕。從國際經驗來看,高質量發展是實現現代化和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前提。例如,二戰后的德、法、日三國正是通過科技創新、制度創新和管理創新,夯實了實現共同富裕的生產力基礎,擴大了中等收入群體、縮小了貧富差距。按照黨中央設定的2035 年和2050 年實現中國式現代化和共同富裕目標,我國必須保持較高的經濟增長率。因此,我們要尊重經濟規律,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研究提出一批科技水平高、帶動效應強、符合國家戰略需要的大項目大舉措,在高質量發展中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實現共同富裕。
第二,創造高質量就業機會,進一步“穩”住現有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當前,由于經濟發展和國際局勢變化的超預期影響,越來越多的青年群體面臨失業、慢就業和收入降低等困境。對此,要為青年尤其是大學畢業生、青年中等收入群體創造更多高質量的就業機會,大力支持青年群體就業創業。加大新興產業、新興職業領域的勞動保障監察執法、勞動人事爭議調解仲裁訴訟、安全生產監管監察工作力度,為青年群體就業提供權益保障。研究制定符合青年群體創新創業的支持政策,搭建青年創業孵化平臺,提供政策咨詢、融資服務、公益中介等服務。加強各方面宏觀政策支持就業的導向,實現與就業政策的協同聯動。深入推進“放管服”改革,大力營造公平就業環境,著力提高經濟增長的就業帶動力。
第三,調整收入結構,進一步擴大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現階段我國收入分配結構存在一定的不合理之處,阻礙了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進一步發展。“調結構”重點可以朝兩個方向努力:一方面,縮小低收入群體規模,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另一方面,調整中等收入群體內部結構,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中間層。同時,保持低端中等收入者收入繼續提升,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中間層,有利于中等收入群體穩定發展。尤其是要讓步入中等收入的青年群體進一步提高收入,真正過上小康生活。
第四,規范財富積累機制,增加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財產性收入。有恒產者有恒心。規范財富積累機制與規范收入分配秩序同等重要。要在追蹤財富差距發展趨勢的基礎上,從制度和政策上推動緩解財富不平等的舉措落地見效。應當加強統計部門對我國財富差距發展趨勢的追蹤,探尋不同群體財富差距擴大的原因,通過稅收政策設計、促進機會平等、完善信貸市場等手段,縮小財富差距,降低財富差距的負面經濟社會效應。具體來看,一是發揮稅收杠桿調節作用,通過合理的稅收政策設計,建立健全以遺產稅、財產稅和資本所得稅為核心的再分配長效機制;二是完善多層次資本市場,發揮數字金融普惠性優勢,讓中低收入家庭也能享受數字金融的便利,增加青年中等收入群體的財產性收入。
第五,促進區域與城鄉發展的均衡性。受資源稟賦、區位特征、經濟社會發展基礎等因素影響,我國區域之間、城鄉之間的收入分配差距仍然較大,這也是阻礙中等收入群體規模進一步擴大的一個重要因素。要在高質量發展中作出更有效的頂層設計和制度安排,循序漸進地逐步加以解決。要加快形成各區域主體功能明顯、優勢互補、高質量發展的國土空間開發保護新格局,健全城鄉一體、區域協調發展的體制機制;增加欠發達地區的教育投入,提高欠發達地區的人力資本總量,通過教育阻斷貧困代際循環,讓更多的農村居民尤其是農村青年成為中等收入群體。